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源这个名字,在十八年前还属于一个年仅五岁的稚童;而那一年的年号,还是太康三年。
《宏书·卷本纪第二十二》中记载:
「太康三年七月,首岳道暴雨如注,沧河大汛……」
……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整个帝都安眠在一片寂静之中。负责值岗的宫人小心翼翼地剪灭了屋里的油灯,然后伸了伸疲乏的腰。浅灰色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去,地上的石砖也被洇得湿漉漉的,朱红色的木窗外仅有几声零星的鸟鸣。
这间逼仄的小屋就在宫门之下,专供宫人值守宫门之用。
按照宫里的规矩,从酉时四刻宫门落锁之后一直到次日寅时开宫门,期间若无大事绝不会轻易打开宫门。所以,值夜岗可以算得上是一份难得的闲差——只要在这小屋里静静坐上一夜,不需要操心任何劳累的活计,就算是值完了。
离开门还有一段时辰,宫人忽然觉得小腹有些胀,便随手披了件外衣准备去小解。
咚!咚!咚!
宫人没了男子那物件,下身本就憋不住水。如今猛地听见这毫无预兆的砸门声,当即差点吓得污了裤。
“急奏!莱州……莱州……”
门外敲门的人把官驿的腰牌塞进了门缝,喘息声听起来似乎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急匆匆大喘了几口气,终于调匀了气息,然后朝着门内大声喊道:
“莱州发大水啦!”
这一声久久回荡在宫门下的高喊,惊醒了仍在沉睡中的帝都。
半个时辰后,怀仁殿内。
刚刚披衣起身的少年新帝韩泽晟还没来得及用早膳,便在内侍的跟随下匆匆赶到怀仁殿审阅这份远道而来的急奏。
韩泽晟先大致打量了一眼案上的奏书——金色的外封上还留着水迹,这样的奏书直接呈上来可算是不敬。可即便如此,宫人还是没敢再去换外封,而是马不停蹄地直接把它原封送到了殿内。内侍拿出玉签,小心翼翼地拆了外封,再仔细地抽出其中的奏书,摆到了宽敞的书案上。
伴着香炉里刚刚飘出来的凝神香,韩泽晟将那份奏书拿在手上开始审阅,他那稚嫩的脸色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凝重。
按照奏书中所言:莱州突降暴雨,雨水汇入沧河,致使河水暴涨。沧河坝不堪重负,于莱州段北侧七里处发生决口。湍急的河水冲出堤坝之后迅速奔涌而下,直接冲入莱州境内。仅仅三日,莱州境内便有上千家屋舍被冲没倾塌,长势良好的万亩稻田也皆被漫淹,州中百姓溺毙者、失踪者、压伤者、饿死者、染疫者不可计数,昔日富饶繁华的莱州府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的死地。面对如此的饥荒、疫病和流民之境况,仅凭莱州府的物力已然无力应对,于是,莱州刺史的慕怀疆请求朝廷拨银三十万,用以赈灾。
书尾落款日期刚好是七日前——七日,正是百八里急递将这份奏书从莱州送到帝都所需的最短耗时。
按照朝廷的规矩,只有传递军机要事或是重大民情时才能使用八百里急递。韩泽晟暗暗思索:慕怀疆是个混迹朝堂多年的老臣,心里必然也清楚这一规矩。既然他敢用此方式递送,想必莱州的水灾确实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莱州自古便是水草丰美之地,十分富庶,屋舍的数量也异常之多,若是此地遭灾,确实会导致很惨重的死伤。无论是从哪个方向推断,奏书中所述的种种状况应当全部属实、未有夸大之嫌。
放下那份奏书后,韩泽晟穿着略显宽大的皇袍,在怀仁殿内来回踱步。
面对这种要事,最稳妥的做法自然是先安排监察使前往莱州探查灾情,然后再根据监察使汇报的具体情况来拟定是否拨银以及拨银的数额。可是不管派谁去,去的都是个大活人,不可能像奏书一样被官驿踹在怀里换马带着连夜跑。如果监察使是乘车马前往的话,光这往返的路程就至少需要一个月有余,倘若是等到那时再决定拨银,那么莱州的灾恐怕就不用再振了,直接把那些灾银换成军饷去平民变就行了。
可是如果他直接下谕旨允准拨银的话,对于帝王之道而言又实数草率之举。一旦这件事将来出现什么纰漏,那么他这个刚登基三年的新帝可就颜面难保了。
“陛下,要不要宣帝师入殿商议?”
内侍一边弯着腰为韩泽晟细细研墨,一边恭敬地低声问到。
“帝师”这个称谓,指的自然是宰相吕立心。
三年前,身为顾命大臣的吕立心亲手将那块盘着象征大宏皇威的鎏金应龙方玉玺交到了韩泽晟的手上,让他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少年晋王摇身一变成了身居万人之上的大宏朝新国君。如今,虽然距离韩泽晟登基已经过去了三年有余,可是在这偌大的朝堂上,还是有很多人在心底想着:他吕立心今天能把玉玺交给晋王,明天就也能交给什么安王、怀王、魏王。于是,百官基本都还怀着帝少国疑的心思,明面上虽然对这个新帝恭从无二,可私下里却根本没把他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当作天下之主。若是说得更难听一些,便是把他当做了一个坐在龙椅上的傀儡。
韩泽晟听到了内侍的询问之后,来回踱着的脚步瞬时停住了。
他若是真想要坐稳这把龙椅,总有一日要找个机会给自己立下威信。
年少的韩泽晟虽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当上皇帝,也未经历过多少朝堂上的腥风血雨,心思更是比那些油嘴滑舌的老臣们差得远,可他毕竟也是长在帝王之家,这点简单的道理还是不需要任何人教的。
眼前这次突如其来的涝灾,或许正是一个风险与机遇并存的机会。
……
“站住!”
“我要面圣!我要面圣!”
“快拦住他!”
……
韩泽晟还在犹豫时,殿外突然响起了一连串激烈的叫喊和混乱的刀兵碰撞声。
竟然会有人闯进内宫?
殿前卫统领匆忙跑进来,跪在韩泽晟的面前说道:“陛下,那个从莱州来的官驿擅自溜进了内宫,还拼死拼活地想要面圣……是卑职监察不力,望陛下降罪!”
殿外那人的喊声正在变得越来越远,但是他仍旧撕心裂肺地喊着:“陛下!求您救救莱州百姓吧!莱州已经尸横遍野了呀!小人为了递送奏书连家都没来得及回一趟,妻儿都被淹死了啊!求您……”
那喊声到了尾音竟然变成了哭腔,可终究还是远到再也听不见了。
韩泽晟朝着那侍卫统领挥了挥手说道:“下去吧。”
侍卫统领叩谢,之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恢复了平静,他则站在原地对着背后的内侍说道:“替朕拟旨!”
内侍虽然颇感意外,可面对君令也不敢怠慢,赶忙拿起了笔。
「允准莱州府所呈奏书,特命拨白银三百官箱即三十万两,交天心卫尽快启程押往莱州。」
这道圣旨很快便由宫人直接传至太府寺。
太府卿梁安奉旨开仓拨银。
不久之后,一颗又一颗烙有大宏国库印的银元从国库的银仓里被清点运出,经仔细装箱之后,转交给天心卫启程押送。天心卫大将军的秦兆明凭着御授虎符亲点了七千五百名天心卫精锐步卒,一同护着这六十辆装有灾银的牛车,以日行六十里的急行军速度奔赴莱州。
又过了两个多月,这批灾银浩浩荡荡地运抵莱州城。
气势威严的天心卫带着灾银和圣旨一同抵达了莱州城的城门。早已等在城门外的慕怀疆率领州府要官迎接,并下跪接旨叩谢皇恩。安顿好天心卫众将士后,慕怀疆立刻命人将这批灾银转运至莱州府库中。接下来,他又指挥府内的大小官员根据各县受灾情况,将灾银按需分配至州内各县,用以封堵堤坝、修葺屋舍、安抚灾民。
经过工匠们的连续十二日填补,沧河坝的决口封堵完成。
又过了半个月,洪水彻底退去,灾情初定,而帝都也再次迎来了慕怀疆的奏书。
这封奏书先是盛赞皇恩浩荡,之后又写到州内流民已全部安置妥当、疫病已被消除、莱州百姓叩谢陛下仁德之类的话。眼见是如此结果,已经提前知道了灾情被顺利平定的百官们在早朝上接连站出来称赞韩泽晟的英明决断,就连那些原本不把韩泽晟瞧在眼里的老臣,也在脸上露出了一些意外的神情。
坐在龙椅上的韩泽晟虽然面色不改,可心中却已是欣喜若狂。
到此为止,这件事原本应算是圆满,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大大超出了韩泽晟的意料。
依照惯例,每当朝廷向地方拨银赈灾之后,御史台都需要派人前往受灾的州府核实灾银的具体用度情况,并将核查结果拟成奏折呈至圣前,以便履行监察之职。
这种事向来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只要灾银用度的数额能大致对得上,朝廷御史也不会因为一点无关紧要的小钱故意为难地方州府。
怎料,就是这原本随意的一查,最后竟然查出了天大的问题……
---设定杂谈---
天心卫:在宏朝,“天心卫”是唯一一支不受兵部管辖、由帝王直接掌握兵权的正规军。顾名思义,天心卫的主要职责便是作为禁军卫戍帝都天心。在开国之初,这支约七千余人的军队主要由皇姓庶族或功臣之后组成,其中兵卒均被赐予军籍,世代传承。此军主要以操练步战为主,少有骑兵,尤擅守城筑垒。“明昭大劫”时,此军凭借着坚实的天心城城墙抵挡鞑惑铁骑长达十余日之久,以超过半数的死伤成功避免了帝都沦陷。至宏朝后期,由于天下太平良久,加之军中士卒均有太宗赐予的世袭军籍,军中风气便开始逐渐变得骄纵淫奢。到了宏朝末年,天心卫早已不复当年之勇,沦为了帝都城墙之下的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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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急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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