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看上去枯萎憔悴皮肤干巴巴地贴在脸颊上,颧骨尖棱棱地凸出来,眼皮叠了四五层,仿佛千重心事压在上面,压得眼睛都睁不全开。
“小妹,你怎么来了?”
“家里遭兵灾了,我来找你避难……不过我已经找到落脚处了。”葛卫欲言又止,“姐姐,你不是在临湘城过得很好吗?你怎么头发都白了?”
“唉……”那个人叹了口气,好像有多年的心酸积攒在她的喉管里。
“太累了……最开始老板给我开一万钱的薪水,我天天努力工作,结果三个月以后说我没有达到目标,把我撤职成了最底层的工女,薪水变成了三百……我为了重新回到高薪的位置,没时间吃饭,每天只能睡两个时辰。落下了胃病,还常犯头疼……累啊,太累了。”
葛卫问:“那他给你发钱了吗?”
“没有。中间偶尔升上去过几次,没干好又被撤下来了。我到现在拿的还是三百钱。”
那个女人肩膀驮着,好像站都站不直。
“什么叫底层工女?升上去和撤下来又是什么意思?”月灼不解。
“在凰族的工坊,大家同吃同住,只有岗位的不同,没有职级的高低,所有利润全无藏私,每年和所有工女一齐平分。”嬴避试着向女儿解释,“但蛟族的工坊不是这样。他们有森严的职级,以及与之配套的晋升制度。位于高职位的工人不仅工钱是低职位的十倍乃至百倍之多,平时更是自认高人一等,盛气凌人,不把低职级当人看。”
经历过孝兽,再次看到这种熟悉的模式,月灼本能地感觉这个女人被吸了。不是孝兽。或许有什么其它的仸兽,将自己的触手伸进了她的灵台里,悄悄吸食她的生命力。
月灼抬眼,看见女人背后的工坊招牌上写着四个大字:文记酒坊。
“娘,这家酒坊是不是不大对劲?”月灼低声道。
“这家酒坊是男人开的,是从东南那边来的外地商人。”
嬴避话没说完,葛卫也看到了她们:“嬴大人!”她好像很是有些心虚,“我……我这就回去!我再也不出来乱逛了!姐姐,我改日再来找你!”说着就逃跑似的跑回了丝织坊。只留下没反应过来的她姐姐。
“你们工坊强迫你们加班、影响了你们的健康是吗?”嬴避走向葛卫的姐姐,轻声问道,“如果有需要,你可以联系我。”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我们工坊没有!”那个女人很是警惕,说完就头也不回走了。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月灼呸了一口。
“她有顾虑也很正常。”嬴避叹了口气,“走,我们去议事亭。我早和她们说过了,这群男商人有些奇怪,要小心应对。他们很有可能搞坏我们的行情。”
月灼巴不得抓住个机会替她娘排忧解难,好作为交换筹码,于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娘旁边。
“娘,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个阿姨不对劲?”她贴着嬴避耳朵问道。
嬴避有些讶异:“你也感觉到了?”
“像有种仸兽在吸食她。”月灼说出自己的看法。
“你有没有听说过饕餮?”嬴避心想女儿确实长大了,已经颇有见识了,于是认真说道,“饕餮以金钱为锁链,吸食人的生命力。”
“哼,我就知道又是蛟族的仸兽作乱。”
“你知道饕餮是怎么诞生的吗?饕餮的钱和我们拥有的钱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我们假设成为饕餮的临界点是1千万钱,人们如果正常劳动、正常生产,是不会产生这么大的贫富悬殊的。我们刚看到的藕花丝织工女,算是城里既稳定又体面的职业了,其中最熟练的工女织三十年,存款大概也就是3万钱。”
月灼疑惑道:“所以那些饕餮,他们靠……抢?”
“对,所有饕餮,发家都是靠抢,靠邪恶地使用暴力掠夺她人的劳动成果,才能够迅速获取突破临界点的财富。而一旦他们突破了临界点,就有了几乎为所欲为的力量。先发优势让他们可以垄断市场然后倾销、制造壁垒等等,最终把整个市场都拖下水,陷入劣币驱逐良币的恶性循环。”
月灼心直口快:“我们不能把他们赶出去吗?”
“饕餮一旦诞生,再想阻拦牠们就困难重重。最好的方式还是阻止他们的诞生,不让牠们有机会掠夺。”
“你看葛卫她姐姐,那么努力,能力也优秀。”嬴避望向文记酒坊,“但她不知道的是,饕餮只由饕餮生下,无论她多么努力多么优秀,也不可能成为饕餮,顶多成为饕餮的代理人,已经是她一生奋斗能达到的天花板。”
“要遏止他们,就要靠梅花银庄对吗?”月灼不失时机地拍马屁。
突然,对面路上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非常刻意地拦在她们面前。
“这位女士,你刚刚找我手下的工人聊天,是有什么事吗?”
嬴避脸色不悦:“你是文记酒坊的老板?”
“正是,在下李泽文。不知女士贵姓?”
嬴避没有理他,冷冰冰地说道:“城邦律法规定,工人每月最多工作十六天,每天最多工作两个时辰,你手下的工女连续五年来每天工作五个时辰,每月工作二十四天,这是犯罪的。”
“噢,是吗?”李泽文轻笑,“您有证据吗?”
见嬴避哑口无言,那男人轻笑一声,转身离去,留下句话:“没有的话,我劝您少管闲事。”
嬴避气得嘴角抽动,她猛地停住脚步,调转方向:“是,去议事亭也没用。还是去找她吧。”
“谁?”月灼急忙跟上。
嬴避说道:“我带你去见一个神童老婆婆,她是城里最聪明的婆婆。她九岁就解完了九章算术,十六岁发明了望天镜,发现了一颗全新的星星,以她和姐姐的名字命名为天望星。她的想法都很奇怪,但在没有头绪的时候,她总能给我一些新鲜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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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避和月灼在一幢古怪的大房子前停了下来。墙上和屋顶上镶满了镜片,整幢房子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
嬴避走上前,轻轻扣响门铃:“婋婆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面色红润的老婆婆出现在门口:“嬴大人?”
嬴避笑着打招呼:“婋婆婆,来你这喝杯茶。”
老婆婆将她们母女二人请了进去:“嬴大人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这次又碰到什么难事了?”
嬴避在屋里坐下来,叹了口气:“婋婆婆,城里那帮外地男商人越发猖獗了,他们逼迫手下的工女们每天工作五个时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没有时间享受自己的爱好,也没有时间陪伴家人,搞到最后身体都累垮了。”
“你们找议事亭立法啊。”
嬴避摇头:“很难裁决。难以留下证据。”
她看着屋子里各种奇奇怪怪的仪器,问道:“婋婆婆,您说,有没有可能发明一种神奇的本子,让所有的账目能被每个人都看到。”
婋婆婆给她们沏茶:“你具体讲讲。”
“饕餮以金钱为锁链,吸食人的生命力,手段狡猾又隐蔽,总是钻城邦律法的空子。而且,现在的行商路径,就是有许多绕不过去的中心节点。这些节点一旦被蛟族商人把控,就会造成垄断,最后劣币驱逐良币。要想从根本上消灭饕餮,需要的是一种全新的记账模式。无法被人为操控、无法被垄断的模式。”
“所以梅花银庄需要做的,并不仅仅是寻找贫困的女人组成五人小组这么简单,如果永远需要我们来作为一个中心去组织她人,那就和去中心化的信念背道而驰。”
嬴避越说声音越大,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盘亘许久了,随着临湘城日益繁盛,贸易规模越来越大,加上有诸多闽越那边不守规矩的行商浑水摸鱼,现行的贸易模式已显吃力。现如今数千葛城难民涌来,设立梅花银庄只能解一时之急,改换行商模式越发迫在眉睫。
而要从根源上改换模式,需要一个大胆的计划。
“我们要做的,是建立一个共账池。所有人都可以自行在上面记账,所有人的所有账目,都能在这个池子里轻易查阅。”
月灼听完,觉得她娘亲评价婋望婆婆那句“她的想法都很奇怪”应该用来评价她自己。
但她还是非常捧场地接话:“这个池子建在哪里?”
“建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直接在灵台中就可以查阅账目。”
婋望正在给她们拿些干碟果盘,闻言嗤笑一声:“不用想了,根本不可能。”
嬴避皱眉:“为什么?”
“要我说实话的话,因为这个想法傲慢、愚蠢又自负。说得好听一点,因为你们的认知结构不足以支撑你们发现这其中的灾难。人类通常不会死于自己知道的事情和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一般会死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婋婆婆坐下来,摆开架势:“让我来为你们揭示一些你们还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识别意识本身是需要耗费资源的,如果你试图走颅脑神经链,你的颅脑内就会出现一块巨大的增生,而如果你试图走妣脑神经链,众所周知,万海学城到现在连妣镜都还没做出来,我们根本搞不清妣脑具体的运行机制。”婋望的语速飞快,尽管她吐字极其清楚,月灼依然听得有些吃力,“当然也有一些笨办法可以用,比如使用外置计算,但是第一,这样的处理效率远低于走人体内部,第二,这样会无上限地增加用人成本,哪怕十座临湘城加在一起也不够支付这个费用。最终你会把自己所有的钱都花光,如果你足够蠢的话甚至会背上外债,你会把你自己和数百个聪明人的十几年生命全部浪费,但最终什么成果也得不到。”
婋婆婆这个人,平时也有笑嘻嘻的时候,像个不着调的老顽童。一旦涉及到她的研究范畴,她就对一些愚蠢发言格外无法忍受。
“如果有一个人,灵力很高,她能用自己的灵力连结灵台呢?”月灼努力表达自己的想法,试图支持她娘的创意,“我认识一个好朋友,灵力很强的!”
婋望哂笑:“你们打算靠极个别开发了‘灵力’的‘天才’,消耗自己的灵力,来搭建你们的‘去中心化’记账池子?”
月灼不大喜欢她语气里的轻视,不服气道:“试一试总是可以的。”
“做做算数吧孩子。她算是你们学城灵力最强的那一批吧,也就是说一个人最多只能连上一百人。她这样天赋的人有几个?我就估全天下有一百个且全部能够被你们找来,百百为万,也只有一万个人能够进入你们的池子。剩下那一千多万凰族人怎么办?”
月灼没有气馁:“我们可以从月夕她们的尝试中寻找到规律,不断降低进入池子的门槛,直到每个人都能进入。”
婋望冷哼一声,显然将她的发言归为痴人说梦。
“你们先回吧,我一会儿还有客人。”婋望望了眼窗外,下达了逐客令。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足音。
“——请问婋婆婆在吗?”
嬴避正打算告退,月灼却望着门外的来客惊讶道:“咦,宰父师座,你怎么会来这里?”
来人是万海学城的宰父察学士,她站在门口答道:“我来探望我师妇。”
“哟,什么风把我这叛出师门多年的徒儿给吹来了。”婋望看到来客,语气愈发不善。
“我是来报丧的,师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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