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是关于他的死讯。
周诗柔考上南华大学的第一年，出于对女儿软性子的不放心，周海也申请调到了南华市。他们一家都搬家定居到了南华。
父亲去世后，周诗柔带着母亲何洁回到了梨花湾安葬父亲。
梨花湾已经没有他们什么亲人了，也只有几个过年周海、何洁会回来看看的老同事、老朋友。
周诗柔不愿意回来，仿佛梨花湾和她有什么仇恨一样，从上大学到她大学毕业再到现在工作了几年，她都没有回来过。
周海去世前交代周诗柔一定要把他的骨灰带回梨花湾，落叶归根。
周诗柔心情沉重，但在母亲面前又不得不强装坚强。
很多事情，或许沉重和忧愁就那么多，一个人多承担一些，爱的人能少承担一些。
“妈，你看那边，到了。”
周诗柔轻轻拍了拍靠在她肩膀上闭着眼睛的何洁。
何洁闻声，轻轻抬起了眼睛。从火车的窗户上已经能远远看见一片片山，一片片树，还有那盛开的梨花，“你爸就是在梨花开的正好的时候向我求得婚，当时一昏头，就嫁给了她。”
何洁声音很轻，手扶着周诗柔双腿上紧抱着的包裹，轻轻依偎在女儿的肩头：“一转眼，都跟他过了一辈子了，人生，过得真快……”
何洁没哭，好像在娓娓道来一个静谧美丽的梨花故事。
周诗柔压抑了一路的感情，在看到梨花湾之后，背过何洁，眼泪忍不住静静流下。
火车上有列车员拿着喇叭走过。
“梨花湾，梨花湾，梨花湾到了，准备下车了。”
周诗柔从包里抽了一节纸，快速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扭过头扬起一抹笑容面向何洁。
“妈，我们收拾收拾准备下车吧。”
何洁安静地笑着，抚了抚周诗柔的脸颊。
下了车走过一个桥就是梨花镇了。远远地就能看见好几个眼熟的婶婶迎着她们。
“洁儿，哎呀……”一个声音略显豪迈的婶婶快步上来拉住何洁的手，本想说些别的，一个没忍住哽咽出了声。
母亲拉着这个婶婶的手，语气难压哽咽，转过头拉着周诗柔，对她说：“这是你郭涛家的芬芳婶婶，你该叫郭婶的。”
周诗柔忙接话：“我有印象的，芬芳婶子。”
“好孩子，好孩子……”
身后唯一站着的男性，矮矮胖胖的，脸色略带沧桑，周诗柔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父亲最亲厚的朋友，郭涛叔叔。
郭叔看着周诗柔，眼眶泛着红，对她点了点头。
老家的房子由于很久都没有住过人了，周诗柔和何洁就暂时住在了郭涛开的民宿里。
郭婶带着她们去镇上的一个半仙家里拿到了下葬的黄道吉日，然后严格按照这个日子在祖坟安葬好了父亲。
在梨花湾的这几天，母亲何洁见了很多人，长辈们攀谈着、互相宽慰着，或者浅浅玩笑着。在这其中，周诗柔感受得到母亲那份在城市小区楼阁上得不到的治愈，那是种宽广踏实的感觉。
于是在祖坟安葬好父亲之后，周诗柔打算陪母亲一起在梨花湾住一阵子。顺便把老房子好好收拾打扫一番，好让母亲以后能随时回来梨花湾小住。父亲走得突然，曾经也畅想过退休后，要回梨花湾养老，可惜不能实现了，她不能再让母亲有这个遗憾。
老家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水泥台阶有的碎成了一块块石子，堂屋后墙有些漏雨，屋里墙面也因为渗水，白灰抹的墙面脱落地不成样子……
要想住人，工作量还是很大的，周诗柔本想要叫个保洁公司之类的来好好收拾一下，但被何洁拦住了，理由一是小镇没有保洁，二是大张旗鼓在小镇会被议论，三是主张亲力亲为。
周诗柔踱步在屋里屋外思考着，身后一个声音吓了她一跳。
“你们去了南华之后，这房子一直还没住过人……”
“郭叔你吓我一跳。”
郭叔背过手，往屋里望了望。
“要是打算住还是得好好收拾一下。”
周诗柔犯难地点了点头。
郭叔找人给补了房顶，又把墙面重新粉刷了一遍，接通了厨房的煤气……
一连当了好几天的“监工”和小工，每天抬水泥、递料把周诗柔累的怀疑人生，来做工的都是常年做这些活四邻八村的人，大家边做活边拿着周诗柔开玩笑，说周诗柔大学生有本事，没力气。
何洁听了哈哈一笑，氛围其乐融融，仿佛只有周诗柔一个人每天晚上累的挨床就睡，悲伤也似乎掩盖在了其中。
屋内都收拾完，院子里铲草收尾的工作就没那么累了。
周诗柔提着饮料回来，听着大人们边铲草边说话。
“听说前段时间，海棠镇有个人掉进水里头死了？”
“有这事？”
“有人说看见他掉进河里，赶紧报了警，结果也没找到人，估计是淹死了，不知道冲到哪里了。”
“死就死吧，早死早好，活着也是个祸害。”
“就是就是，天天跟一帮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抢劫打人，坏事做尽，早该有点报应，这叫老天有眼了。”
“怎么就掉进水里了？”
“这还用说，和不知道哪来的黑｜道一样的人搞在一起，还能脱身吗？那小命不是都在阎王那飘着？说不定是他结交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偷偷害了他。”
说到黑｜道，大家像是避讳什么，有人看了眼刘芬芳，大家都静了几秒。
“真是祸害，咱们这些地方几百年也没见过这么不安分的人。”
“你们说的谁，是那个海棠湾的人？叫什么来着？听说以前学习不错呢，在咱们镇一中上学，还和我儿子做过同学……”
“叫周折吧，听说他爹经常骂他什么……野种！野种！”
一阵笑声哄然。
三婶滑稽的模仿，逗笑了大家。
周折……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他死了？
信息量太大，周诗柔听得楞在了原地。
愣了太久，手似乎脱离了大脑，一提汽水也脱手摔在了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惊醒了周诗柔，也惊来了院子里说笑的邻居们。
几瓶汽水从塑料包装里流了出来，橙色的液体涌了出来。
“哎呀哎呀，赶紧拿碗接着碎的，别浪费别浪费。”三婶赶紧跑过来接过了周诗柔手里的汽水。
何洁赶忙过来查看玻璃有没有伤到周诗柔。
周诗柔怔怔地摇摇头，然后进了屋子。
晚上吃饭的时候，周诗柔用筷子搅着碗里小米粥，呆呆望着小桌上的菜。
“铛”何洁敲了下周诗柔的碗。
周诗柔猛地抬头。
“饭要凉了，你想什么呢？”
周诗柔看了眼何洁，漫不经心地喊了一声：“妈？”
何洁咬了一口馒头：“怎么了？”
“下午的时候，婶婶们说的那个孩子不会是我之前的同学吧？”
“是吧。”何洁夹了一块鸡腿肉，用筷子剥着鸡皮，放进了周诗柔的碗里，“哎呀，说到这孩子……”
周诗柔立刻注意力集中了一下，竖了耳朵听着。
“也真是个可怜孩子……我记得之前去一中给你开家长会，你前面坐的就是这个叫周折的孩子吧……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他好像学习不错来着，家长会上还看见他妈妈上讲台领第一名的奖状呢……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虽是坏人却也可怜……”
“他家里怎么了？他真的死了？”周诗柔面色认真，接着追问。
“说不好，有点变故吧，离我们这这么远，我也不爱打听这些……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问问，就是有点好奇。”
“快吃吧，肉凉了不好。”
这天夜里，周诗柔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虽然自己诅咒过他不得好过，但听到他的死讯，她心里五味杂陈，犹如心里放进去了一只碗，以为是满的，其实是空的，硌得难受，空的难忍。
实在睡不着，她悄悄起身，摸着梯子上到了房顶，天上星星扑闪，远处有狗叫时不时传来，四周借着月光和路灯透着朦胧柔白色。
她望向天上，梨花湾的星星，那是父亲说过他会注视着他们母女好好生活的地方。
她望向南方，梨花湾最寥寥人烟的地方，那有个延伸到水里的小桥。
——荒芜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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