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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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陛下。陛下万安。王后贵安。”
“眼下别无外人,无需多礼。”
尾随的几个小身影应声闪过眼角,短促的碎语纷杂,房间赫然一片热闹。
她眨了眨眼,依言恢复站姿,触目,是已有别于日晨头顶红白双冠、亚麻宽衣尽染金光宝气、统一杖持握右手的太阳神化身,那美斯头巾暂代了王冠,繁重华丽的首饰亦由简洁的衬衣和长褶裙取替,别在腰前的小号生命护符与点缀飘带的莎草形铜串流苏随着动作清脆碰撞,此刻在场的,更多只是一个本名为塞提的一家之主。
半步外,王后编着均等细辫的及肩假发上装饰着纹理精致的银发带,并非白昼时的日轮双羽秃鹫王冠,也不是带瓦杰忒女神蛇标的帽冠,但发带散发出的光华和制材本身,即足以对等非仪典场合的一切其他头饰。同为军人家庭出身,奉行朴实的法老正妻身着披肩及长褶裙配成的贯头衣变体,在胸前打结后留出的亚麻白纱,衬托多排一体的黄金彩石项圈,华贵程度毫不逊于吊带裙与卷衣与滚边褶裙形成的多层效果。
那脱缰跑过的三个小孩无不是在晨间的王宫典礼中旁列的年幼王嗣。
“陛下和王后以及殿下们夜访,王子殿下有失远迎,晓蓠请罪。”
拉米斯从丫头们的絮絮叨叨蓦然回神,塞提平顺的眉间浮起一抹不豫,“是我令众仆避退候见厅,不然王子衣饰未整匆匆见驾,也有失仪态。”
图雅盈盈笑道:“妹妹弟弟这一天和兄长都没见上几面,这不赶着入寝前求陛下带上。”视线滑过晓蓠,复投向正与拉米斯笑闹的孩子们。
简单的两句话一个眼神,晓蓠便明白图雅的用意。不当自责的,只是若是她沉溺于对拉米斯的不舍,反而使他在仆从间不经的印象,她无法不心生愧疚。暗自调整了心情,她朝二人双手交叉抚肩欠身。
拉米斯见状松了口气,旋即心里又划过异样感。
“……哥……二哥!有没有听到伊斯说话啊?”
他皱着眉,转瞬摆出笑脸低头看。已个子够到她三姐下巴、长至他胸口的伊斯诺芙忒,父母眼中的贝努雏鸟,一头过颈的蓬松假发装饰在灯火下绚彩闪烁的红玉髓嵌黄金发带,对比仅束着绣百合的青色布带的瑞尼娜着实太华丽了。
好像不明白这妹妹的心思的他是个蠢哥哥一样。
“二哥,到现在你还没夸过伊斯呢!”迎着拉米斯俯视的目光,伊斯诺芙忒活泼地晃动起头,娇声但响亮地问:“这条发带配伊斯好不好看?”
抬手摸了摸至少还未把香冠也顶在头上的四妹,他诚实答道:“好看!太阳神的女儿佩戴什么都无可挑剔。”
一边的瑞尼娜听出端倪,掩着嘴轻笑起来,“二哥你的文赋课该精修了,不然很快会被伊斯嫌弃的。”
沉浸于兄长的称赞,伊斯诺芙忒并没有感觉哪里不妥,反倒是姐姐对二哥的用辞令她不满:“三姐在说什么呢?是不喜欢二哥只夸赞我吗?”
面对小妹的逼供,习惯了的瑞尼娜退后数步企图息事宁人,一直安静在旁,梳着荷鲁斯之锁的男童憨然咧开小嘴,趁空凑到有些分神的拉米斯跟前。
“二王兄。”
拉米斯垂下头,见他似有正事要讲,索性单膝跪下,“摩西,很高兴你能留在王宫。明天只有上午的课,我放学后找你玩。”
本想一一应答的话在突如其来的邀约入耳之际化成空白,摩西喜上眉梢:“好!我会等二哥来!”被亲切地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他方记起,双手久久握着的东西展现两人眼皮下:“二哥,生辰快乐!天河中的拉神注视着你,金色的哈珀克拉提。”
是一只手工略显粗糙,可已轮廓完备双翼待展的彩釉陶隼。
拉米斯伸手接过,声音柔和:“你做的?”
摩西点点头。
忽然,伊斯的尖叫响起,由远而近,疾风般突入两个男孩子间。
“摩西你耍诈!二哥,我也有礼物送给你!”说着,忙乱地举起手欲把脑后的发带环钮解开。
拉米斯一阵失笑。
“孩子们的关系和从前一样,甚至比过去更好。”图雅靠近晓蓠,视线在与同样注目儿女,却似有感应转向自己的威严眼眸交汇一瞬后分离。
晓蓠隐约感到王后情绪的变化,只若无其事地顺着话道:“今日拉米斯殿下的生辰庆典,缇娅公主将摩西殿下带进宫并留在了王后膝前,实属锦上添花。”
“是吗……”图雅喃喃反问,相比迄至晚宴眼影口红浓抹的淡雅妆容间俨然流露其它想法,“是我们对不起他。”
昭然若揭的创伤。晓蓠眼里滑过微澜,本就不难猜到原委,自己的应答仅仅使图雅一个趄趔把伤疤撕开在日光下。六公主夭折,五公主避厄,非骨肉但自幼养育的七王子,在储君生辰前夕被送国王的胞妹缇娅公主名下继养,不到半年,图雅相当于失去了三个孩子,所以这天,此情此景,对她是喜亦是悲。
“摩西殿下是善良的孩子,不论他知不知道这个中根由,一定都不会怨恨你们。”
图雅内心纾缓了些,正想用晓蓠的安慰开解自己,垂在跟侧的手却被以拇指捏了捏小指指根下的掌边。
一股无端的惊愕和接踵而来的预感席卷了她。这是早年每逢她的晓蓠姐姐有事跟她交代时,约好两人在清晨见面的暗号。
如期收到昔日英气飒爽的女孩诧异涌现的视线,只是随后的惊疑超出了预料。或许,图雅也没想过她会在今天前后有所决定,这么感慨着,晓蓠回以微笑,不去想倒映在机敏的王妻眼中,这抹笑容显得有多干涩。
“二哥你等着,到伊斯生日,绝对挑最贵重的宝物送进你的珍宝室!”
“那也只能算来年,也就是十一岁的生辰礼吧?”
“姐姐你不要多话……”
孩子们喧哗不休,特别是以伊斯诺芙忒为中心的地带,她就像鸣声夺人的太阳神鸟,令所经之地生机四溢。相对地,任何没有应和的处所皆被突显出违和的冷寂。当习惯了和四女儿同处一室,塞提往往轻易发现那些边隅。
那美斯王巾,环冠上紧邻的瓦杰忒圣蛇与涅赫贝忒秃鹫凝固的金睛随着转动,朝向了站在一起的两道丽影。
二王兄……
哥哥……二哥……
憧憧灯影中,白衣华光迷眼晃动,金色的铜流苏清脆交碰,奔跑的足音自花园捎进的凉风一样拂吹耳际,末了是绣着蓝睡莲的腰带两端飘动于他视野。
拉米斯的眼皮颤了颤,终是睁了开来。
被记不清内容但情境莫名的梦弄得有些头痛,一时睡意失踪,他干脆起来、下床。
隔间,值守的女官没有受自己的声响惊动,懒得把她叫醒,他踏出主屋,到北殿后方的石座屋小溺。
尽管醒了,他的状态还是带着点惺忪,对这个排泄的场所绘制了怎样的应景壁画和净化咒文杳无观望的兴趣。
假如说在折腾了整天后的此际夜里有什么能令他打起精神,那必然是晓蓠。
不知道她睡得可好?说不定一日下来她比他更累……会不会也像他做起了怪梦?
想着,身体已径自来到熟悉的地方。她的房间前。
仆从有附属主人屋邸的集体住舍,但包括女官长这些高级宫侍则享有单独寝间。晓蓠的房间,是被安排在离他最近的,规格亦是主寝以下最好的一间。
其实他只想看她一眼,不会靠床榻太近,生怕按不住上前钻进她怀里的冲动。他们已经不是从前,他们依然像从前。
脚步却意外停伫在了屋门前。
他听到了歌声。
几乎是飘抚耳朵的一刻,脑海便浮起她的倩容。
“……虚幻的眼,无法映出人心,那静候着你的我,请快点注意到……总有一天,就连封闭的门,也能由你打开吧……”
是她常用来当摇篮曲哄他入睡的异国歌。没有奏乐作配,像镌刻墙碑上只留下了时岁厚重的铭文由她幽美念出。晓蓠每次唱这首歌都令他安心,兴许是他本能将它当安眠曲的缘故,又或者是反过来的原因,但拉米斯可以分辨出,今晚的这段韵调,传来了不一样的感觉。
“播种季第四个月第六天……”词曲未竟,从刚才不加掩隐的足音使晓蓠勾起了唇角,她没有即时转头,仍仰望着北方天空那道被阴影侵蚀的下弦月,“殿下来得正好,月神方拨开了云霭。”
拉米斯不晓得她何以大半夜在庭院空地看月光,可只是目及她的侧影,披散的天然黑发飘舞勾勒曲线的努格白,舒神流荡的吹息送来她洗浴后,俨若傍晚的骤雨打在蓝莲上又沉入水面溢出的清幽辛香,已足够驱散他所有的烦恼。他抬头,以圣河的去向为轴线,锁定荷鲁斯之路的彼端:“塞特神的公牛腿也看得到。”
她莞然一笑,“深冬的天之镰,镰刃向西而镰柄向东,此时塞特神的克佩什如同蒙鞘封藏的剑。”
琥珀色瞳目光未移,“剑的意义就在于狩猎,只要能以最精准的角度击落北方之鹰,鞘的封藏反而保护他更充足地养精蓄锐。”
如果说在这番对答发生前,她的想法还有所摇摆,就在适才那一刻,少年轻描淡写却瞻瞩致远的宣言无疑剔去了她决意中的最后一缕杂念。
新月前的皎皎银光下,未有任何遮挡的金发展露着黑夜也难以压倒的光彩,大概是一时起兴便要循着歌声来找她,除了两边的耳坠与垂缀胸口的圣甲虫琉璃项链,这副即将背负一个国家四十二州数百万人的纤瘦身子上,什么都没穿只围着一条胯裙。心绪的弦,终于被再无法卸载的负重拉满,眼下伸手可及的身影,亦曾天真无忧地趴伏在她背上。
猝不防的沉默,拉米斯后知后觉回拢思绪,举目熟悉不亚于父母的女子坚冷无言的眸光,在那底下,似翻涌着令她变得遥远的暗流,他一凛,“晓蓠——”
“我们来跳舞吧?”
未出口的后话便这么被她提出来了,他顿时呆住,继而懊恼这已是短短一晚上第二回了。
男孩的神态她全看在眼里,知道他可能想起了昨夜收到礼物时的兴奋表现,不由在心中轻笑,一边补充:“就只是拉米斯和晓蓠。在那舞蹈结束前。”
未成神之色彩的琥珀双眸依然在太阳神乘夜船穿越冥界的时分闪烁薄光,映进她黑眼睛的这点光亦如他胸腔跳动的烛火,沿荡漾的乌波延长回响:“那我希望它永无结束,像天空的努忒之河,像地面的伊特圣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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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动宽大白翼的鹭鸟成双飞舞在晨雾渐散的水边,仿佛陪同太阳神的书写员托特于新一天伊始宣告神王的圣船凯旋穿越阿佩普盘踞的冥界。细碎金光洒落蓝色的河面,是阿吞神慈爱的手轻抚拨动生命的波纹,避冬的豆雁游弋其间,懒散的鳄鱼甫一冒头,便连附近的野鸭一同惊飞。然而这点动静,丝毫无碍远处越河西渡的往生舟,或河中央套索鹤嘴便于把鱼吐出的渔夫。播种季已近尾声,收获的夏天就不远了。
芦苇织的凉鞋鞋底踩过硬实的砂土,一只翠鸟从蔓延的田旋花丛啾啭着飞离了原地。
“我还以为你会在我身后静默至晨船飞越努忒女神的腹股间为止,晓蓠。”
紧了紧扶住肩上布包的指节,晓蓠望着这个偶尔视一切尽在掌握为乐趣的男人,一点不怀疑他确实半晌前便察觉她的到场,“卡埃大人还是那么喜好捉弄人。”说罢视线一转,落在绳圈拴住木桩,源头则轻轻漂晃的木船上,近于搁浅,原在吃水线下前半绘制神话和咒语,后半染成松石绿的船底轻易可见,稳立左舷首的船家光着头,上身袒露,中等身材,健壮的双手拄着比人高的船篙。不到五肘长的船上没有一个船员,虽是预料之内,还是不禁感慨:“我这是包船了?”
“包船?”卡埃转过头,梳理一丝不苟的假发发荫下形迹稀薄的眉间扬起一抹惊奇,“阿蒙-拉神在上,如果你所理解的事实令你欢欣,那就是罢。”
晓蓠挑了挑眉。按她对卡埃的了解,这话背后似乎暗藏内情。
“哈比尼会把你送到三角洲河口,在那里你们将换单桅船,直至看见荷鲁斯之路的入口。”
尽管从双鹰州回来不到一旬她就和老熟人——繁忙的阿蒙大祭司碰上面,请他找来可靠的游船将自己送抵北边国境,费用她都提前付好了,但具体到底是怎样的安排,她也只是在几天前才略闻一二。照顾拉米斯十年以来,外界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十年,足以见证三任法老的更迭,也足以丧失过去完整灵活的人脉网,所以只能交给在瓦塞特神庙抄写祈祷文之初便结识的他。
不过刚才的说明中有一点显得蹊跷。
自河谷进入三角洲的普通船主需要在两地交接处接受所谓的河口管理厅检查并缴纳渡河税,这是一项在哈特谢普苏忒即位后实施并沿袭下来针对商船的开源措施,可她基本没听说要额外换船的,尤其接下来生效的仅仅是暂时性的雇佣关系。确实不排除这船家甚至是船主比较富有,在不同区域都有谋生工具。
“卡埃大人是船主吗?”晓蓠突发其想,旋即自觉这猜测极有可能。
卡埃勾起嘴唇,“假如晓蓠的侍奉对象变作阿蒙神,我也不是不能考虑现在就把这条船买下。”
纵使明知自己不太有能耐动摇这张清癯的脸上仿佛每天对镜调整一百次的寡淡笑容,她仍借刀回击:“倘若尊贵的二王子殿下允准,晓蓠也不是不能如卡埃大人所愿。”
“你再不起行,恐怕就不是面对船主的身份归属问题了。”
晓蓠语塞。卡埃刚刚那一刹一定认为他的提醒是大发善心吧。事实上由于上个月的北巡,学业落后的拉米斯要在原休息天加半日课时,不管今天中午放学后他去不去找摩西,她都有把握他不会在这期间发现自己离开王城了。
只是,早晨她恭送他乘马车上学前,他似乎有话要讲却戛然打住。希望那并非什么重要的事。
迈近木船的一刻,过去熟习的本能带她轻跃落在船板上,告诉她这十年的流逝不值一提。提醒着她,她的身体自三十年前未有衰老。
晓蓠返身,卡埃素来不为世俗兴起波澜的面庞崭露鲜有的深沉,然而那亦只是稍纵即逝的奢侈。
“阿蒙-拉神的光辉惠及之地,凯姆特诸神俱与你同在。”
“荣幸之至。这段时间,请多看顾殿下。”
淡漠的棕眸漾起戏谑,“不是轮到你叮嘱的常识。”
船夫握住长杆,壮实的手臂登时青筋突起,船顺畅地籍着水的浮力和流动眨眼漂离了河岸,待她再回首,王城北郊那片在麦田和芦苇之间的田旋花丛旁早没了人影。
她的举止引来船上仅有的另一个人带有慎重的扫视,可大约是人以群分,被称为哈比尼的男人没有过多投放注意在她身上。还好以当前的河速,这段水上行程顶多半旬落幕,即使跟卡埃相处自在,不代表她擅长应付他及其同类。晓蓠边数算日子,边弯身进以浆过的亚麻布弯成顶部离地三肘的弧形,作白昼遮阴夜里御寒的船篷,一下便瞥见一旁挨放有致的杂物堆,彩绘的储粮陶罐和露空的葱蒜香芹大白菜竟没有藏在木板下用填充缝隙的芦苇茎掩盖,意味着它们不是船只拥有者的专用品。
试着捏住盖子上圣公羊像的羊角提起雪花石盖,由**混入蜂蜜等被奉作祭祀圣物的材料提炼的精制香膏气味扑面而来。
晓蓠笑了,他不会觉得自己接下来有条件涂抹上吧?带这种醒目的宝物在人前晃荡,就算明面上的人碍于神的圣品之名不敢放肆,盗贼可没有一样的顾虑和素养。不过……
“谢谢你的心意了,卡埃。愿我们早日再见。”
将联绑挂在肩上的两个布包抱到怀里,她返身坐下,放眼宽广的大河,明净的天空照耀着如鳞的水波碧翠的田地,如梭浮掠镌刻着圣书体的方尖碑与高耸神庙,促成一幅永恒行进的奇丽图景。
这就是他要守护的土地,他们生长和肩负的故乡。
在日间,凭藉少许辰光即显得更敞亮的厅房。
不像同龄玩伴在上面摆满象牙梳、化妆盒、眼影笔、莲花柄铜镜、香膏罐的不菲长木案前。
“……第四赛普权杖州,都府瓦塞特;第五赛普双鹰州,都府盖布图;第六赛普鳄州,都府尤尼特;第七赛普叉铃州,都府谢舍什;第八赛普——”
两下清咳像无预兆的石块落在宁静的池面上,倏地唤起她的察觉。
看向房门,赫然是数月未见但倍感亲切的窈窕姿影。
“姆尼小姨!”轻放下手中纸信,女孩盈盈站起迎往门口,恰巧女子见她投去注意,已提步踏入房间,她不紧不慢缓下步伐,恢复往常的仪态行礼致意:“贵安,姨母。”
姆尼微嗔,“又不是在外场合,何须如此用礼。”
她内敛地笑了笑,一双秀丽隐含华彩的灵眸却透着认真:“小姨是得到卡埃大人认可,在大神庙受冠名阿蒙神的歌艺家的女性,这不是一般妇女能获取的荣耀,我应礼仪周全才能显出对神的敬重。”
姆尼乐呵道:“妮菲塔莉不也说了,‘大神庙内阿蒙神的歌艺家’……可不止是我。”
妮菲塔莉透亮的褐眸闪了闪,接话道:“小姨说的在理。”
姆尼在玄关踱步,小姑娘的房间尽管也是一眼尽收,可它的宽敞豪华,是受封阿蒙神殿前的歌者圣职后她仍未能享用的。“我是来请你父亲和你参加下个月的闻风宴,邀请我想亲口送达,但没看见……咦?文卷上写满各赛普的信息,你真用功,是你的那位导师布置的课业吗?”
“老师说,将相关信息并排一起更易于通过反复过目记忆。”随越过大厅的姆尼回到红杉木案前的妮菲塔莉住脚一边,凝视与王国行省图同样在姆尼触手可拾间,维持展开的莎草纸书信,“但老师不能继续为我授课了。”
姆尼惊讶,脱口问:“发生了什么吗?”紧接说道:“原谅我的失礼。这不是我该过问的。”
妮菲塔莉摇头,水滴状缀挂发带底部的红色和绿色的半宝石吊坠跟着一晃一动,“父亲说西得节的圣船巡礼前你们有见过老师,那小姨你应该对她被安排近身侍奉二王子这件事留有印象。纵使我不能亲眼得见,老师也极少谈及她与殿下的相处,但单凭种种传言听起来,高贵的王国继承人无比信赖老师是可以笃定的。所以不管停止担任我的导师的决定缘于什么目的,我都相信,那必是倾注了智慧与经验的选择。”
姆尼缓过神,旋即一只细嫩纤手从旁滑入眼帘,连同守护生命和灵魂的圣书体俱在采光下熠熠流彩的戒指和细手镯,一面犹如描画了祈祷之诗的牙白色莎草纸既而被捧于双手中,待如珍宝地慢慢卷起。
这举止,这表情,均与她死去的姐姐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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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地,由指腹到掌根都长有厚茧的手触碰着她被风吹得有些麻的脸腮。
猛地张开了眼。
“怎么这么能睡。”
是疑问句,更是陈述句。
“当然是因为累啊!”看到这张少年俊美的脸,听到这把低沉又显露毒舌的声音,她像一下便被激发出了本性,想也不想地回嘴。
讨厌却令人着迷的笑声划过耳廓,呼呼地教两颊升温。
她转瞬安定下来,时间在他们之间凝固,湿意盈满眼眶的一刹,自己落入了魂牵梦绕的怀抱。
她霍地瞪大了眼睛。
真正醒了过来。
惊醒她的却是一个人。或者说被重重抛掷船上的一袋鱼。
晓蓠被正发生的情况惊呆了。她到三角洲南境了?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合同名单外的家伙会出现……
“阿玛纳。”
看出她的迷惑,一头黑卷发的高个男人咕哝了一句。如果一开始是她过于意外脑子没转过来,尔今这话入耳,饶是对方操着流利的凯姆特语,那夹杂的未能消去的口音已充份暴露了他腓尼基人的身份。
不管他是否在意被人洞悉,一瞬分辨出的感觉倒令她促狭。
一根根草绳织出的网内蹦跳着十来尾垂死挣扎的鱼,啪嗒啪嗒敲打着船板的噪音充斥了沉默的空气。晓蓠探出船篷,径直看向眺视着水边鹤群的船夫。
“哈比尼先生,方便解释一下吗?”
两天的相处完全没有让这个少话的船家和她熟络起来。如她推断,哈比尼的面包粮水都放在船首甲板下,休息的时候就在芦苇丛畔停泊,只有路过有小集市的岸边才驶进浅滩停靠,冬季天气较适宜,平民就算几天洗一次亦是稀疏平常。哈比尼去补给时她便留在船上,但从没有人上船。
何况这回,哈比尼也在。
“是老主顾。”
“我给他鱼,他载我往返。”
似是看不下去眼前局面,腰衣搭配单肩缠衣的外国男人冷冷插了一句。
晓蓠一头问号,因为无所谓阿肯塔吞对于现任统治者乃至举国性的禁讳抹除,所以专门盯上这段河域捕鱼吗?又瞧了眼脚前仍颇具生命力的各色河鱼,思疑这袋鱼竟全是这男人独力打上来的?
然而在场显然没人会主动解说。
但正好解释了,卡埃那谜面一样模棱两可的答话,背后内情即为这木船的主人就是哈比尼。
噼啪的脆响打断了她思绪。
应声寻望,在一片被刻意废墟化的半世纪前残壁败柱背景板下,好几条烤鱼模样的食物被穿在断树枝上,围靠烧旺的篝火。刚刚窜起的声响,便是火舌舔舐焦化鱼皮表面逼出了鱼油,两者交互作用的结果。男人像一个出色的鱼贩兼厨子,哈比尼和她方先后投去注意,他已身手利索地跃下了船,涉水上岸拯救晚餐。
看来多一名船友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了。船头的哈比尼弯身拿出一只芦苇篮子,解开渔网口把动静渐弱的鲜鱼倒出,无事可做的晓蓠脱下凉鞋挽在手里,跳进有小鱼游动的浅滩,往篝火前旁若无人坐下的外国人迈开脚步。但她的目标完全不是男人的邻座。
“去哪里?”
视若无睹通过的晓蓠被叫住。显然是脱口而出的发问,原本藏得不错的西亚口音刷的展露出来。或者因为在他眼里,独自乘船外游的本地女人竟还接近令昔日叱咤两河平原的帝国衰落的元凶,实在超出理解。
她没回头,回答的声线中夹着笑音:“阿肯塔吞。”
——地平线上的光环。
许多年前,在这座被国民抛弃的新都度过童年的城民如此释义。
但她只会在外缘远观。
对旧日的怀念,只可浅尝,如若深入作茧自缚。
数十年过去,这座规整设计并落地的新城的绿化率大幅攀升,近河岸的房屋自不必说,在中心区南北相望,莲苞柱高耸向天的王宫和日轮神阿吞的大神庙俨然也折服于繁衍力强大的田旋花面前,被无情大火烧焦的痕迹隐埋在了依附石柱攀延的茂密藤蔓下。田旋花无愧是受古王国选中为保护王室的植物。
而这花朵简化成的环结,亦曾置于那少年的王名前。
不知哪个方向传来隼鹰清越的长鸣,回荡在余晖里颓败不堪,只剩花岗岩犹挺立诉说着禁忌轮廓的瓦砾堆上,仿佛当最后一点斜阳也沉没在左岸的蹬羚之地,所有残留这废墟隅隙的嗫嚅低笑都将消逝散尽。
折返时,四周无人仅拳头大小的火种旁,剩余一条表面烤得金黄半焦的烧鱼在遽冷的偏南风中伶伶仃仃。
又一次提着鞋子涉水而过,湿答答的双脚印在填塞了芦苇增加缓冲韧度的甲板上,刚与哈比尼交谈的男人打住话,举步跟她擦身而过,就在晓蓠迟疑间,他跳进了河里,双手推动木船回航道。目光落在因使劲沿着精壮上臂露出的肱三头肌,她确信了那些鱼的来历。
“谢谢你的烧鱼。”即便对方其实只是吃不完原封不动留在树杈上,既然她确定安全后享用了,起码的礼貌还是该到位。
“哈梅修卡。”
她怔了怔,应道:“晓蓠。”
“你很大胆。”半个身都没进了河水,判断接下来的浮力足以支撑三人乘坐的船航行,他抓紧船舷,在引致木船明显倾侧前,快速翻身回到船上。
果然那条烧鱼是交好的示意。的确卡埃为她布置的物品有相当的价值,假如这个有意掩饰异国来历的男人心怀歹念,在她擅自走出监察区时除掉她,就能分享或独享它们,但哈梅修卡并未动手,说明他很可能对随身物之外更有需求。
“很多凯姆特女孩都大胆。”
“但不一定她们都知道陌生人留下食物的原因。”
哈比尼没有看他们,自船驶出浅滩一直专注撑篙,木船在熟练的操作下平稳进入航道,而由于多了一个成年人的重量,船不但吃水深,前行速度也分明慢了。晓蓠耸了耸肩,见他探手取来躺放船舷内的一根船桨,毫无动弹的打算:“兴许只是不想浪费呢?”
“那她就是单纯地蠢了。”
阿蒙霍特普三世的继位者,原同名阿蒙霍特普的阿肯那吞,为昭示宗教改革的决心,在旧都白城和自十一王朝开辟的国府权杖城之间,圣河东岸的荒野上,修建了新都阿玛纳。由于此前阿玛纳仅仅是因附近渔民歇脚形成的小聚落,后期麦卡拉女王哈特谢普苏特大力推行商贸,修路建运河的举措也只勉强使其发展成一个驿村,阿肯那吞的迁都计划,不啻是立在新建一座城的基础上。
然而,纵观王国历史,并没有一座王都是从最初就定下的,包括随下游流速加快,非泛滥季亦只要多一天即可抵达的三角洲第一赛普首府——白城。
宫殿和神庙热衷将墙涂成白色的传统起源就是这里。为了呼应蒙那珂特上三座似丽日降临的金字塔浑身皎洁的特征。
被放上岸后,哈梅修卡兀自走开了。她如故带上原来的两个布包,趁哈比尼到对岸的河口管理厅登记缴费,在换帆船出发前她有一整晚时间在这座繁荣几千年的古都闲逛。倒不怕哈比尼会一去不返,在凯姆特水上交通发达,想要在多如牛毛还未成年便学习操船技术的同性竞争者中突围而出,声誉很关键。倘若到了她不得已向州法庭出示卡埃的信物,风声吹回卡埃耳边的地步,哈比尼面临的可能就不止是船家生涯的终结。
通过河口的船一旦经登记停泊港口,从缴税到起航期间的财物安全俱受到俗称“河口管理人”的监护。正是由麦卡拉女王推出的这类利于经贸为国库开源的措施得以沿用,入港商船失窃的几率急降,使作为两地枢纽的白城能在诸国商人眼里保持优良的通商印象,反过来对即便失去了国府地位的古城百利无害。
何况,复辟王都头衔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
屹立正中的普塔神庙外墙前搭着翻新之用的棚架,而东边正增建阿蒙神庙的附厅,行走在相比河谷地大多数城市夜生活丰富的孟尼菲尔,直到入夜三小时后方熄灭的市集灯火向活跃城中的贵族、平民、异邦人更分明地彰显神灵们纵太阳西沉亦仍睥睨着凡间尘土。浓郁的香水味混杂着夜市的食物香气沿路钻进她鼻孔,从数个街区外的塔门收回视线,晓蓠哀叹待会去哈比尼说的酒馆时,肯定染了一身乱糟糟的气味……
眼角余光映入要避开的人影,她却还是躲不开与对方撞上。
“对不起!”
“抱歉。”
异口同声致意后,她跟一头浅褐色过肩卷发散在脑后的白肤女孩错身。
才迈开脚,鞋底下赫然踩到了什么。
她俯身捡起来,一只棉质上乘,用青金石色绣线织上守护咒语的蓝色布袋里,装着眼影笔、胭脂瓶、唇膏、四格调色盘……
长长街道中段一个凹进去的东西向街口,一双样式不俗的莎草鞋踏进了房屋转角的阴影中。
“我来晚了。”
“奈苏维亚姐姐!”
“伽苏丽亚,今天有吃饱吗?”
“嗯!”
“奈苏维亚你来了就好。”
“阿姆鲁赫力大人,让你久等了。”
“是你的工作令你抽不开身吧?无妨。”
“我的工作唯有侍奉殿下你这一份。”
“钻牛角了,奈苏维亚。有利于主人归位的事皆是侍奉的一环。”
“时间拖久了会引起注意,我们有话短说。明天港口,前往亚美特的船中午发航。”
“当鱼贩令你变得更可靠了,哈梅修卡。”
晓蓠瞅着手上的化妆袋,开始思忖把它丢回原处的必要性。
忽然,两个年轻女性路过。
“你看!那袋子上绣着的不是迭提玛忒家的图标吗?”
她的心登时悬起。
暗叫不妙,忙不迭提步转身,手腕倏地生痛。
又一次末路狂奔的结尾加校对 orz
有空会将参考图连正文贴到微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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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一千零八夜 故地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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