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
将军府各处撤下了白绸布,重新挂上新春的红灯笼。
虽说二小姐死而复生是奇迹,可终究是惊动了阖府上下,夫人吓病了,老夫人虽好些,也是日日要吃药的。
这几日,老夫人免了各房的晨昏定省,外头送来的拜帖也一律回了。
将军府人口简单,只有两房。
长房是老夫人苏氏和前老将军所生的唯一嫡子江城,现任一品镖旗大将军,常年驻守西南。
他有一妻一妾,正妻盛氏育有江楚杰、江希月这一双嫡子女;妾室也来自盛家,同样生了一对儿女。
夫人身子不好,常年缠绵病榻,府里的中馈暂时交给江城的妾室管理。
二房江远征是老将军在世时过继的子嗣,时任六部尚书员外郎,从六品的官职,算是个闲差。
他的一妻一妾,各生了一个女儿,都尚未及笄。
多年来,长房和二房相安无事,全靠老夫人睁一只眼闭一眼,凡事不操心也不张罗。
只是今年伊始,她的孙女差点就没了,这件事情给老夫人提了个醒,她开始思索,一直把月儿关在院子里,这样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福寿苑。
老夫人刚刚起床,脑袋还是昏沉着,周妈妈在一边伺候她净面挽发匀粉,随后端来一碗熬好的药。
老夫人闻到苦味,皱眉一把推开,推说早膳后再喝。
周妈妈急得直剁脚,大夫叮嘱过,这药得空腹喝下去,等早膳过了就没了药效。
这主仆二人各怀心思,一个劝一个拒,你来我往,焦灼之际,一个甜美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祖母。”
江希月倚在门边,亭亭玉立。晨光熹微,光线洒在她灵动的眉眼之间,温暖至极。
她走到老夫人身边,顺势接过周妈妈手里的药碗,挽着老夫人的手,哄道:
“祖母,您要乖乖听大夫的话哦,来,快喝药,凉了就更苦了。”
老夫人呆呆愣愣,居然听话地张开嘴,江希月趁机把药喂进去,又在她嘴里塞了颗蜜饯。
苦涩与甜味在口中蔓延,老夫人这才如梦初醒,她哑着声问:“月儿?你清醒了?”
记得孙女刚从棺材里醒来的时候,大吵大闹,说着胡话,连人都认不全。
江希月愧疚道:“是的祖母,我彻底醒了。”
“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
“你怎么过来了?”老夫人想起孙女从前是最怕走出院门的。
“我......太想念祖母了,所以就来看看您。”
江希月眸光微动:“祖母,以后我可以常来看您吗?”
“当然可以。”老夫人激动道:
“从前你就在我身边长大,我把你养到六岁,然后你那个母亲非说你的心疾需要静养,从此就把你关在院子里,拘着你。”
老夫人没再说话,她握起孙女的手,以示安抚。
江希月心里明白,她眼睛的事情是府中忌讳,大家心照不宣,平时只说她因心疾需要静养。
偏偏原主胆小如鼠,十年来,不曾走出院子一步。
久而久之,老夫人也就随她了。
“祖母,孙女这次遭了大病才明白,这世上,没什么比家人更重要了。”
她眼中划过一丝黯然。
“所以,今后我想常常过来陪您,您说好不好?”
老夫人有些不敢相信:“好!当然好了!”
这个孙女一出生就遭到亲娘嫌弃,她心疼不已,将她抱来养在自己身边。
哪知小小的女娃总是说些吓人的胡话,她便请了玄妙观的高人来看。
那老道说月儿八字全阴,命运多舛,十六岁后应有一劫,若能活下来,便可高寿无虞。
临走时,他还在月儿院子里布下阵法,张贴符箓,镇压妖邪。
倒也奇怪,自他走后,月儿便再也没做过噩梦,情绪也平缓许多。
只是除了她自己的院子,再不愿多往外走出一步了。
老夫人掐指一算,除夕前一日,月儿刚好满十六了,难道说,月儿的‘病’已经全好了。
她赶紧坐直了身子,抓着孙女的手不放,在她脸上看了又看。
江希月被她瞧得脸蛋发烫,她到底是个冒牌货,见老夫人怜爱自己,心中有愧。
她暗下决心,既然占了原主的身子,作为补偿,将来就替她好好侍奉祖母吧。
刚才她仔细打量过,老太太的气色不好,鼻尖泛红,手心潮汗,这些都是心火旺盛的表现。
但这些都是小毛病,只要按时吃药,少操心,不久就能调理好。
周妈妈端来早膳,江希月把凉拌苦瓜、芹菜香豆推到老夫人跟前,哄着她吃下不少。
餐罢她又提议煮些莲子百合羹来,还让周妈妈去泡了杯薏仁茶。
不久后,老夫人眼皮打架。江希月心知是薏仁茶的安神效果到了,她哄着祖母上榻休息,自己在旁轻轻替她捏腿。
“祖母,我想出府去逛逛。”
“不行,我不放心。”
“孙女是想去医馆寻几味好药材,给祖母补补身子。”
老夫人略微睁眼抚她手背:
“知道你孝顺,但你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听说外头有些不太平。”
江希月以为没了希望,老夫人突然又道:
“要么,让楚杰带你去吧。”
江楚杰,江希月同父同母的嫡亲大哥。
“好啊!”她眸光闪亮,不管谁带着,能出去就行。
老夫人合上疲惫的双眼:“你们兄妹二人是该好好处处了。”
她的呼吸逐渐均匀,江希月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外面日头正好,福寿苑里松树成林,树干挺拔,苍翠繁盛。
江希月在树下静默片刻,按照原主儿时的记忆,往江楚杰的院子走去。
-
大晋朝建国时间短,延续了前朝的遗俗,民风较为开放。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长安大街北门后的街道却是一片寂静,酒楼伎馆,院门紧闭。
来来往往的客商都心知肚明,这里的街道只在夜间繁华。
忘仙楼的后墙上此刻趴着两个人,鬼鬼祟祟盯着院里看了许久。
江希月终于忍不住开口:“江楚杰,这里是医馆的后门吗?”
“什么医馆,这是......那个,这里是专给男子看病的地方。”
“什么?”江希月怀疑自己听错了。
出发前他明明答应自己,带她去自己想去的医馆。可他偏说先来这里。
“你不是答应带我去医馆的吗?”她再次催促。
“等回头,指定带你去!”江楚杰敷衍她。
“你今日呢,先帮大哥一个小忙。”
他一本正经道:“我有一个相好......哦不,是一个好朋友,她叫小春。”
“我好几天没看见她了,你去帮我看看怎么回事,你们毕竟都是女子,好说话一些。”
他热切地望着江希月,桃花眼里泛起亮光。
江希月有些无奈,没想到原主的哥哥这么不靠谱。
竟然叫自己未出阁的妹妹去秦楼楚馆这种地方抛头露面。
怪不得今日他看到自己的时候,异常高兴,不仅叫她换上男装,还催着她上马车,害得她出门前连喜宝都没来得及通知一声。
好在她前世常常跟着阿爹到处去给女子看病,这样的风尘之地,也是来过的。
索性卖他个人情。
于是兄妹两个凑在一起商量。
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
江希月翻墙进去,按照江楚杰给的信息找到小春姑娘的闺房,然后说服她去后门和江楚杰相会。
“如果小春姑娘不同意出来呢?”江希月问。
“那就打晕她。”
江希月楞了半晌:“你确定我打得过?”
“倒也是。”江楚杰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根马球棍,“带上这个。”
“我要是拿着这个进去,恐怕她更不会同我出来了。”
“你先哄着她些,”他把马球棍系在妹妹的后腰带上:“必要时,再行手段。”
他的手掌在空中做了个下劈的姿势。
“懂不懂?”
“懂了懂了!”江希月不想再和他废话了。
江楚杰抱住她的腿,把她送过去。
她站在墙上,朝着离得最近的那棵大树奋力跳过去,然后抱着树干慢慢往下滑。
落地后,她回身对着江楚杰挥手。江楚杰见她安全,自己也下了院墙,悄悄走到后门去蹲守。
忘仙楼很安静,前一晚的热闹喧嚣一般要维持到子时,留宿的恩客和姑娘们也差不多在那时入睡,现在还不到午时,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之中。
江希月轻手轻脚来到二楼,按照江楚杰的描述,小春姑娘的屋子在西面数过去的第三间,门外画着一颗樱桃。
他说小春爱吃樱桃,那是他画的。
原本江希月还觉得他在墙上画画过于幼稚,现在完全理解了。
这里到处垂着纱帘,每间屋子外面都长一个样子,一旦放下纱帘就会失去方向。
她一路分纱拂锦,直到手臂都有些发酸了,也没找到有标记的房间。
偌大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她心中莫名生起一股巨大的不安。
直觉告诉自己,这里不对劲。
就在她想往回走的刹那,不知哪里吹来一阵凉风,一片纱帘被掀起。
一个女子的身影,就这样隐隐约约出现在帘后。
那女子靠着栏杆,身姿窈窕,一身桃红色的绸裙衬得她肌肤赛雪。
再往下看,她裙摆间系着一个香包,香包上绣着几颗红艳艳的樱桃。
江希月小声试探:“请问,你是小春姑娘吗?”
那女子赫然回头看她,眼神里充满惊恐。
江希月以为是自己吓到了她,连忙摆手解释:“姑娘你别怕,我是将军府大公子家的......小厮,我不是坏人。”
“江大公子......”
小春在口中喃喃自语,表情略微放松,一双美目里却迸出泪水。
然后她哭得越来越凶,浑身颤抖,十分伤心。
江希月在心里痛骂了江楚杰一万遍,怎生惹了这些风流债,却叫她来收拾。
她慢慢向小春靠近,一边思索要如何开口,突然瞥见小春指尖捏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黄布,上头的花纹有些奇特,她心里不知怎地突了一下,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小春正哭得伤心,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谁知这一看,她仿佛记起一件万分恐怖的事情,嗓子里赫然发出凄厉地惨叫声。
听得江希月头皮发麻。
同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猛然钻进她鼻尖,直冲天灵盖而去。
江希月心中惊骇,来不及思考对策,就看见小春身子失去平衡,向后倾倒,眨眼间就要掉到栏杆外头去。
这里可是二楼。
江希月想也没想,就朝小春扑去,她奋力伸手去抓小春的裙摆,哪知扑了个空。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穿过了小春姑娘的身体。
还来不及惊讶,江希月自己也跟着小春,摔了出去。
坠落的瞬间,她才惊恐地发现,小春姑娘,没有后脑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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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忘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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