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先生歇了半炷香的功夫,堂中等候的茶客们不耐地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小二在人群间穿梭,笑脸不知赔了几多,先生这才抬了抬脚,不疾不徐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司空长风在二楼雅间等了这一阵,瓜子也磕得口发干,耳朵里才终于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
他把楼下说书先生落座的身影望了一望,头也不回地对身后来人说道:“你来晚了,这都讲了第几折了?青城山下的先生比起别处的,确实说得格外有意思些,你却没听到,可惜咯。”
来人一袭白衣,面具遮脸,手执长剑,腰间佩了一小截干瘪枯瘦的桃枝。
她解剑坐了,“与青城山有关的,还能有什么是我没听过的。”
楼下说书先生饮了两口茶,醒木一拍,绘声绘色地开口:“那桃花仙子凄凄切切梨花带雨,倾诉了满腔相思之情:‘夫君,你我本是情意深重,奈何天意弄人,将你我拆散。我冒险下凡寻你,只盼君心不移情不变,待来日你我再续前缘。’那赵玉真乃是第一次见这仙子,却不知她因何故称自己为夫君,只是被仙子的绝色姿容摄去了心魄,就此种下情根。仙子停留片刻,也不得不离去了,只见她腾上一朵七彩云霞,便缥缈远去。那赵玉真看得痴了,从此无论凄风苦雨,只一心一意在树下苦守,等待那位桃花仙子履行她的诺言,再次下凡与他成就美满姻缘。只是左等右等,等得他愁肠百结双泪垂,等得他为伊消得人憔悴,也始终不见仙子的踪迹……”
看客们凝神细听,嗑瓜子剥花生的嘈嘈切切早已停了下来。
司空长风扫了一眼来人:“可还不是没能探听到半点那人的消息,万一他根本不是青城山的人,你当如何?”
在旁人看不到的面具下,李寒衣不自禁抿了抿唇,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不会,他一定在这里。”
司空长风叹了口气,“十六年前你打上山门,他不肯跟你走,你立誓此生再不踏足青城山。你连他的名字也不知晓,如今又要违背誓言为他再打上去一次吗?”
李寒衣的声音只是平静,“他救过我两次,救命之恩,不可不报。”
司空长风瞄了她一眼,捏了颗瓜子送到嘴边,“咔嚓”一声脆响,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明知故问道:“怎么变成两次了?还有哪一次?”
李寒衣听出他揶揄,没有回答,思绪却被这句问话勾着,一径滑落到记忆深处。
耳畔又似乎响起滂沱雨声,阳光也随雨声熄灭,是十六年前的那个雨夜。
彼时的李寒衣还未满二十岁,还没有后来雪月剑仙的赫赫威名,她执听雨劈断雪山,破了剑仙的绝世剑阵,才终于寻到那把名剑铁马冰河。
突破剑阵确然艰难,李寒衣虽受了些伤,但终究将剑拿到了。事后想来最不易的,也并非取剑的过程,而是她携剑返程时抵挡的截杀。
自她下雪山,一路被劫不知多少次。许是这些人觉得,两位剑仙遗留下的双重剑阵闯不过,未满二十岁的李寒衣难道他们也闯不过?就算闯不过,一路上觊觎这柄剑的人何其多,李寒衣毕竟不是神仙,有源源不断的对手耗着她,早晚耗得她力竭。
此刻李寒衣连这一路行了几天都算不清了,身体虽疲惫,斗志却未减。
当空一道闪电,她就着这一瞬的光亮,看清了周遭环境。树密林深,难辨方向,暗夜里影影幢幢,看不清埋伏了多少人。
她在林中站定,动了动手腕,觉得松快许多。
本是瓢泼的倾盆大雨,雨点砸得人生疼,光是一路扛过这些雨点都足够人腰酸背痛。现下被如云的树冠一挡,她忽然觉得背上卸下许多负担。雨打树叶的声音枯燥却振聋发聩地重复着,耳朵习惯了这单调的噪声,便也和无声静谧没什么区别。
便是这里吧。
借着这雨势,一气将那些烦人的尾巴断干净。
她运功提气,低哑但沉着的声音压过雨声传了出去:“来了多少人送死,都一起上吧。”
并没有人轻举妄动,却有浓重的杀气迎面而来。
李寒衣冷笑一声,径自拔出听雨剑,铁马冰河却仍负在背后。
林中此时传来一道声音:“你既得了铁马冰河,为何不用?”
李寒衣转头侧目,刚好瞧得见铁马冰河的剑柄。传说中,这柄剑上承载着一位剑仙的毕生修为,得之,参透其中奥秘,便可一步登上那玄游神境。
她寻此剑,倒并非是因为信了这空穴来风的传闻,但她的对手们却显然是因为信了这传闻才来截她。
一帮剑心不纯的人,即便习剑终身,注定了境界也不过尔尔。
面具下,她的目光已经锁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她极平淡地答道:“因为今日,没有配得上它的对手。”
林中寂静了一瞬,暗处一柄长剑破空而来,李寒衣只一抬手,听雨便轻而易举地将其斩成两截。
众人都不再隐藏行迹,一齐自林中突出,全都向包围中央这个纤细的白色身影袭来。
李寒衣反手一剑,便挑了两人兵器,她运足了真气,叫听雨带着这两柄剑旋了一旋,金属相击的火花即使在雨中也看得清清楚楚。那两剑携着她的内力一左一右飞出去,一路血水和着雨水飞溅。
再定睛时,泥泞的地上已经躺倒了一片。
被挑了兵器的两人也为剑气所伤,一并躺倒在地。其余人皆不自觉吞了口唾沫,浑身僵劲不敢轻举妄动。
但不多时,他们便又在大雨中围了上来。这些人到底觉得,双拳难敌四手,便是猛虎也难敌群狼,打定了主意要与李寒衣缠斗到底。
杀机骤现,磅礴的剑气撕裂了雨幕,剑锋闪烁着不可逼视的寒光,只听得耳畔轰隆作响,却分不清是远处惊雷,还是旷世的剑意惊得天地震动。
在这个雨夜中死去的每一个人的最后一眼,都看到了他们此生得见最绝世的一剑。
李寒衣此战打得酣畅淋漓,被暴雨浸透的寒意、被利器所伤的疼痛、还有数日奔波的疲惫,全都被她抛诸脑后。
她此刻意气风发,眼风一扫,便看清仅剩的还站着的五个人。这五个人实力尚可,又以逸待劳,不可否认有些难缠,但……
柳下听雨剑无痕,她李寒衣,自入江湖起,未尝败绩!
面具遮挡下,她双眸亮得惊人,身体再疲惫,她也还有少年人蓬勃桀骜的生气。她一跃而起,携着万钧剑势,矫若游龙地朝那五人袭去。
听雨刺破雨幕的那一瞬,雨滴击中剑声的脆响顺着她的手臂极清灵地传入她耳中。便是此刻,她忽得感到身后一阵暖意,她被这股暖意攫住,卸去了一身力气,直往这暖流中陷下去,整个人动弹不得。
她来不及反应,周遭一切就都慢了下来。迅疾的雨势也变得轻缓,雨滴几乎是悬停在空中。
她目光捕捉到又一滴雨落在剑上,缓缓溅起一朵水花,那朵水花就这样在她眼皮底下,似春雨后的一朵蘑菇,不疾不徐地生长又消散。
只一息的时间,在她的感知里却显得无比漫长。
她不受控地往那暖流中陷落下去,直到落入一个怀抱。
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满含笑意的桃花眼,眼中暖意融融,驱散寒霜冰雪。
下一刻,温柔的嗓音响在李寒衣耳边,带着轻轻的叹息,似遗憾,似缱绻:“小仙女,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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