梅子黄时的雨总带着股甜腥气。六姨太倚在雕花轩窗边,翡翠耳坠在暮色里荡出幽光。她望着檐角垂落的雨帘,突然想起今晨西洋钟报时那声乌鸦似的嘶鸣——这雨下得蹊跷,倒像是有人在天上撕棉扯絮。
"老爷的车队到哪了?"她染着蔻丹的指甲掐进窗棂。
"回太太,刚过状元桥。"小丫鬟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汽车急刹的摩擦声。六姨太猛地起身,珐琅梳篦坠地断成两截。她分明看见,青石板路上那柄猩红油纸伞正在雨中绽放。
喜烛的焰心爆开一朵灯花,在岳绮罗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阴影。她赤足踩过满地桂圆红枣,绣着金线的嫁衣下摆拖曳过青砖,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毒蛇游过枯叶堆。
“小姐,该饮合卺酒了。”陪嫁丫鬟翠儿捧着鎏金托盘跪在榻前,喉咙不自觉地吞咽。她总觉得新夫人的眼睛太过黑亮,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多看片刻便要坠进去。
岳绮罗的指尖拂过翡翠酒盏,盏壁立刻结出一层薄霜。她忽然歪头轻笑,发间红绒花无风自动:“你今日熏了茉莉头油?”
翠儿还未来得及回答,喉间突然钻进一缕冰凉。她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端起毒酒——那是三姨太特意准备的鹤顶红。冰丝般的寒气顺着经脉游走,将她的惨叫冻在喉头。
“好姑娘。”岳绮罗的犬齿轻轻磕在盏沿,琥珀色酒液映出她眼底流转的红芒,“替我去给三姐姐道个谢。”
张显宗解开军装领扣的手顿了顿。东厢房传来的梆子声比平日急促,更夫老刘的调子带着颤音。他望着铜镜中自己颈侧的齿痕,结痂处泛着诡异的青黑——半月前青龙寨剿匪,那具会走动的山鬼尸体留下的伤口,今夜格外刺痛。
忽然有暗香浮动。不是新房的檀香,倒像停灵用的白梅香。他握紧勃朗宁转身,正见翠儿端着漆盘立在月洞门前,石榴裙下露出半截纸扎的鞋尖。
“老爷,夫人请您过去。”翠儿的笑容像是画上去的,嘴角几乎裂到耳根。漆盘上的合卺酒泛着珍珠母的光泽,那是岳绮罗最爱的颜色。
张显宗感觉伤口突然灼痛起来。他想起白日里岳绮罗偎在他怀中时,发间那朵红绒花散发出的腐甜气息,像极了山鬼巢穴里那株吃人的血棠花。
六姨太将翡翠牙饰按在西洋镜上,镜面顿时泛起涟漪。这是她出嫁时苗族巫医给的嫁妆,用百年僵尸的犬齿炼成,最能照见阴物。镜中景象让她险些打翻胭脂盒——西厢廊下挂着十七盏红灯笼,每盏灯罩里都蜷着个纸扎丫鬟,朱砂点的眼睛正往外渗血。
“要变天了。”她摩挲着翡翠上未褪尽的血丝,突然听见阁楼传来异响。那是她豢养的黑猫在抓挠檀木箱,箱里锁着本《祝由科秘录》。自老帅去世后,这书已有十年没见光了。
当更夫敲响三更梆子时,整座张府突然陷入死寂。六姨太握紧银簪推开房门,发现回廊地砖上满是水渍,借着月光细看,竟是无数湿漉漉的纸脚印。
岳绮罗斜倚在百子千孙帐里,听着远处此起彼伏的吞咽声。那些被她放出去的纸人正在享用“夜宵”,丫鬟婆子们细碎的惨叫像是遥远的蝉鸣。她抚摸着微微发烫的右颊,那里有颗蛀牙正在蠢蠢欲动。
翠儿的残躯躺在脚踏上,心口破洞边缘结着冰晶。岳绮罗伸出舌尖舔舐齿间残留的魂气,突然皱眉——人魂的滋味越发苦涩了。她望向梳妆台上的琉璃罐,里面泡着的乳牙正在疯狂撞击瓶壁。
“不够甜呢。”她抬手招来纸人,蘸着翠儿的血在窗纸上画符。符成刹那,整个西厢房的地面开始渗出黑水,数十只惨白的手破土而出。这是当年被她吃掉的那些新娘子的手,最适合在子夜翻土埋尸。
张显宗踩到后园松土时,军靴陷进半寸。他望着牡丹丛下微微隆起的新土,月光下隐约可见半截桃木簪——正是翠儿白日里戴的那支。副官欲言又止地举着铁锹,却见张显宗解下大氅盖在土堆上。
“去库房取两斤朱砂,混着糯米洒在园子里。”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吩咐明日早膳。伤口处的青黑已蔓延至锁骨,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明。方才岳绮罗咬破他指尖吮血时,那种战栗竟比中弹还要痛快。
回廊转角突然传来环佩叮咚。张显宗抬眼望去,岳绮罗披着猩红斗篷立在月门下,怀里抱着个珐琅暖炉。她歪头轻笑的模样,与白日里咬断山鬼脖颈时的神情别无二致。
“老爷怎么在这儿?”她呵出的白气缠绕着张显宗的喉结,“妾身牙疼得紧呢。”
五更天时,六姨太终于撬开檀木箱。泛黄的秘录里夹着张人皮地图,标注着湘西某处义庄。当她读到“噬魂妖女,齿有黑斑,食人可缓”时,窗纸突然被戳破个洞。一只纸眼睛贴上来,瞳孔是用人血点的。
地图背面缓缓浮现血字,正是老帅的笔迹:“若见红衣女,速焚其齿。”六姨太猛地将翡翠牙饰按在地图上,牙饰突然长出倒刺扎入掌心。她这才惊觉,翡翠里游动的根本不是血丝,而是密密麻麻的赤色蛊虫。
此时西厢房传来瓷器碎裂声,紧接着是岳绮罗银铃般的笑声。六姨太低头看着掌心溃烂的伤口,终于明白当年老帅为何要带着亲卫队**——那火海里此起彼伏的,分明是牙齿爆裂的脆响。
张显宗按住腰间的勃朗宁,雨水顺着军装金线渗进伤口。副官刚要上前,被他抬手制止。车前灯穿透雨幕,照出蜷在路中央的素白身影。十六七岁的少女抱着碎花包袱,发间别着褪色红绒花,湿透的碎发粘在瓷白脸颊上。
"老爷...行行好..."少女抬头刹那,张显宗恍惚看见佛龛里描金的玉面童子。那双眼比雨中的青石板还要润,眼尾却凝着抹朱砂似的红。
副官突然闷哼一声。张显宗转头时,正见副官靴底粘着半张黄纸人。纸人在积水中扭动,朱砂绘就的五官渗出黑血。再回头,少女已晕倒在车前,襟口滑出的桃木符上刻着"岳绮罗"三字。
六姨太的西洋镜哐当落地。方才惊鸿一瞥,镜中哪有什么楚楚少女——分明是个穿着寿衣的纸扎人!描金眼眶里嵌着两粒发霉的相思豆,嘴角胭脂晕成血盆大口。最骇人的是那排牙齿,白森森泛着青,像是刚从死人嘴里拔下来的。
"太太!"丫鬟慌忙来扶,却见六姨太死死攥着胸前的翡翠牙饰。那枚雕成虎牙形状的翡翠正在发烫,内里游丝般的血线突然暴涨,将整块翡翠染成赤红。
此时西厢房传来喧哗,六姨太听见管家扯着嗓子喊:"快备姜汤!老爷抱回来个落难小姐!"她低头看着掌心的翡翠,血线正慢慢聚成个"岳"字。
雨幕深处,岳绮罗在张显宗怀里睁开眼。她嗅着男人颈间硝烟与沉檀香交织的气息,舌尖轻轻扫过犬齿。方才故意遗落的纸人已渗入副官脚底,再过三个时辰,那具皮囊就能炼成新的傀儡。
"显宗..."她将脸埋进军装褶皱,任他把自己抱过九曲回廊。经过六姨太窗下时,一片湿透的黄纸悄无声息贴上了窗棂。
糖霜陷阱
三姨太的翡翠护甲叩在青花瓷盏上,惊醒了趴在冰鉴上打盹的波斯猫。她望着琉璃窗外疯长的紫藤,总觉得那些垂落的花串像极了岳绮罗的头发——昨夜西厢房方向传来的啃噬声,让整个张府后宅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都说新夫人有不足之症,依我看..."她舀起一勺莲子芯磨的粉,指甲盖轻轻一抖,细雪般的砒霜便混入桂花糖霜,"怕是得了馋痨病。"
岳绮罗的舌尖抵住右上颚新生的蛀洞,那里还残留着翠儿魂魄的酸涩。铜镜里映出张显宗熟睡的面容,他颈侧的齿痕已蔓延成青黑色蛛网,在晨光中泛着幽幽磷火。昨夜吞食的七道生魂正在胃里翻腾,她突然想念起百年前苗疆巫医供奉的童男女——那些含着饴糖咽气的孩子,魂魄都带着桂花蜜的甜香。
"夫人,三太太送点心来了。"纸人丫鬟的声音像是揉皱的宣纸。漆盒里躺着九块琥珀色桂花糕,糖霜拼出并蒂莲图案,岳绮罗却看见每朵莲花芯都蜷着只蛊虫。
她捻起糕点时,腕间银铃骤响。这是当年天师府老道给她戴上的禁制,如今铃舌早被血垢糊住,此刻却震得她虎口发麻。岳绮罗忽然笑得花枝乱颤,发间红绒花簌簌落下尸蠹虫——原来三姨太在糖霜里掺了镇魂砂。
六姨太将《祝由科秘录》浸在无根水里,书页间浮出张人面。这是当年给老帅种蛊的苗巫,人皮地图在他眼眶里缓缓展开:"若要破噬魂妖法,需集齐七颗纯阳齿——生辰带火的男子,在月蚀之夜拔下的臼齿。"
她摩挲着翡翠牙饰,忽然听见猫凄厉的叫声。冲进庭院时,只见黑猫正在撕咬一只纸老鼠,那老鼠肚皮里漏出的竟是砒霜粉。抬头望去,三姨太的贴身丫鬟正鬼鬼祟祟从西角门溜走。
岳绮罗的舌尖顶破桂花糕表皮时,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不是人血,是西域火蟾的毒腺。她故意让糖霜在齿间沙沙作响,看着镜中倒影里三姨太派来的眼线——那小厮的喉结正在蠕动,显然在默数她咽下的次数。
当第六块糕点碾碎在臼齿间时,岳绮罗突然剧烈咳嗽。纸人丫鬟慌忙捧来痰盂,却见她呕出大滩黑血,血泊里浮着指节大小的蛊虫。窗外立即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岳绮罗对着铜镜勾起嘴角,她腐烂的胃囊早已坠入轮回,此刻正在地府替她消化这份"厚礼"。
张显宗踏入后厨时,蒸笼正突突冒着血气。他掀开笼屉,十二只青团瞪着猩红的豆沙眼,糯米皮上凸起人脸的轮廓。厨娘蜷在灶台后发抖,手里攥着半块带血的砒霜纸包。
"老爷饶命!是三太太逼..."厨娘的求饶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抓住滚烫的蒸屉,将整张脸按在沸腾的艾草汁里。张显宗拔出勃朗宁的瞬间,听见岳绮罗的笑声从厨娘撕裂的喉咙里溢出。
当他踹开三姨太的房门时,满室甜香中混着股尸臭。岳绮罗正坐在菱花镜前梳头,三姨太的躯壳像件空荡荡的衣裳瘫在贵妃榻上,天灵盖开着血洞,脑髓已被吮吸干净。
"显宗尝尝这个。"岳绮罗转身递来青瓷碗,碗里盛着胶状物,泛着珍珠母的光泽,"用醉仙楼的桂花蜜煨了三个时辰呢。"
张显宗接过碗的手指稳如持枪。他看清那是用脑浆混合砒霜熬制的毒羹,却面不改色地舀起一勺。伤口处的青黑色纹路突然活过来,顺着血管游向心脏——这具身体在渴求剧毒。
五更天时,六姨太在祠堂后墙发现蹊跷。新糊的墙泥里嵌着半枚带血的臼齿,齿根处缠着金丝——这是老帅生前镶的义齿。当她用翡翠牙饰划开墙面,二十七个骷髅头滚落而出,每个天灵盖都刻着生辰八字。
最年轻的头骨口中含着张黄符,上面是岳绮罗的笔迹:"借尔等七窍,养我一颗丹心。"六姨太突然干呕起来,那些空洞的眼眶里正爬出透明的蛆虫,每只虫背上都有张模糊的人脸。
岳绮罗在子时准时惊醒。她抚摸着肿胀的右颊,新生的蛀洞正在蚕食三姨太的魂魄。铜镜映出她背后扭曲的黑影,那是历代转世积累的怨气,此刻正因镇魂砂的作用现出原形。
"不够甜...都不够甜..."她掀开床板,底层暗格里摆着七个琉璃瓶。每只瓶里泡着不同年份的乳牙,最早的那颗已经长出珊瑚状的结晶。当她把三姨太的臼齿投入最新瓶中时,所有乳牙突然开始跳动,奏出诡异的摇篮曲。
纸人丫鬟就是在这时破窗而入的。它被烧焦的右手攥着半块桂花糕,糖霜上沾着六姨太的胭脂。岳绮罗眯起眼,她闻到了《祝由科秘录》的羊膻味,那是用堕胎的羔羊皮硝制的。
"游戏变得有趣了。"她蘸着脑浆在窗棂上画符,月光突然变得粘稠如糖浆。十二只纸老鼠顺着糖浆滑向六姨太的院落,每只鼠腹中都藏着颗会爆炸的蛀牙。
张显宗在军械库擦拭勃朗宁时,发现子弹头长出了牙纹。副官送来密报说青龙寨残党正在集结,他却盯着子弹上细密的齿痕出神——这些痕迹与岳绮罗昨夜在他肩头留下的咬痕如出一辙。
当六姨太院中传来爆炸声时,张显宗正把子弹一颗颗喂进嘴里。金属与牙齿碰撞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却尝到了桂花蜜的甜味。伤口处的青黑纹路已蔓延至左胸,心脏每跳动一次,就有细小的牙齿在血管里生长。
岳绮罗站在紫藤花架下,看着六姨太的厢房腾起青烟。她的舌尖正在融化,这是镇魂砂开始反噬的征兆。不过没关系,等吞掉六姨太那枚千年僵尸牙炼制的翡翠,应该能撑到月蚀之夜。
纸老鼠们扛着战利品凯旋,每只都拖着截血淋淋的指骨。岳绮罗挑出那根戴着翡翠戒指的无名指,轻轻一吮,翡翠便化作糖霜簌簌落下。当最后一丝甜味在齿间消散时,她突然想起百年前那个苗族巫医的警告:"噬甜者,终将溺于蜜罐。"
西厢房传来张显宗低沉的咳嗽声,岳绮罗舔了舔犬齿。这个男人的心脏正在长出糖衣,真是...越来越合胃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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