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隔得不远,根本容不得她多思考,两人就到了中庭。
恰好一曲结束。
郑思南穿过旁边稀稀疏疏驻足聆听的观众,走到钢琴旁边:“钢琴可以借用一下吗?”
江瑜心头紧了紧。
在繁音的时候,听说有些商场和医院都会有志愿者演奏。
这些志愿者往往是各大高校的大学生,比如眼前这位很明显就不是钢琴专业,只是音乐爱好者。
那时候也有人起哄开玩笑,说“以后遇到了一定要上去秀一把”。
但真的让她遇到这种事,“秀一把”是万万不想的。
倒不如说,她能躲多远,就想躲多远。
志愿者干脆地点了头:“可以啊。”
这台钢琴放在公共区域,就是为了给人弹的。
只要不是刻意毁坏,商业街也不会过问。
她本来就已经弹了很久,有人愿意弹一会儿,那她也乐得休息。
“你们谁要弹?”她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看了看,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了更文静的江瑜,“你吗?”
“不是她,是我。”
江瑜愣了愣,郑思南要弹?
他什么时候会弹钢琴了。
随着郑思南真的在琴前坐定,她这才忽然回忆起来,他还真会弹。
“谁说的,一指禅就不算会弹钢琴?”
仍然是D大调卡农的旋律,他弹的速度并不快,指法也并不标准。
“他学过吗?”
她身边的志愿者问道,江瑜摇摇头,对方小小地惊叹了一下:“那他还挺有天赋的呀,手型什么的都很标准,还能清清楚楚记得曲谱。”
江瑜一愣,目光投向琴键上那双手。
就像志愿者说的一样,从姿态到手腕,他的动作挑不出任何错处。
每个音符都稳稳地落在了音符上,就像是这首曲子他曾经弹过很多次那样,纹丝不乱。
除了他从来不用左手以外。
如果她并不认识郑思南,也许连她也会错判对方是不是学过。
就在江瑜有些迷茫的时候,刚开始两句的旋律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停下来了?”
“不会弹了。”
两人四目相对,江瑜吸了口气:“我也不会。”
“你会。”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了过来,“教教我,江老师?”
江瑜觉得他简直就是个不讲道理的混蛋。
可“江老师”三个字,又让她陷入了短暂的恍惚。
记忆里似乎他也这样叫过她。
那时候她刚开始学钢琴不久,人小,手指也还有些软,常常练着练着就指头痛。
江家父母不在家的时候,郑思南总会溜进来,靠在琴板边上看她练琴。
后来某天,他忽然让她教他弹钢琴。
“江老师,教教我呗。”
那时候,年幼的她是怎么说的呢?
“那好吧,你弹右手,我来弹左手。”
江瑜慢慢在琴凳上坐下,极近的距离下,郑思南的呼吸从她的发梢扫过。
她的左手缓缓放上了琴键。
“……我只弹左手。”
郑思南的眉眼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好。”
慢慢地按下琴键,流水一样的旋律线从江瑜的左手指尖流淌而出。
紧接着,右手的声部合了进来。
“你知道吗,D大调卡农很厉害的。”
他磕磕绊绊学了很久,终于能和她完整地弹奏这首曲子那天,满脸稚气的江瑜这样告诉他,“在这首曲子里,左手和右手会一直彼此追赶,谁也不能落下对方。”
“只有左手,或者只有右手,都是不完整的。”
后来她说了什么,他都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天江家客厅的阳光穿过彩色玻璃打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坐在他身边,像是两个人依偎在一起。
她转过头,那张小圆脸上梨涡深深,发梢上的蝴蝶发夹一晃一晃。
“郑思南,我们还挺有默契的嘛。”
悠扬往复的和弦,顿挫追逐的左与右。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仿佛对于另一个人接下来会怎样弹奏了然于心。
志愿者眨了眨眼睛,如果说刚刚那男生一个人弹奏,她还只是觉得有几分有趣,那现在这一幕,无疑美好到了极致。
恐怕谁也不会相信这和刚刚是同一首曲子。
分明是同样的旋律,同样的音符。
可刚刚那一小段,只是音符与音符之间简单的连结。
远不如此刻的合奏这样默契而温柔。
郑思南微微偏过头,江瑜的侧脸上神情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
从中庭出来,郑思南伸了个懒腰,忽然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江瑜懵然地“诶”了一声,眼睁睁看见他长腿一迈几下就没了人影,只好放弃了跟上去的念头。
她在中庭附近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刚刚,她碰了钢琴。
她违反了承诺。
然而,比起紧张和不安,心里更多的却是……“果然如此”。
哪怕已经告诉自己许多次,她已经离开繁音,选择了与钢琴无关的另一条路。
手指却仍然记得那些旋律,那些音符,记得每一个练琴时养成的习惯。
——钢琴已经变成了她的一部分。
88个键,贯穿钢琴的黑与白,也贯穿了她十六年的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
想到这里,江瑜忽然一愣。
这一次,并没有和之前一样,她只能听见杂音。
卡农的旋律,至今都还清晰地浮现在她耳畔。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化。
她的听力出现问题,是在科隆那场钢琴大赛输了以后,江家父母带她找了许多医生,却都没有治好。
医生说,这是心病。
所以江母才笃定她已经失去了弹奏钢琴的能力,将她转学到了一中。
就连江瑜自己,也觉得自己已经放弃了再回去弹钢琴的想法。
可刚刚和郑思南短暂的那一段合奏,当她实实在在碰到钢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坚定。
否则,就不会在父母丢掉那台三角钢琴时,那样失魂落魄。
江瑜陷入了矛盾。
一边是曾经为之付出一切的梦想。
另一边却又是和母亲再三许下,不会再弹钢琴的承诺。
如果被江母知道,她竟然在大庭广众下碰了钢琴,恐怕又要面对嘲讽。
“江瑜,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多么?”
她对自己没自信。
尤其是,那场比赛以后,曾经那位指引她走上专业钢琴之路,对她无比青睐的恩师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那仿佛看着美玉变成了朽木一样的目光,令她像是被审判一般狼狈不堪。
他说,“你的钢琴就是一堆噪音,我不觉得有任何聆听的价值,你只是在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比赛失利只是挫败了她的自信,但真正击倒她的,是比赛结束后,所有人失望的目光。
重来一次,会不会还是重蹈覆辙?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有人拍她肩膀,她收回思绪。
逆着光,郑思南俯下身来,对着她晃了晃右手拎着的袋子。
厚厚的雾气灌满了四壁,她看不清里面放了什么,只是有香气顺着袋口飘散而出,那熟悉的味道让她脱口而出地问道:“……蛋烘糕?”
“回答正确。”他笑了笑,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在她身边的长椅坐下。
原来他刚刚是去买这个,江瑜心情有些微妙。
她的确有些饿了,早上为了尽快离开家,她什么都没吃。
暖乎乎的蛋烘糕,在这个时候线下的,格外让人食指大动。
但江瑜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蛋烘糕了,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从前住在大院的时候。
那会儿有个做蛋烘糕很好吃的老奶奶,总是推着三轮车沿着老街叫卖。
郑思南买了一个回来,和这时候一样塞在她手心里。
“肉松奶油味儿的,你试试。”
江瑜后来才知道这是繁城本地的小吃,那个口味的名字也不叫肉松奶油,而是奶油肉松。
郑思南偏偏就喜欢反着念,被江瑜揪出来也不为所动,下一次还是理所当然地这么说。
夏天的风呼啦啦地吹,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她和郑思南两个人坐在大榕树的树荫下面。
一边吃,一边天南地北地闲聊,热风都被叶子挡在了外面,只有徐徐的凉气打在手臂上,那是她对于夏天最深刻的记忆。
可是那个奶奶应该早就不在了。
江瑜搬家以后过了那么多年,可是她心里又莫名地生出了一些希冀:“……是以前那个奶奶吗?”
“不是。”郑思南否认道,随即看了她一眼,“很失望?”
江瑜点了点头,刚刚她的确是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尽管理智上知道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还是难免有些低落。
两人之间安静了下来,她垂下眸,松开了手指,还散发着热气的蛋烘糕就在眼前,犹豫了两秒,她不抱希望咬了一口。
焦香的脆壳在齿间被咬开,蓬松蛋皮发出清脆的鸣响,紧接着里面裹着的厚厚一层奶油攀上了舌尖。
她瞬间睁大了眼睛,蛋烘糕里面的奶油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奶油,而是用蛋清打发的,这是只有传统的老式糕点才会用的手法。
江瑜在繁城不是没有尝试过其他的蛋烘糕,可一口下去,嘴巴刚刚沾到那层奶油她就失望了,根本就不是同一种滋味。
唯独手上的这一份,江瑜小心翼翼地抿了抿嘴,刚刚还在舌尖打着转的奶油柔顺地裹住绵密的肉松,很快就像泡沫一样在唇齿之间溶化,只剩下那股淡淡的咸甜香气还氤氲在口腔里,让人忍不住想一口又一口地品尝。
这个口感,这种滋味。
她惊讶不已地抬起头,正好对上郑思南笑眯眯的眸子:“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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