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不该叫贺总,是贺董才对。
方洛昀的心在短短几秒钟内坐了趟过山车,拎至最高点再回落,然后又重新拽上去。
尚霖资本的董事贺荨,从姓氏就能看出来,和贺重闻是一家人。
她是贺重闻的大姑,贺重闻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一直忙,没时间,他懵懂的童年到叛逆的青少年基本都是这个大姑一手管的,对她又敬又畏。
贺荨自己没结婚,贺重闻就跟她半个亲儿子差不多。
家大业大的贺家这一代居然就贺重闻这么一个独苗,她和所有人一样,很是看重。
方洛昀见过她,不止一次。每次都没什么好结果。
或者说糟糕透顶,以至于到现在都不想回忆。
如果不是Amber极力证明真的是机组想念他,他会以为这是贺荨设的鸿门宴。
有那么一会儿他迟疑要不要带方茗祉去,某种意义上跟送羊入虎口差不多。
可转念一想,他这样的状态看在贺荨眼里,恐怕算是在国外结婚生子,步入“正常人”的生活。也不失为叫她放心的好办法。
反正,她也不可能让自己见到贺重闻。
当年的岱航和国内其他成熟的航空比起来太过年轻稚嫩,发展势头足是足,可大多数人还是观望。
航空业毕竟不比其他,每一架都载着上百的人命和上亿的资金,谁都不敢轻易蹚进去。
贺氏的尚霖资本是最先注资的,尚霖也算是业内的风向标,它投了,许多原本还在嘀咕的人也就有了信心。
岱航的第一架私人飞机,也在贺荨名下。
如果把岱航比作一个人,那么贺董既对它有知遇之恩,也依旧是她现如今最大的金主。
贺荨的私人飞机第一次试航,指名让方洛昀执飞。
于公,是对他专业能力的信任;
于私,是对他本人的审视。
他想,自己应该是只通过了前一个。
后一个,是他在贺荨那儿永远不可能及格的必考题。
于情于理今晚都得去,方洛昀不再推辞。
鸿门宴就鸿门宴吧。
反正该演的霸王别姬,也早就演过了。
方洛昀并不会承认在赴宴前,特意领方茗祉去买了套新衣服,是有什么特别的心思。
他的小姑娘生得这样好,把全世界的漂亮衣服买下来都不为过。
在门口等着的Amber看见方茗祉眼前一亮。
正红色的收腰小裙子,黑色小皮靴,奶白色的羊绒披肩,金色流苏的胸针,披肩发上还别了个黑红相间的蝴蝶结发卡。
看起来像个礼物。方洛昀精心准备的,不赠予任何人的礼物。
Amber匆匆跑过来,先蹲下跟小的打招呼,百分百不含假的赞叹和恭维:“Princess Freya今天真是太美了!”
方茗祉倚在爸爸的腿上,很害羞地笑。
Amber再起身看向方洛昀,还是不免一阵心虚:“那个,昀哥,真不要紧吧?”
那时候他是方洛昀搭班最多的搭档,对他和姓贺的所发生的这样那样,比旁人了解得都多。
连方洛昀见过贺荨去酒吧喝得烂醉,都是他找到把人送回家的。
方洛昀瞥他一眼:“能有什么事?”
在Amber接话之前,他像是补充说明,又像是自言自语,笃定道:“什么事都没有。”
过去就过去了。
Amber主动要求抱方茗祉,他本来个子就高,让夺目的小姑娘更加显眼,进包厢引来一阵欢呼,很有众星捧月的意思。
方茗祉是有点儿怕生的,但这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长得好看,还夸她好看,也就慢慢放下警惕。
小脸蛋红扑扑的,和新裙子更相衬。
反倒是真正的主角被落在后面。
那群忙着“传阅”小公主的人总算抽出空来跟他打招呼:
“昀哥!”
“男神回来啦!”
“啊啊啊机长我好想你——”
“方哥你女儿也太可爱了吧,平时怎么都掖着藏着不发朋友圈啊!”
方洛昀挂着淡淡的笑意,冲他们点点头,算统一回应。
那笑意在看见主位上的女人时,凝于无痕。
贺荨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可和看起来还跟三四十岁差不多。或许有的人就是不老的。
她并不是刻板印象中高发髻黑套裙的“女强人”形象,反而红唇大波浪波西米亚,很有点儿所谓怀旧港风女星的样子。
她说话音量也不高,咬字还有点儿吴侬软语的腔调,有温婉的错觉。
就是这样一个人,上能把尚霖股价带得翻几番,下能把贺家的混世魔王管得服服帖帖。
“论管教,我还是比不上方机长的。”那时候她对着方洛昀微微笑,笑意未达眼底,“能把贺重闻那小王八蛋迷得家都不知道怎么回,这么多年,没见过第二个。”
“过奖了。”年轻的方洛昀不卑不亢,直视她的双眼,“他总是想留在我家,也许是因为自己家没什么可回的。”
她听了非但不恼,反而大笑:“方先生真是有意思的人。只可惜我们这样的家庭,重闻这样的人,在外面玩玩儿可以,总有一天还是要回自己家的。你说是吗?”
一个“我们”,一个“玩玩儿”,一个“回家”。
轻描淡写几句话,泾渭分明,也把他讲得分文不值。
那个信誓旦旦贺重闻会离开他的人,和眼前这个款款走来的女人逐渐合二为一。
她先是弯下腰,姿态优雅地跟方茗祉问好:“我听小邓说了,你是Freya,对吗?你好,我叫贺荨,你也可以叫我Linsey。”
方茗祉刚见了幼儿园的Miss Morgan,以为那就是最好看的女性,然后就见到更惊为天人的一个。
单亲家庭的孩子总是会对缺失的家长有很多设想,方茗祉和所有没见过妈妈的孩子一样,时不时会幻想自己的妈妈会是什么样子。
应该就是这样端庄又温柔吧?
会化浓淡相宜的妆,戴温润的镯子,把任何奇怪的布料都穿得很好看。
嗯……就是怎么看起来好像跟奶奶一样大……
小小孩下意识屏住呼吸,也学着她的优雅神态,拎起裙边,像在芭蕾课上那样做了一个屈膝礼:“您好。”
周围响起对小公主还会跳舞的惊叹,纷纷央求她再多摆几个动作,手机快门喀嚓直响。
在这样嘈杂的背景音里,贺荨又跟方洛昀握手:“好久不见,方机长。”
方洛昀发现自己见到她时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或者悲哀。
很平静,平静到麻木。
“早就不是机长了。”他轻轻一握,尔后松开,“叫我小方就行。”
贺荨邀请他坐到自己旁边:“我听说,你现在在卢高航空做管理层?”
“跑跑业务罢了。”方洛昀答。
她其实没必要牵强说什么“听说”。他辞职、出国、换工作、定居的一系列动向,她恐怕比她那没心没肺的侄子清楚多了。
“卢高航空很不错,我上周去欧洲出差,坐的就是你们的航线。”她举起酒杯,“方机长优秀,金子到哪里都会闪光。祝方总步步高升。”
方洛昀已经学会了如何虚与委蛇,拿起酒杯和面具:“谢谢贺董,祝您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多么可笑的词。
*
生意做到一定地步,每天晚上跟谁一起吃饭,比白天用谁工作还要重要。
今晚的饭局是来谈合作的,不至于烂醉如泥。
但请客的酒很烈,贺重闻胃烧得厉害,竟比喝醉了还难受。
好不容易散了,他到外面抽根烟,等司机过来。
唐吝琛和做东的那位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眼眯成两条缝,一路“行行行”“好好好”“下次一定”,把人送上车。
一转身忿忿骂道:“这王八蛋,真够会忽悠的。”
贺重闻叼着烟笑:“你又不是第一次跟这种老油条打太极。”
唐吝琛摸了摸自己还不算鼓、但腹肌已经快九九归一散没了的肚子,唉声叹气:“我觉得我离油腻的中年男人也不远了。”
抬眼又看见贺重闻和二十多岁没差的形体,深感嫉妒。
身材好不好,基因是天生的;自律虽说是后天,但自律的基因也是天生的。
唐吝琛为自己找到了过硬的借口。
贺重闻看了眼手表,颇为不耐烦:“怎么开这么慢,芝麻点儿大停车场还能堵?”
这间餐厅是请客那王八蛋选的,他们也都是第一次来。
唐吝琛用手肘捣捣他:“哎,给我一根。”
贺重闻瞄他:“你不是信誓旦旦要戒?”
唐吝琛振振有词:“那你小子还信誓旦旦要当个好人呢。”
贺重闻似笑非笑:“我不是么?”
唐吝琛撇撇嘴:“要不看看您老人家过往情史名录里有多少个至今仍想把你抽筋扒皮。”
贺重闻自认贫不过他,给他烟盒和打火机。
唐吝琛咬着烟嘴,却没打火。
贺重闻还以为火机坏了,就见他直愣愣盯着远处,还很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老贺,那不是你姑吗?是你姑吧?”
贺董也是要交际应酬的,选同一家饭店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新闻,以前也偶遇过。
唐吝琛不是大惊小怪的人,肯定有哪里不对。
他也顺着好友的视线方向看过去,然后目光钉在那里。
贺荨正在同什么人说话。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背影。
可哪怕是背影,他也绝不可能认错——那是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
清瘦,挺拔,带着点儿孤注一掷的决绝。
每一次的梦境都是这样。
留下一个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背影,转身走掉,再也没有回头。
“妈呀。”唐吝琛的烟差点掉了,“我……你……他……那不是你的小情人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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