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笔名的越瑛感觉自己脑子都要炸开了,一时间心潮难抑,只得“啪”的一声把杂志合上,以眼不见来平复这汹涌。
这三个字母的含义太简单不过了,再加上这宿命般的指引,作者是谁简直是呼之欲出。
想不到李丽丽居然还给这个世界留下过这样的雪泥鸿爪。如果不是她这个“外人”,恐怕这个小秘密就将随着李丽丽的消失而永远湮灭。
在得知这是李丽丽的手笔之后,越瑛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重新翻开书页,对着这篇颇另类的“武侠文”做起了阅读理解。
这世上的作者有一个算一个,大多都爱把自己代入笔下的角色,让角色代替自己去经历作品中的爱恨情仇,去表达作者心中的思维方式和价值体系。越瑛很有理由把文中唯一的主角“老慢”解读为李丽丽本人意志的投射。
没有打脸逆袭,没有升级变强,仅仅是一个平平无奇,甚至连肢体都不健全的凡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燃烧自己,迸发出一点点光芒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的是嘲笑伤害,有的是做坏事却没报应,可是他在结局时依然选择成为英雄。
是的,谁说英雄一定要被选择?英雄主义不在高阁之上,平凡中也可以生出伟力,它属于每一滴滋润赤地的雨,每一粒构筑广厦的砂。
以及每一个主动迎战不可为的命运的人。
她的目光此时恰好触及到了那幅挂在墙上,曾被她认为与整个了无生气的房间格格不入的木棉花图。红棉开时轰烈壮美,落时不褪色不颓靡,掷地有声,所以又被称作英雄花。
原来一切早有安排。
越瑛觉得长久以来覆盖在李丽丽身上的雾气散去了,这个借给她躯壳的如同一道苍白扁平的影子的少女第一次在她眼里变得有血有肉了起来。
穿过幽远的时空和曲折的命途,李丽丽和越瑛都已一致做出了决定。
得到这个结论的越瑛,终于可以放松自得知生病以来一直提着的一口浊气。死亡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在生命力衰减的时候这种恐惧就像每时每刻都在耳边敲响的丧钟,震得人脑嗡嗡作响,以致除了歇斯底里和怨天怨地根本想不起别的事情。
死亡是空虚的,是无,是永恒的寂灭。而死亡的过程则是充斥着痛苦和挣扎。
所以她才会在那么想要抓住这即将消失的安宁中的每一份意义,又在得知李丽丽的心意之后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她甚至可以满脸松弛地翘着脚倚在床边,完全如无事发生一样,准备掏出久违了的手机玩一把,可惜却发现它的电池早已耗尽,这使她无意间成为了信息的孤岛。
越瑛给手机插上电充电源,然后随手拾起一本地上的武侠小说,安心地边看边等待着。三四分钟后,经典的开机音姗姗响起。
接下来,这部翻盖手机就跟发了疯似的不带停地震动了足足一分钟,差点没把地板给震出一个洞来。等到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越瑛翻开屏幕,发现原来是一大堆的未接来电、短信和飞信。单看那种层层叠叠发泄一般的信息密度,越瑛就能从中平白感受出一股愤怒来。
手机屏幕又开始颤动了——但这次是来源于越瑛不由自主颤抖的手,以及地震中的瞳孔。
在尽情emo的这一天一夜里,她好像把一个重要的人给彻底抛诸脑后了。她看向手机上一长串的消息,它们都来自于同一个联系人。
【雪】。
“如果我说,我手机掉厕所里泡坏了,刚刚才修好,你信吗?”
“如果你不是用‘如果’两个字,或许我还会信一下子。”李雪徽无波无懒的声线从听筒里传来,越瑛听着却觉得头都开始疼了。
难道告诉他李丽丽快要死了,确实已经没有再想未来的必要。她无声地低首苦笑了一下。
“明天就要放榜了,看你的样子就是根本没有做过任何功课,也不打算听取任何的意见和建议,我让你先别急着填,你直接乐得把这事当不存在?就真以为自己考完试就万事大吉了呗?”
见她久久无话,李雪徽越发有些恼了:“看来你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前途,我又何必上赶着替你操心呢?”
先是连续几十个小时电话不接信息不回,然后好不容易等到她的回音,却是一副连理由都懒得认真编的敷衍态度,这岂能不让担惊受怕许久的小同桌光火?不过他并未提及关于她和陈主任的谈话,看来是暂时还没知道此事。
藏着更深的心思越瑛不想在这种时候进行过多细枝末节上的纠缠,她的时间不多,每件事情都得争分夺秒地去办。比如今晚,就有一个重要的节点。
对小同桌十分了解的她提起精神,光速真诚“认错”:“我承认,其实这两天在通宵看小说,连手机没电都没注意……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要不今晚请你吃饭?好几天没见到你,还怪想的,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又变帅了。”
电话对面的人在听到她最后一句之后,顿了几秒,再开口时已是奇迹般地没那么冲:“不能单纯吃饭!把身份证和笔记本带上,吃完饭去网吧把该查的资料和该做的规划全部一起搞定,搞不定不许回家。”
“遵命遵命。”她语气轻松,听不出来一点异样情绪。
过了一会,李雪徽又说宁毅一和吴思斯也想一起来,算是开分之前的一小聚。这虽然在越瑛的计划之外,但断然拒绝又显得太奇怪,于是也就随他们了。
时间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夜幕降临,很快到了该赴约的时候。
在努力安抚完对她出门表示强烈担忧的李母,并再三保证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而获得她的勉强同意之后,越瑛再一次登上了去往市中心的公交车。
这次的餐厅是宁毅一定的,他终于腻了那家被当成了第二饭堂的大排档(明明最开始是他给朋友们推荐的),反而选了一家环境优美但价格对于学生党来说不甚优美的西餐厅。
高考就好像一道玄妙而又清晰可见的分界线,跨过这条线,就连宁毅一这迟钝的生瓜蛋子,也不自觉地开始对大人们的生活方式起了笨拙而好奇的模仿。不仅是他,所有的人,在强大的时光面前,都会变成曾经极不熟悉甚至排斥的样子。
不知道她即将要做的事情,是否能让自己有机会看到他们长大成人的样子。
不过这已不是她该分出精力去关心的事情了。她对着车窗里的反光整理了一下表情,强行让自己看起来无忧无愁。
到了餐厅,李雪徽已早早地坐在一个安静的卡座上等待其他人。看到越瑛,他先是面露喜色,又在看清楚她的脸后马上皱起了眉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越瑛轻描淡写道:“熬了夜嘛,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那你从今天开始别熬夜了,太伤身了。”虽然上头时隔空放出了“做不完不许回家”之类的狠话,但他到了越瑛跟前,还是不得已破了功。
“嗯。”越瑛微笑着应和。
正说着话,宁毅一和吴思斯也前后脚地来了。两人像没有看到彼此一样,不情不愿地坐在卡座的两个相隔最远的座位上,连视线都刻意偏向不同的方向,把夹在中间的越李二人弄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越瑛正疑惑怎么回事,忽然听到“兹”的一声闷响,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开屏幕。
【雪:昨天因为填志愿的事情吵了一场大的,这会还别扭着呢。再过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来都来了,却还玩小学生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的那一套,果然该幼稚的地方还是很幼稚。越瑛抬起头,向着李雪徽眨巴了两下眼睛,表明自己心领神会,然后开始故意逗吴思斯聊天以缓和气氛,可惜对方并不十分感冒的样子。
“丽姐,别客气随便点哈!今天我用芝士来换知识,专门来蹭雪哥给你开的小灶。”宁毅一倒是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殷勤地把菜单递了过来。
“我随意。”没心思吃饭的越瑛转手把菜单给了还是一脸不高兴的吴思斯。小姑娘将菜单翻得猎猎作响,把周围的人都引得侧目。
“我要这个就可以了。”吴思斯看起来也是没什么胃口,翻完了整份菜单只点了一个菜,正记着各人点单的宁毅一忍不住说道:“点那么少,你之后不饿嘛?”
岂知这话音未落,吴思斯就直接炸了:“你管我饿不饿!我既然这样点了,就肯定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到底!”
“可你根本就不需要做!有人愿意帮你一起承担,你却非要选择那个差的决定,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我不觉得留在岭南有什么问题,本地学校的编导专业也不差,而且生活成本也低,我也能就近照顾家里。”
“当然有问题,本地的学校再怎么不错也不能跟北京的相比!我说过了,生活费就当我借你的,你家里我可以帮忙照顾,这些你都不要考虑,只想专业上的事情就好了。”
“我怎么可能让你出钱出力……”
越瑛虽然脑子有病(迫真),但还是能听得出来这两人吵架的主题应该是跟点菜没什么关系。正当她苦心冥想怎么能让这意外搅局的两个小朋友稍微安静下来的时候,李雪徽忽然便主动站了出来,话里透着怒气:“你们俩吵够了没有?这里是公共场合,你们不觉得丢人,我和丽丽还嫌丢人呢!要吵出去吵去!”
越瑛惊讶地看着小同桌。他的修养向来很好,即便是极生气的情况下也尽量私下解决,很少会当众给人没脸。
今天怎么什么都赶在一块了?越瑛心内愈发焦躁,她难道要在这样硝烟四起的氛围下跟李雪徽绝交?——
是的,这就是她今晚的打算。
女主角身患绝症,为了能让男主角不为她的死而心碎,好好活着,用“变心”、“背叛”、“欺辱”之类的手段先透男主的心,为二人老死不相往来提供充足理由。反正到了最后,活着的一方总要得知真相痛悔不已,剧内凄凄戚戚,戏外也赚足看客眼泪。
从前越瑛总觉得这种情节为了悲剧而悲剧,十分狗血烂俗,也根本理解不了这其中的行为动机——在生命的最后,难道不正是想抓住世间的每一丝温柔和爱意,让死亡也变得不那么狰狞可怕吗?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也有要用上这手段的一天。
在这一天,在面对最在意的人的时候,她才真正明白到了什么叫做“不忍心”。
越瑛抬眼,深深地看着将悻悻的宁吴二人推出餐厅门去,让他们吵够了再进来的小同桌,胸中有股化散不开的沉重。
李雪徽回来的时候,清俊的脸上还带有残余的不虞。见越瑛看他的眼神似有意味,还以为是她的耐心不足症又发作,于是他调整了一下语气,说道:“他们一谈到未来规划就要大吵一通,一个热心热肠,一个顾虑重重……别管他们了,饿了吧?先点菜吧。”
“那你呢?你的规划是什么?想好了吗?”越瑛却并不忙着考虑吃饭的问题,反而一本正经地问道。
“我?”李雪徽闻言,忍俊不禁,“怎么,你还担心我啊?”
“即便对你来说,世上有一千一万条路可走,不是最终都得选择其中一条吗?难道不值得担心一下?”
李雪徽被越瑛话里的认真微惊了一下,不由得也正色:“既然走了自招,就肯定不能浪费名额,清华的计算机科学和数学,上交的法律和财会,既是各自的王牌专业,也契合未来3-5年的当地就业趋势。当然开分之后,我会根据实际情况和专业人士的建议做些微调。”
计算机、数学、法律、财会……越瑛皱着眉头,一语道破:“为什么?你的家境虽然说不上多好,但也实在不至于做这么保守的选择。你这是在糟践自己的天赋。”
“天不天赋的,最终不还是得一日三餐,养家糊口吗?”
越瑛却听得心惊。纵然从前的小同桌不具有那么清晰的对未来的前瞻,他也绝不会持有这样悲观功利的态度。
“胡说,你是一棵参天大树,注定要看云端上的风景的。你能做的远比养家糊口衣食无忧要多得多,你的聪明才智完全可以用来改造这个世界的——”
“改造世界?是那个有钱有势就能为所欲为,视人命如草芥的世界吗?”
“既然终将成为草芥,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找一片肥一点的地呢?我不去害人,但少吃点苦头,只管好自己和家人的一亩三分地总可以吧。”
“点菜吧,我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
他语气平淡地结束了这次对话,转而聚精会神地看起了菜单,仿佛那是什么引人入胜的文学著作。可越是平静,越瑛就越能分明地感受到那颗不甘与不安的心灵。越瑛认识的李雪徽,对宏大的客观世界充满了敬畏与好奇,对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则兴致缺缺。如今他因为遭受的不公待遇而去强迫自己面对所谓的“现实”,这何尝不是一种赌气的表现。
很可惜,她这次要做的,不再是和风细雨式的安慰和引导。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摆上了准备已久的唾弃表情:“李雪徽,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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