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最大的能耐就是繁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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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蓠·卡纳冯注定要过一个平平无奇的18岁生日。
视线扫了下那快写满正字的一页纸,她扭过头,继续遥望门外的景色。
不知不觉,她穿梭来到这个时空已经有三百多天了。不时回想原来的世界,感觉变得怀念,同时也变得陌生。相较如今身置的世界,从前的人与事、习以为常的生活,反倒像是一场梦。
但她知道不是的。晓蓠·卡纳冯知道的。
自被带进那个有人悉心关怀、有人呵护备至的地方,哪怕没有热烈喧闹的派对,她还是会在这天收到三两份特意准备的礼物,和一个精致的闪烁熠熠烛光的蛋糕。那以后的每个生日,都是温馨且独一无二的。
索然乏味的生日么?那似乎久远到不存在于记忆之中。
然后晓蓠想到了马里耶特。选定埃及作课程论文的考察地,收下那条贵重的额链,追着抢了她水晶的小男孩去到吉萨高原,如果随便打破了其中一个环节,是不是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只是,马里耶特从不该成为她怨艾的对象。
合上了日记本,晓蓠踱步往外走。
虽然踏出房门不代表就有谁跑来跟她道生日快乐,但至少不要傻子一样对着三堵墙耗完今天。
额链衬托的鹅蛋状松石,让她想起了尤斯塔斯收在檀木匣子的勾玉。联系到尤斯塔斯的能力和她墓室中耐人寻味的壁画,晓蓠不是没有怀疑那枚勾玉与装饰青铜额链的宝石之间的关系。可惜前者是天青色,后者是湖绿色,她很快就否定了其间的可能性。
尽管与广袤的沙漠毗邻,坐落中游河谷地带的底比斯仍有着典型的大陆性气候。好比最近这一阵子,阴云半遮天的时候就比晴空万里的多。
今天也不例外。瞪着软绵绵飘着无数太阳触手的天空,晓蓠没好心情地叹了口气。
刚要掠过门前庭院拐向中庭,脚步却先于思考兀自停了下来。
“帕苏伊。”
挺拔枝高的洋槐下,红发柔软落在后颈的男人原本仰视的目光,似有预料般精准地迎上了她。
“你怎么来了?”
树荫在他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晓蓠一时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知道娇小的自己被不动声息地收纳在了水绿的眸底。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见帕苏伊没有解释的打算,她挑开另一个话头。
男人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摇了摇头。“虽然我是赫梯人,但埃及人似乎不会在审讯期间对嫌疑者动刑。”
这就好。晓蓠在心里松了口气,天晓得当她听到帕苏伊被押解带回王宫,有多惊震失措。
“你真的该早早接受法老的好意,平安回到你的祖国去。”她盯着他的眼睛认真提醒道。
帕苏伊沉默了半晌,“现在已经太迟了。”
“是太迟了。”禁不住一阵急怒,她语带嘲讽地重复他的话。
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露出丝毫的懊悔神色,依旧用轻柔的口吻说:“或许是值得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下移了一下,失望的神色一闪而现,转瞬又消失不见。
“即便冒着生命被威胁的风险?”晓蓠咄咄追问。
他定定望着她:“是。”
“你真的明白你正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吗?‘谋害王族’的异邦人,还是来自关系微妙的赫梯,这是何等严重的罪名,而你的身份只会雪上加霜!”头一次面对如此偏执的帕苏伊,她隐隐感觉太阳穴发紧抽痛。
“那只是揣测。没有确凿证据前,我仍只是嫌疑人。”
她也希望如此,就怕欲加之罪不患无词。况且哪是没有证据,当天宴席上他在王后和众臣面前的发言就有端倪可寻。
“你不信我?”彼此静默片刻后,帕苏伊忽然吐出这句话。
晓蓠愣了愣,不假思索地脱口道:“我怎么会不信你?我当然相信你是无辜的,可是这并不能保证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不拿这个大做文章,尤其是这种非常时期。”
帕苏伊没有回应。他自然清楚她所担心的事,也明了她指的是埃及与赫梯刚撕破了友好的虚伪脸孔,随便一个小差错都能重燃矛盾,但她也许不知道他更害怕她怀疑他,哪怕仅有一丝可能,也会叫他难过不已。
晓蓠并没在意帕苏伊的沉默,她被杂乱的疑问占据着心思,不能辨清方向。
法老的长女提前出生,纵然不是王子却也是一件举国同庆的大事,然而尚未足月这位还没正式取名的小公主就不幸早夭,原本被断定为自身缘故的死因,竟有人把矛头指向帕苏伊,意图证明这是一项由敌国策划的他杀案件。
清风阵阵拂过,太阳不知何时完全躲到了云层后面。阴霾如不断攀高的巨浪,从远方席卷而来。
变天的前奏吗……
“我先送你回去吧。这段时间你忍耐着待在神官的府中,他能保你免受无理的伤害的。等事件平息了,图特会马上着人护送你离开。”她语气平和但不容置疑地开口道。
对一个身份特殊的赫梯人来说,底比斯就连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充满了危险。离开后他可以自由前往任何地方,她不会再为他担惊受怕,帕苏伊有不输帕拉米苏的身手,她相信那足够保护他自己。
打认识以来,这个男人一直是那样的彬彬有礼,令他陷于这种如履薄冰的境地她有着相当一部份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他值得更好的对待。
至于他的意愿,晓蓠看他的眼神不觉歉然,目前不在她的考虑范畴内。
噩耗传出王宫后,整座王城都笼罩在阴郁的气氛中,饶是平日暖意洋洋的冬日阳光,也温暖不了哀悼的一片愁云惨雾。更遑论太阳被乌云遮藏起来的时候。
“据我所知,埃及已有数代没出现过早夭的王族后裔了。”
晓蓠不发一言,边走边静待他的后话。
“我曾翻读赫梯收录的相关文书,上面写到此前的两个王朝,法老都偏向跟异族通婚,留下混有异族血统的孩子。”
她点点头,初到底比斯期间,她亦对近年历史作了一些了解。比起现代重复修改的考古意见和结论,当代考察显得更为真实有用。
“两国联姻很正常,无论是强弱联合还是强强联合。前两任法老各自迎娶了古实一部落大将出身的军官之女,和米坦尼王国的公主作为正室。无论当初出于何种目的,某程度上联姻都达到了扩充势力、震慑外邦的效果。”
“没错。除了那名行踪不明的摄政王,这两代王朝不曾传出王族成员早年夭亡的消息,更别说还在襁褓的婴孩。自然,不排除埃及封锁了其中的消息。”
晓蓠脚步顿了顿,见帕苏伊跟着停下回首看她,方重新抬步。
“我理解你的意思,你是说……”她斟酌着字句:“小公主夭折的根本原因,是王族本身血统重叠造成的?”怕他听不懂“近亲生育”一类词,她换了一种描述。
帕苏伊想了想,“可以这么说。不怕和你坦白,那回席间我看见的那团围绕在王后身上的黑影,令我以为王后的胎儿极可能胎死腹中。”
心头猛一跳,晓蓠严肃地转向他,“这种话别轻易在外面提起,即使是这座将军府也不绝对是安全的。”
他仅淡淡一笑,“我不过是相信晓蓠而已。相对地,我想换取你完全的信任。”
晓蓠呼吸微窒。她不愿再争论什么,于是觉默着别过了视线。
攻读生物与遗传学的她当然知悉近亲间发生□□,很大几率会生下先天不健全的孩子,尽管流产和夭折于襁褓中基本是个案中的个案,可如果前提是一代亲血缘以上的累加结果,则另当别论。而古代的王室,近亲繁育几乎是通例,为了名义上的保持血统纯正。
“容我说,现任法老和王后是有一半相同血缘的姐弟,无疑增加了胎儿生下来早夭的可能性。”
诚然,不论这代王室的族谱如何错综复杂,图坦卡蒙与安卡珊娜蒙之间亲姐弟的关系是不争的事实。
晓蓠依稀有印象,图特向她提起过,王后除了王以外,一度还有五姊妹,至今只剩一名同胞姐姐。而且这一代王室的头颅骨都比普通人的长。
思索的黑眸若有若无滑过中庭的池面,形单影只的浮莲霜打了般垂头丧气,一只蜻蜓拍着无形的翅膀变换着方向流连。
“可这一点不可能成为证明你无罪的证据。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指出来,那将被视为侮辱埃及王室,你则被自己推向岌岌可危的处境。”那决不是她要见到的,晓蓠不悦地皱了皱眉。
尽管她既往避讳与古埃及、特别是图坦卡蒙有关的事物接触,但她依然对他所承接的两代的混乱略有耳闻,不是他本身受历史学家争议,就是关系亲密的一些人来历去向疑团重重。
帕苏伊上述提及的摄政王是一方,那被米坦尼国王送来当和亲大礼,其时正值豆蔻年华的公主,后来更名誉整个古埃及历史的大王后妮菲提提是另一者。
那使她按捺不住往下推断的冲动。“法老的亲母是一位平民妃子,理应不会再添儿孙生下早夭婴孩的几率。”
“对外是如此宣称的,但你不会不懂,很多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浅表之物。”他噙着薄笑,睇了身旁对自己眨着明澈大眼的少女一眼。
上次像这般一路并行倾谈,是多久以前了?眼看大门远远在望,那抹融化在眉间的动人柔和,霎时蒸发无踪。当时谁能料到,有一天这种稀松平常的情景也会变成奢侈。
送走帕苏伊,晓蓠返身回到柱廊的庇护中,愈渐明亮的白光越过草木扶疏的庭园,倾斜打落脚边。新的一天,才开始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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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卡珊娜蒙的情况很不好。
图特走在通向王宫大门的径道上,眉宇几不可见地微蹙。
离她女儿夭折已过了一旬,可他得到的消息始终是她终日郁郁寡欢、寝食难安。若非那个人在身旁耐心安抚,半命令地强迫她好好休息,只怕情况还可以再差一点。
菲玛说了,安卡珊娜蒙生产不到一个月,过度的伤心会使她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调理不当更会落下后遗症。
双脚的摆动蓦地慢了下来。
这种时刻,应该由他来安慰她的。他记得她从小就怕疼,比她的姐妹还怕,娇嫩的身体不受得一点伤,否则要花好长时间才能恢复。偏偏她最痛的时候是他以外的男性守候在旁,失去骨肉痛得哭不出声时他依旧只能默然远观。
拳头不自觉攥紧。
疾步迎向逆风,刮起的气流猎猎扬翻身后的斗篷。打做了决定的一刻起,也决定舍弃的一同包括过去的人生,不是吗。
眼前赫然浮起晓蓠的面容。
紧绷的心,忽地松了开来。
除却不移的目标,他还有无可替代的人必须守护。那是他只需伸手,就可拿取的爱和温柔。
菲玛难得的揶揄提醒了他,特别是她曾看过尤斯塔斯墓里的壁画,一再警示他是时候用些什么牵绊住她了。他想不通夏迪把蓠领到尤斯塔斯陵墓的原因,兴许只是巧合,然就算他几乎可以明确肯定她不再有回家——那个她一旦回归便叫他完全追不回的地方——的清晰**,他仍是无法允许在他不知情下冒出一星半点动摇她的讯息。
归来的航程中,她告诉他,他们就要回底比斯,就要回家。那一刻,让他幡然醒悟,无比清楚,他不单需要她留在埃及,还要她和他真正在一起。既然她主动提出这个意愿,那她如今的家就在这里,这片他称之为故土的黑土地上,自此、往后。
将军夫人会是令人满意的名份。
不,其实什么名份并不重要,那些都是形式、全是可变之物。她成为他的妻才真正重要,作他府邸的女主人,为他生育儿女。如此,纵然她有残存的想回原来的家的念头,在那以后亦会断得一干二净。
为此,他更要消除威胁他的人和事。
先王正是罔顾周边或明或暗的威胁,才会流失了大片的属地,致使王国动荡人心惶惶,甚至让他的家庭、辅助他改革的王后妮菲提提也不得安宁。
那个即使病重,也无减分毫高贵与傲气的外族公主比谁都清楚,去往成功的路阻难重重,坚持的人说不定半路就丢了命,但这反而彰显了成功的可贵。
还是小孩的他,如何懂妮菲提提那天唤他到膝前的原因。后来慢慢长大,方意识到,她把未来的可能性寄存到了他身上,若然他懂得了责任和使命的含意,她无关温言软语的训导就可鞭策他。无关背不背叛,她辅助、甚或一同主导那场改革,同时也在中途预见到它失败的下场。
必须有人收拾善后的下场。
然而当时接连出现的变故和打击,叫他久久缓不过神。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始终沉浸在对那个曾经美满的家的缅怀中。
再美的东西也有破裂的时候,这个认知使他纵然面对安卡珊娜蒙时刻的温情陪伴,对所谓家的感情,终是再拼凑不回来。
感应到主人的气息,雷迈着矫健的大步来到图特跟前。
不驯的脾气叫它忍受不了其他人的一点碰触,不然的话定叫他们四脚朝天。
图特拍了拍这匹外表沉静实则刚烈的棕黑柏布马,利落翻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肚伸脚一敲,气势非凡的庄严宫殿顿时被抛在脑后。
一想到很快能见到她,图特的心情越发明朗。
设置款待征战军官和外使的庆宴以后,需要他处理或参与的事务倍增,天天东奔西走,不到入夜完全闲不下来,本就不够的与蓠相处的时间直线减少。
每每他朝议结束她尚在香甜的梦乡中,他回府进门她已沐浴完准备就寝。起先几天她一直坚持等他回来,服侍他沐浴更衣后一同用宵夜,偶尔太晚了她干脆到床上等他洗干净,再在一番耳鬓厮磨之中闲谈各自当天遇到了什么。
这样时间错开的生活夹带遗憾,但又带着说不出的点点欣悦。
渐渐地,他看不下去她的面色转差,勒令孟斯贝尔一旦到点就安排侍女盯着她乖乖上床。她不是没有尝试反抗、据理力争,不过她到底不是他的对手,在各个方面。
然而有时候,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在给自己制造麻烦。她睡了,就意味着他不能随意打扰她。于是每次小心亲昵点燃的燥火,都要用彻夜工作压下,情况在经历奥西里斯神殿一夜后越发失控,实在隐忍不住,在思考工作前已轻轻上床从后抱住了她,感受她血脉的搏动聆听她匀浅的呼吸,松懈着假寐小憩。
数次由她房间出来径直离府,他怀疑他忠诚的传令官那对探视的眼珠什么时候会掉出眼眶。
不经意抬头,大片的黑云笼罩了整座底比斯城,乍看来势汹汹,欲一口将其吞噬,接连帝王谷的圣河流域也在劫难逃。
图特把手伸到嘴前,屈指一吹,不多时,一点黑影从上空迅疾划过视野。
索米尔几下盘旋,眨眼就滑翔降落了下来,对纷纷从旁投来的注目全然不觉,从容地飞在少年身侧。
“孟斯贝尔,你知不知道女官长带来的礼物去哪了?”
传令官闻言愣住。他奉命传达大人将提早回府和晓蓠小姐共餐的信息,当完信使准备出去站岗等将军归来跟他汇报,岂料会被唤住问这种问题。
“您是说迈亚大人拜访留下的那件首饰?”
晓蓠猛点头:“对对。知道它放在什么地方吗?”
孟斯贝尔大感为难:“属下只奉命拿到将军的房间。这件事您问将军说不定更合适。”
晓蓠双眉微锁。
她在想起这件事的瞬间就立刻跑去图特的房间找了一遍,可别说东西本身,连首饰的包装都没见到影子。
瞪着站姿直挺的传令官,她知道孟斯贝尔没有撒谎。虽然名义上是图特的传令官,但实质上这比图特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伙子,不过是替他上传下达的角色,在现代相当于一个打杂跑腿的万能秘书。图特贵为将军,确实不会什么都向近身侍从交代,况且那名女官长拜访时段挑的是晚上,送赠的礼物怎么也只能算私人性质。
“晓蓠小姐,您的眉头再继续拢着便要留下印痕了。”
他硬着头皮一气呵成,随即再吭不了一点声。可是为免给大人留下任务完成欠妥的印象,又一次被责令围着王城跑圈,他这番拿出上场作战的勇气定是百利无一害的。
瞧他好心提议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晓蓠决定大发慈悲,打消从他口中打听到那副首饰下落的念头。
毕竟属于图特的私有物,有可能是他后来自行处理了。
当时迈亚来访,她刚好赴约去见逗留帕拉米苏府中的聂芙忒。回来时,图特问过她喜不喜欢铜制的宝石首饰,她一个激灵以为是那条额链忍不住兴奋起来,哪晓得得到的回答是一条项链。古埃及的宝石项链又长又重,无条件送给她她都懒得收下,便没了多问的热情。
“孟斯贝尔,你跟在将军身边有两年了吧?”她微笑看着他。
“回小姐,是两年四个月了。”语气顷刻肃然。
晓蓠挑了挑眉,记得还蛮清楚嘛。
“我想听你说说,你到任图特的传令官前对他的了解。”
少年略为不解地对上她的目光,但最终没有避过这个话题。
“那时候属下对大人的了解很少。只由一些同僚的口中获悉大人救了遇袭伤重的陛下,在王宫卫队抵达护驾前悉心照料,直至陛下的伤势化险为夷。”
那遇袭之时,负责法老安全的卫兵军队都在干什么?消化着跟图特所说差不多的版本,晓蓠对这个问题愈加耿耿于怀。
“他的亲人呢?”好吧,这问题白问,搞不好传令官又会叫她亲自去问图特。
孟斯贝尔思索了一会,“大人的父亲在大人出生后不久就病故了,母亲则在他很小的时候辞世。”
古时候果然随手一抓大把的孤儿。
可一想到图特可能自小就失去双亲,独力长大直到出人头地,晓蓠便由感叹转为心疼。
“迈亚大人的小屋离遇袭的山谷不远,所以救起陛下后,大人将陛下带到了她的家里。”他尽力回忆着所知细节,不时补充叙述。
算是解释了图特和迈亚看上去份外亲近的原因吗……“女官长在此之前就认识图特的吗?”
“属下不清楚。但普遍的说法是,将军乃迈亚大人村里的孩子。由于迈亚大人在王妃诞下陛下不久就被选为陛下的奶妈,这十多年间,就算她得到允许回村探望亲人,仍会在数天内赶回王宫。”
晓蓠陷入沉思。看来这条线索也跟不下去了。
“不过此等传言,您听听便罢,不必较真。其真实性是为一,以讹传讹的成份是为二。早年也有蜚语质疑陛下的血统,冒犯诋毁陛下不是先王亲子;前不久又有谣言甚嚣尘上,指琦亚王妃实为先王流落宫外的妹妹……小姐以为,这不都是荒唐可笑的说法吗?”
本专心考量着他陈述的信息,听到问题,唇角略微上扬。“大概吧。但正如你所言,真相在水落石出前,有各种各样的可能。”她疑虑道。
或者这成堆的问题她都该去找图特解答,因为他本就是这一连串事件的主角之一。可经过那场庆宴,他变得越来越忙碌,每逢她想找机会和他彼此倾谈坦白,时机又总是不对。
最开始她还可以顺利等他公务结束回来,争取仅有的独处时间,后来他宁可开罪她轻慢他自己,也要霸道地赶她上床,并且搬来孟斯贝尔和一群侍女监督她,她气得只差对他下禁足令。但图特行事从不会缘于心血来潮,冷静下来她很自然恢复理智。
她仅仅是不喜欢,他们好好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
而他并非真的对她可有可无,她睡梦间感觉到的蜿蜒抚触不是假的,令人为之颤栗动情的轻吻也不是梦,偶然清醒,她得费大力气才止得住异常的反应。那时已了然,他这般不是简单的一天两天,只是他不曾深入一步,大不了无声无息地把她的床榻当成小眠的长椅把她当成……
当成什么呢?
她其实更希望图特能将她的床榻,认定也属于他的能够放松酣眠的被窝,而绝非驿站或随便用来歇脚的地方。
但事实是,纵使两人无论身体还是情感上都缔结了无比亲密的联系,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向她发出进驻他寝室的邀请。她碍于女性的矜持和尊严,只得由这件事搁着,最后两人都对此避而不谈,就像自动跳过对方的真实过往一样。
于是有了她向别人旁敲侧击的局面。好比此刻,她从孟斯贝尔身上套风打探这一幕。
蠢蠢欲动的情思,蠢蠢欲动的心。
太过在乎,太过为对方着想,一如《麦琪的礼物》中的那对年轻夫妻,所以还来不及细想,就犯下了幼稚的错。可他们有失去什么吗?除了那一头可以再长的秀发和赚钱赎回的祖传金表,他们收获了两人比从前更深刻的爱与感情。所以他们即便失去了什么,得到的已远远补偿了那些不那么重要的损失。
“在想什么。”
低沉的声音响于耳边。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好听了,晓蓠恍惚地想。
就像一个即将成熟的男人那样。
“想很多事。”从出神中回神,她侧过身,一眨不眨地迎向那信步而来的少年。他的身材极好,待再过几年个子长上去,便与精硕的帕拉米苏一般高了。
就像一个不怒自威的军人那样。
只是如今,背着微光走来的他,只在靠得很近时才在她身上,投下他的身影。近得她一张嘴,他的味道就充塞其中。
“想你。”看出他眼中因疑问窜起的星火,晓蓠赫然羞赧,却仍壮着胆吐出了答案:“满满的你。”
再绷不住,微抿的唇角勾起了浅淡的弧度。
那是这灰暗阴天里,她看到的,一道如虹的光。
“别告诉我,你就这样一直站在这里。”图特敛起了笑,唯有在她面前才会展现的淡漠温柔却未有消失。
“差不多吧。孟斯贝尔不是说你提早回来吗,我就出来等了。”晓蓠眼梢掠过少年将军背后的传令官,他听得她点名时强自挺直的动作她没错过,一下子被逗乐笑了出来。
防止图特真转过去拿冷峻的眼神追究折磨他,晓蓠凑了上去,握住捧起他垂在身侧的大手。
“今天怎么忽然有空了?”
“你不喜欢?”反射性回握她,他淡淡反问。
晓蓠自觉说错了话,忙不迭赔笑:“当然好。只是有点意外。”
图特几不可闻应了一声,然后想起了什么,一边牵着她往屋里走,一边问道:“孟斯贝尔说你在找迈亚送的那条项链。为什么突然想要了?”
飞速腹诽了传令官一顿,晓蓠扭过头迎上他的视线,四目相交的一瞬,她知道自己不能像以往一样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含糊其辞当然也不行。
“我想看它的款式。”这是真话,她只是不说全,盯着他锐利如鹰的眼,她顾左右而言他:“仅仅看看,并不想要。”
图特幽黑的双眼凝着她,顺着她的话接道:“也许看过后,你会想要。”
无来由,心陡地一颤。
她停住脚步,直视着他斩钉截铁地说:“既是女官长给你的礼物,我不会向你索要。说不要,就不要。”
话到后头,连她自己都觉察出赌气逞强的意味。可她讨厌这语气、这口吻,尤其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仿若回到了两人初识时陌生且相互试探的情形。
她很不喜欢。
知道话过了头,图特剑眉轻拢,和她一路无言回到他的房间。
侍女悄然点灯添水,像来时般无声离开,门一关,进出自如的凉意冷风悉数挡在了屋外。
一室沉寂。
“赫梯的使者来见过你。”
没料到他会先出声,晓蓠再耐不住,没好气地回他:“那又如何。”又是良久的静默,她骤然反应过来,“不是伊菲玛特,是你领帕苏伊出王宫的?”
“是我。”
还以为他不会回应自己,她怔了怔。
“不管什么原因……谢谢你。”密长的眼捷翕动,掩盖低垂眸中的情绪。
余音未散,图特手中动作不由自主加紧,直至她明显吃痛,抬眼承受他不知不觉变得冷厉幽暗的视线。
“等他洗脱嫌疑,你再客气也不迟。”
晓蓠直觉知道,他在生气。可她何尝不也在生气?却不知是气他,还是气自己,或者两者皆有。
没关系。不要摆在心上就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别开:“他会的。你知道他是无罪的。”
“这轮不到我,或你来定夺。”
他伸手扳过她的脸,晓蓠僵着不动,迷离余光中,他粗糙的指腹一下接一下地拭着她一边眼角的湿意。
他轻柔细致的动作让她鼻头更酸,喉咙缩紧。
安卡珊娜蒙的头女夭折,他的职责驱使他花更多的时间在外面,这本正常不过,无可厚非。然而有时候她发觉,他会心不在焉。那很少见,那很不妥。相处了这么久,图特不喜多言,不会对别人说的每句话都一一对答,但不代表他会听漏身旁任何人说的一言一句。可她就是感觉他没在听,为了她说不上来的原因。
百无聊赖时,她会把踏进埃及以来遇见的人和事串连起来,逐一理好之间的关系,然后,她慢慢留意到一些诡谲的环节。小公主的死带出欲置帕苏伊于死地的阴谋以外,也与她再三回想中,愈渐突兀违和的部份产生了共鸣。
一个始终抓不住的疑念在脑海打转,她努力屏蔽它,却像有什么浮出了水面,使人难以忽视。
她一面认为是自己胡思乱想,一面又静不下来不去证实她的猜设和恐惧子虚乌有,到最后,她拒绝深想。
别的她统统可以闭眼不顾,惟独他不经意的疏离,教她惶恐。
还是说关心则乱?她自嘲地想。
“再流泪,就出席不了雅尼夫筹备的晚宴了。”他暗哑磁性的嗓音萦绕于耳。
雅尼夫?晚宴?
脑袋有些转不过来,晓蓠呆呆地正眼瞅着他。“什么?”
温暖粗粝的掌心熨帖她发热的脸颊:“雅尼夫在卡格的葡萄园办了场小型晚宴。那里我带你去过两次,还记得吗?待会你洗个脸,我们马上就出发。”
虽然情绪不怎么高昂,更别提出席什么鬼晚宴,最近她一听这词就厌烦,但正如图特提醒的,她记得那位风趣绅士的庄园主和他温文亲切的管家,要是因为这个在他们特邀的聚餐上迟到,她就真的是脑子被水淹了。
晓蓠扯了一下嘴角,低声应道。见对面犹自一脸沉郁的神色,她再次深呼吸,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充满生气,而不是一棵快蔫掉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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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是小型晚宴,受邀的人不多。
甫一进门,一团白影闪电般冲向了他们。
晓蓠高兴惊呼:“嗨,小家伙!没想到你也在,怎么有没有忘记我?”久违的重逢令她一时忘却了不快,欢乐地把脸贴近它白色的脑瓜,“瞧你重了也大只了不少!看来没被欺负得太惨嘛。”
她咯咯笑着抱起半岁大浑身软毛的小狼,拉米斯在她怀里奋力扭动着身体,没有完全收起利爪的爪子不安份抵在她胸口作势要攀上去,昂起首,呜呜的叫声从微张的狼嘴溢出,湿漉漉的舌头热情舔着她下巴附近的肌肤。
“将军。晓蓠小姐。”依米奥前来向二人行礼。
图特微一颔首,晓蓠闻声回过头,眉眼间都是轻松的笑意:“有劳依米奥大人帮民女带着拉米斯,没有您的话我都不知道要怎样训练它狩猎了,以后遇到要发狠的时刻还请您继续不要留情。”放下雪狼,她探过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只听得一片欢声笑语。“对了,还有哪几位被邀请了?”
“晓蓠小姐言重了,能帮上忙自是在下的荣幸。”依米奥看了看图特,后者神色淡淡,深沉的眸光却锁在少女身上。
“内里都是将军常有往来的几个朋友,小姐大抵都认识。”
听罢,晓蓠好笑地瞟着他们,“那这场晚宴岂不是专为你们将军大人设的?”
“也不是,只是——”
“进去吧。”图特打断依米奥,上前理所当然地牵起晓蓠往内移步。拉米斯边紧跟,边伸出前爪追逐拖曳坠地的亚麻披肩。
果然,宴厅内都是她念得出名字的人,清一色的出挑雄性。伊菲玛特、以赫塔、礼奥拉德,算上他们几个,统共十人不到。虽然有些超出晓蓠的预料,但就目前而言,是她乐见的状况。
能让她说幸好的还有,饭前席间并未呈上刺激眼球和肾上腺素飙升的助兴节目,裸露□□的舞娘、陈放陶棺展示的木乃伊、摇首摆脑的毒蛇之王,一概排除在列表之外。
曛亮的灯火,曼妙赏心的奏乐,伴着风味各异的佳肴,没有沉重的主题,没有冷场的时分,一顿晚餐吃得十分尽兴。
只除了她被以各种理由频频劝酒,少年法老品牌的葡萄酒有之,熟悉的小麦啤酒有之,邻座的大男生不但不出手相救,还旁观得很愉悦满意的样子。
混蛋难道不知道这样很容易出事吗,就算酒精度不高,醉了可要你抱我回去。晓蓠瞪着某将军恨恨在心里嘀咕。
“好一点了吗?”
晓蓠没有看他,闷闷应了一声。
“把这个喝下。”
她伸手接过,不解地朝杯里直瞧,无奈光线不足,她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是蔬菜汁?”抿了一口后,她蹙起眉好奇问道。
“是白菜煮出来的水,对醒酒有益。”
想着情况不能再糟下去,晓蓠索性一口气喝干。
抚着热乎乎的脸颊,她觉得出来透气吹风的主意一点都没用,暗暗纳闷了一下,她将空杯递还给图特。
此时,她方发现他手上还拿着别的东西。
“这是?”她问着,视线从他昏暗中的手上移到他俊美无俦的脸。
“把眼睛闭上。”
“要干什么?整天都神神秘秘的。”嘴上止不住笑意地咕哝着,在他压迫的视线下却还是静静阖上了眼。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四周相当安静,静得她几近失去时间的轨迹,唯有呼呼的风声夹杂草木晃动的声响,仿佛来自黑暗低沉孑然的吟唱。
夜很静,很凉。
让她即使闭着目,仍可以在脑中描绘出绿洲外,令人屏息的荒漠景致。一望无尽的宽广,叫人由衷感到前所未有的释放。
“可以了。”
他出声前,晓蓠已感觉有什么被安放到了发上。张开眼,一枚荷鲁斯之眼造型的坠饰撞入瞳孔,戴在她头上的,是一条额链。
晓蓠霎时失却了言语。
“你无需索取,便可得到这份礼物。”
可就算她真的索取,要的也是一条项链,而非……
“这不是迈亚女官留赠于你的吗?”她一阵茫然,迟疑着问他。
“既已属于我,如何处置由我决定。这条青金石铜链从现在起,归你所有。”
所以,她戴着的,确实是经原来项链改短而成的额链。
“你怎能说转送就转送,还改了尺寸和用途,这好歹是女官长对你的心意。”她失笑,对他的强势颇感无奈。
“这副首饰本就是我给她的,之前无非是重回到我手里罢了。”他云淡风轻地说,抬手扶正略移了位的乌伽特坠饰。
“可这样很没礼——”她屏住呼吸,慢半拍地捉住他话里的重点,“你说什么?”
他抽回手,转而去握她因激动而蜷起的五指。
“这条铜链打一开始,便是我的。”
晓蓠无法自已地微微抖了起来,她迟钝地反应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雅尼夫今天办晚宴,为什么你今天送我礼物?”
两人离开底比斯的时候,图特是没有携带随身物品以外的东西,抵达时也未曾从传令官手上接过任何物件,说明这条铜链是他来到葡萄园这里后才取的。而将项链改制成额链需要一定时间和功夫,他不可能信手就能拿出成品给她。
“你的亲人在这天不是这样做的?”他眉峰敛起,眼里浮现一丝惑然。
以后死也不要几种酒混着喝!神智不清中,她觉得连呼吸也困难起来。“谁告诉你的?我应该没和你说过。”
黑眸刹那间转黯:“我看见的。”
“你知道今天是我生日,你看见了我在原来世……在家乡的生日聚会,看见了别人送我礼物。是这样对吗?”晓蓠忍着一阵一阵的头痛盯着他。
“对。”
“什么时候‘看见’的?”
“进入大金字塔。”
恍然间,有什么在碎裂。
“你和朵坦尔一样?”
幽暗中,他轻声开口:“我可以通过接触看见其他人的回忆,有辅助会看得更清晰,偶尔能看见闪现的未来景象,但并不是我能控制。”
“也就是说,你清楚我的来历了?”
他不置可否:“一部份。”
晓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翘首以盼的时刻以这种形式突如其来,是她始料未及的,而似乎一旦开始,便不会简单地结束。
“我可以拿下来吗?”空出的手指了指头顶,在他无声的应允下,她单手取下了额链,反过手掌摊开暴露在夜色之中。“你当时为什么把它赠与迈亚女官?”
“她是王的奶妈,‘神之子的教导者’,她足够资格得到这份奖赏。”
“那是多久前的事?”
“我行成年礼的前一天。”
万恶的酒精,她快没办法思考了。
“我以为,你是十五岁那年获封的将军,那以前你仅仅是一个偏僻村落里的少年。”晓蓠忽然语调轻快地调笑道。
他直直看进她的眼睛:“我不是。”
她笑意不减:“不是什么?不是十五岁受封为将军,还是不是传言中的,迈亚村里那个无父无母的小孩?”她顿了顿,两堂秀眉扬得更高,“或者说,你连名字都不是我所知的那样?”
图特深深注视离他不足一臂,脸色在夜空微光下苍白的女孩,蓦然发现他要说的话,即便乘着长风,籍着日光月影越过群山漫海,也无法真正传达给她。
可是他不后悔今天所作的一切安排。放过了这个时机,以后他都未必可以再开这个口,但他们却不会因此回到从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指的‘不是’,只有你提的第二点。”他缓慢而有力的言辞,晓蓠无须费力便已感受得到那份郑重。于是他的意思俨然分明,他是叫做图特,他是十五岁那年当的将军。思绪纠缠间,她又听他沉稳低道。
“蓠,信我。”
晓蓠浑身一震。这简单一句话,她何曾由他口中收纳过?在她记忆中,图特一直是骄傲自负的,因为他委实有那样的资本,在他看来,他的一句话一投足别人都不该存有置疑的理由。
然她太乱了,以致无法立刻回应他。她肯定相信他,她是可以相信他的……她可以吗?
原先吻合交握的两只手,如今不松不紧地隔开了少许距离。她明白他的用意。无论何时,她都可以先松手,他给了她退缩逃走的空间。
只可惜晓蓠·卡纳冯不屑这份慷慨,遑论她从来就不是如意顺从的女性。
但她还是要保持面上的镇静,直至把疑问解决完。她不应,也不能让自己此刻就崩溃下来。
轻吸着气,晓蓠闭了闭眼,睁开:“那从前呢?你曾经的名字和身份,你与王后的关系,是什么?”她厌倦了文字游戏,无视心口的麻痛,对他开门见山。
“从前并不如当下重要。但你希望知道的,我会一一告诉你。”
“你说。”
她笑靥嫣然,鬓边一绺发丝不知何时垂落,随着风飘曳,间或荡进视线。
“吾乃图坦卡蒙,埃及十八王朝第十二任法老,王名涅甫赫珀鲁拉。安珂是我王姐,也是登基当天,我亲手以安卡杖加冕的王后。”
涩意再抑压不住,喷薄,她抬手扇了他一记耳光。
突兀的清脆,在寂静的空旷里转瞬消散,她的心,莫名发起了慌。
他回眸看她,惯常冷静的目光倏地深沉,但不见一分怒气,亦不见一分……在意。
晓蓠心头火起,咬了咬牙又伸手打了一巴掌。须臾短暂的空白,她真该死的不懂思考为何物,也不想去懂。
额链早已甩落草地,她的手残留着他脸颊传来的热烫温度,而另一只手,却仍与那五根长指相依未离,视野,遽然模糊。
这一夜写得我好纠结,写着写着感觉偏离提纲,但不偏离情节又进行不下去……
预计几天能写好结果写了两个礼拜,都是天气不好的错 o(>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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