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日，逍遥居，午时。
今日天公作美，晴空挂日，万里无云，午时正是日头最充足的时候，喜宝带着几个小丫鬟在逍遥居的院子里忙碌了许久。
“小姐，这样可以吗？”她举起一张白纸，上头画着各种小人。
江希月忙里偷闲看了一眼，“可以，剪下来吧。”
言罢她继续手里的工作，她在给这些‘纸人’上色，再绘出不同的五官神态。
地上渐渐堆满了成品，小丫鬟们逐个检查，把晾干了颜料的‘小人’仔细收起来。
竹影守在一口大缸前，抱着剑看她们忙碌，一脸鄙夷模样。
她是反对搞这些东西的，那个将军府的少爷一看就是被人害了，要按她的性子来，就该把那个叫周雄的拉出来结结实实揍一顿，再逼他把那个卖药的一起揪出来，最后往公子那儿一送就完事儿了，何须如此麻烦。
“你不要杵在那里了，要留心日头。”说这话时，江希月头都没抬。
竹影叹了口气，光线果然又移动了，她把住大水缸的两边用力推，直到那水缸的水重新被正午的日光充分照射到。
“这到底是个什么？”她嘟囔道。
“是纯阳水，”江希月答，虽然不是端午那一日的，但死马当活马，凑合着用吧。
其实她心里也没什么把握，毕竟捉鬼这件事情，她是从来没亲自做过的。
前世阿爹带着她和阿弟曾在山里住过一阵子，那山上有个女道观，山下有个尼姑庵。
阿爹每周带着她先上山给女冠看诊，再下山给女尼瞧病。
一来二去的，她也交了不少朋友，佛道两家对付鬼魅的法子不一样，但无外乎两条，感化和收归。
所以她今日也做了两手准备。
她们一直忙到日落西斜，才把东西准备了个七七八八，距离子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江希月伸了个懒腰，突然感到肚子空空。
喜宝在后厨忙活了半天，端出来一个四脚双耳鎏金铜锅，小丫鬟们手里捧着几个食盒，里头装的是切成了薄片的牛羊肉，并着姜丝和老母鸡块，以及一些当季的时蔬。
江希月命她们将东西摆在院内的石桌上，在锅底生了火，水开后先把鸡块放进去，等熬出了鲜味再用筷箸夹着肉片在汤里涮熟，捞出后用酒、酱、椒做成的调味料蘸着吃。
“你们也一起来，”江希月呵出一口热气，春寒料峭的夜晚，在院子里吃锅子正合适，“多吃些，今晚得花力气。”
竹影跳上石凳，捏着碗在汤里捞肉吃，江希月忽然想起来：“你和大人说了吗？”
“嗯.....说了.....”她声音含糊不清。
江希月没再问下去，她今日扯了谎，让竹影传消息给顾九溟，就说自己脚伤未愈还需休沐一日。
虽然才上值一日就申请休沐有些说不过去，但看到江楚杰这个样子，她实在不忍心放着不管。
锅里升腾出白气，食材在汤内翻涌，咕咕作响，她们忙碌了一整天，终于休息下来，感受食物化在口中的鲜甜，胃里也暖洋洋的十分熨帖，她们吹着夜风，品着香茗，此时此刻只觉人生值得。
浓郁的香气袅袅升起，远远飘到了屋檐上，两个伏在那里的暗卫默默咽了口水。
你们倒是休息了，我们可没有，现在这样馋我们，还让不让人活了。
好容易熬到结束，又见她们从屋里搬出炭盆，几人围坐在一起，手里搓着什么东西。
“小姐，这样行吗？”喜宝手巧，最先搓出精巧的药丸子，“嗯，很好。”江希月表示赞美，今天好容易有时间待在府里，就赶紧把治心疾的药丸给搓出来。
她又临时写了几个方子，让她们搓了给祖母的延年益寿丸，给江楚杰的归神丸，想了想，她又亲自搓了几个别致的小丸子，整齐码好装在一个碧绿的瓷瓶里。
等时辰差不多了，江希月轻轻开口：“我们出发吧。”
*
百花苑。
江希月让人守住外院，自己领着一群人抬着东西进了内院，都布置好以后，她就让那几个小丫鬟先走了。
“记住，无论里面发生什么都不要进来。”她叮嘱她们。
那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眼底有惊恐也有担忧。
跟了二小姐一整天，觉得她根本不像传闻中那样乖张，也绝非什么妖孽转世，相反还是个极亲切的好主子。
现在大少爷落难，夫人都不闻不问，倒只有这个二小姐站出来，心里隐隐希望今晚二小姐能平安度过。
她们跪在地上叩首，然后默默退了出去，将内门掩上。
“你也走。”江希月对喜宝说。
“我不离开小姐。”喜宝今日很倔，昨晚小姐差点被魇了，今日她说什么也要陪在身边。
江希月说不过她，只好让她远远站在角落，需要时再帮忙。
“你们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只按我说的去做。记住了吗？”
喜宝认真点点头，竹影神色凝重，虽然不知江希月在搞什么名堂，但她预感到，今晚应该会有事发生。
“散开吧。”江希月做了个手势，她俩一人躲去树后，一人翻身上了院墙。
江希月深吸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袱放在地上打开，里头是一个空铜罐，一袋小米，一把匕首，一块红布，几根香烛，并着一册经文。
一丝夜风吹过，撩起她乌黑的秀发，她的眸底有抹奇异的流光稍纵即逝。
她用小米在周围洒出一个圈，又在空罐里也装满了米，上头插了几支燃起的香，最后点上七支白蜡烛一字排开。
接着她走出圈子在树上系了几根红线，再将线的一头拉到圈子内，做完这一切，她盘腿坐在圈中，口中念念有词：
“天地阴阳，万物生灵，以食为凭，以香为引，招魂于此，速速现行，急急如律令。”
就这样念了三遍。
这是那女冠教的法子，当年阿弟睡梦中总不踏实，女冠说大概是魇着了，阿爹用这个法子把他的魂叫了回来。
她想试试能不能把江楚杰的魂也叫回来。
夜色沉寂如水，树叶沙沙作响，四周静得有些过分，她都能听见躲在树后喜宝悄悄的呼吸声。
失败了，再来。
这次她闭上了眼睛，端坐起来，凝神聚气，声音沉稳：
“天地阴阳，万物生灵，以食为凭，以香为引，招魂于此，江氏门中嫡长子江楚杰，魂魄速速现行，急急如律令。”
尾音划过长空，平地里刮起一阵阴风，树叶却纹丝不动，江希月心想，来了。
由远及近，几团模糊的暗影佝偻着身子从向她爬来，江希月按下心中忐忑，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这些鬼四肢极细，表情狰狞，它们在圈外驻足后，贪婪地吸食着燃起的袅袅香烟，不时发出满足的喟叹声。
听庙里的女尼说，生前贪欲太重的人，死后会化成饿鬼，永远吃不饱，无时不刻忍受饥渴之苦。
饿鬼们越聚越多，它们肚大如袋，松松垮垮搭在身上，喉咙却纤细如针，只好吸点香烛之气堪以饱腹。
眼看着这些香就要燃尽，那些硕大的腹袋依据空瘪如初。
江希月面前的白蜡烛晃动得越来越快，铜罐里的米也逐渐见底。
天上地下还在连接不断地冒出新东西来，它们身形诡异，奇形怪状，空气里似乎结了冰，寒气阴骨渗肌，江希月感到手脚冰凉，四肢百骸已凝固成霜。
还是没有他，这里没有他。
她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默默打开那册经文，低声念起了心经(1)：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是那山下那女尼教的，她说心经能破烦恼，消业障，灭鬼厄，危急时刻能救人性命。
那些东西一开始还想继续往她身上扑，随着她的经文越念越长，越念越大声，它们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开始四下逃窜，有些直接化为黑烟遁地而去。
江希月身上慢慢浮出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她稍稍安心，大着胆子撑起眼皮去看，还是吓了一跳。
小米围成的圈子里不知何时钻进来几只大鬼，它们正狞笑着向她爬来.....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佛弟子，身上的修为不够，只能依靠心经的加持力吓跑一些饿鬼众生，但那些妄念已深的大鬼，她还没有能力驱赶。
眼看着那几只青黑的狞鬼快要欺在身上，情急之下她拉动了一根红绳。
那些鬼一下子就被红绳死死缠住，那绳上不知撒了什么东西，烫得它们吱吱乱叫，江希月身上顿时松快了不少，连忙抓紧时间狠狠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
才缓过神来，余光里便瞥见了他。
江楚杰满身泥泞，脸上污迹斑斑，面颊青紫，目中无神，踉跄着从外面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
做一休一，咸鱼摸鱼，这工作我也想要…
注释1：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唐玄奘法师译
参考文献：《叫魂》/（美）孔飞立 著--上海三联书店出版，2014年6月第一版，ISBN 978-7-5426-4321-6/K.23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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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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