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雅苑开盘的时候先后分了四期,也是四季,每一季推算的入住时间都是那一期住宅区行道树的花季。
花开满园,四季飘香,也算是楼盘当初的招牌之一。
Amber帮方洛昀找房子正好是夏末,适合住秋园。
现在他们走在大片大片的桂花下,像一朵朵金灿灿的云。
九月花期已至,晚风将浓郁的馨香捎向每个角落。
可心里依然是苦的。
小女孩们嫌大人走得太慢,手牵手蹦蹦跳跳,时不时拾起掉落的花瓣,很宝贝地收集在小瓶子里。
孩子这样无忧无虑,跟在后面的大人却各怀心事。
贺重闻始终落后一点点,从这个角度能很看见方洛昀的后颈,随着走路动作轻轻摆动的手臂,以及正装下面若隐若现的腰线。
从前他见方机长,大多时候穿着岱航的制服。
工作服再怎么千篇一律,穿在方洛昀身上就是有不一样的好看。
让人看了就……想要狠狠撕碎。
以前——那些他们还能与彼此并肩的以前,他看得见的,都是可以肆意拥抱和亲吻的。
都是属于他的。
然而现在五年的时光横亘在他们中间,还有方洛昀的妻子、孩子。
全是无法翻越的高山。
那座高山名为,他早就不属于他了。
这个认知叫贺重闻的喉咙泛起苦,再开口都变得艰难:“……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现在很想抽烟,但两个孩子在,不能用这种方式压下焦躁。
“上周。”方洛昀的回答很简单,看起来并不想同他多费口舌。
贺重闻从方洛昀的声音里读出疲倦,不知是工作,还是因为见到自己。
他不再自讨没趣,方洛昀更不会主动开口,于是剩下的路程两人一直沉默,空余小孩子们的笑闹声。
有一朵桂花飘飘荡荡落在方洛昀的发梢,小小一瓣嫩黄,看得贺重闻心痒痒的,出于强迫症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想要帮他掸掉。
但他也明白自己现在是没立场做这样的亲密动作,于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方茗祉身边,弯腰同她耳语。
方洛昀看见贺重闻跟女儿讲话,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觉得贺重闻会可笑到跟小孩子瞎说什么,但贺少从小到大随心所欲惯了,谁又能拿得准呢。
方洛昀蹙眉,刚打算过去看看,就见方茗祉一脸恍然大悟,转头向自己跑过来。
方洛昀张开双臂接她,这些天相处下来,小姑娘对他逐渐从陌生变得亲近,居然也愿意主动抱抱。
他把扑过来的小家伙抱起来,声音里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不安:“……怎么突然过来?”
方茗祉抬起手,从他发间摘出来一朵小花,高兴地晃了晃:“Daddy,盛开!”
这是今天Miss Morgan读的一首小诗,告诉孩子们“盛开”就是更厉害的“开花”的说法。
方茗祉认真听讲,活学活用。
别说方茗祉在国外待了三年,就算是国内长大的孩子,这个年纪也不一定能分辨书面语和日常口语。
小孩子讲话不在乎语法,天真无邪。
方洛昀看着她的笑容,心跟着软几分:“嗯,盛开。”
方茗祉嗅了嗅,又拿给他闻:“Daddy,好香。”
蒙纳地尔是不长桂花树的,这种从小到大学校秋季运动都要写进宣传词里的植物,对她来说新奇得很。
方洛昀同样很久没有闻过这样沁人心脾的甜,连眼神都跟着松软一些。
贺重闻远远看着这父女俩,既觉得画面美好,想到那是方洛昀和别人的孩子,又好像吞了整颗的青柠,酸得胃都揪了起来。
大概是最近应酬频繁,酒喝太多了吧。
既然住在同一栋,也没必要刻意到分两次乘电梯。
为了避免尴尬,两人带着各自的小女孩朝着不同的方向。
可厢壁是镜面,哪怕是磨砂的,也依旧能看到对方。
方洛昀不想看见贺重闻,干脆视线盯在捧着装了桂花小瓶子的女儿身上。
但他感觉得到有谁的目光一直看着自己,甚至有微微灼烫的错觉。
幸好泠雅苑的电梯做得宽敞,不至于让他们有处在过于狭小密闭空间的尴尬。
即便如此,另一个人的呼吸,气息,热度,还是那样鲜明。
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方家先到,电梯门打开。
唐糖糖用力挥手:“Freya妹妹明天见!到时候我带你去看那个小松鼠!”
方茗祉也弯起眼睛笑:“好呀。糖糖姐姐拜拜!”
临走前,小孩子们又懂事地同大人道别。
唯独成年人相互没有讲再见。
贺重闻深深地看了眼方洛昀,后者甚至不愿同他对视。
他们无须再见。
贺重闻目送方茗祉小小的背影,想起唐吝琛的胡言乱语。
小姑娘笑起来那模样……怎么还真的跟自己有点儿像。
蛮怪的。
电梯门闭合。
*
方洛昀洗完澡出来,发现方洛昀还没去睡觉,低头拿着什么东西。
“Daddy。”她喊他,跳下沙发。
方洛昀等她过来,见小孩儿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表,煞有介事:“你的,丢掉啦。Daddy粗心。”
她踮着脚想要放到爸爸的手腕上,表情还有点儿疑惑,低头瞅瞅自己的衣服:“Freya的衣服,掉色?”
方洛昀一愣。
他有一块每天佩戴的表,方茗祉认识那个。
可是小孩子拿的不是他的,尽管长得很像。
他的那块是玫瑰金的,表盘是深色的苍穹与银河,与这块可以算作同款不同色。很多牌子都会有这样的设计,提供更多选择,也可以当做对表。
这样的差别在大人眼里很显著,可小孩却会觉得,是不是被“染色”了——明明长得是一样的呀!
方洛昀看着熟悉的样子,喉咙发紧。
这一块是谁的,他不知道。
但谁有一块这样的,他忘不掉。
方茗祉捡了这块表并不是偷东西的坏行为,存粹以为是爸爸的表,还细心地记得带回家;这也没什么可教育的,跟她说清楚就行。
无论如何,小孩子手里多出来一块七位数的表是件大事。
他问方茗祉这块表是在哪里看到的。
小姑娘认真地想,告诉他是放学后自由活动的时间,在操场上捡的。
她才三岁,三岁的孩子思考回路都是直线,看见熟悉的东西不会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有没有可能不是爸爸的,只会想要带回家还给daddy。
既然是自由活动时间,那范围就太大了,是谁丢的都可能。
他想来想去还是给Miss Morgan打了个电话,尽管时间已经不早了。
方洛昀告诉莫老师表的事情,还详细说了品牌和型号,方便她再询问其他人。
女孩子听了吓了一跳,尽管她对手表并不熟悉,可百达翡丽四个字就代表她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工资,这可是把她开了都负不起的责任。
她挂了电话,赶紧在小班群问另外三位老师。
最后是Simon想起来的:「是不是糖糖那个叔叔的?我记得他跟我掰手腕的时候有解下来表。但我也不认得牌子。」
动辄百万的奢侈品,普通年轻教师哪有机会了解。
莫老师拍了拍脑袋,对,就是贺先生的。
那时候Simon夸了句表好看,她就多留意了一眼,记得表盘上面有一颗小月牙。
她对着百达翡丽官网的展示图,基本可以确认就是同款。
没过多久,方洛昀就收到了Morgan的消息。
「是贺先生的,就是今晚送Freya回家的那位同学家长。」她的消息输入又暂停,暂停又输入,看起来很纠结,「您看您是直接联系他还是……?」
方洛昀可以理解她的顾虑,一个月挣着四位数、最多五位数的工资的女孩子,要从她手里过一块七位数的表,实在心有戚戚。
尽管得知这真是贺重闻的那块,心里堵得慌,方洛昀还是体谅道地回复:「我自己跟他联系吧,谢谢。」
放下手机,他看向桌面上并排在一起的两块表。
除了颜色几乎完全一样,就是两人的表带早就不是当初那款了。
人都是要变的,何况配饰呢。
贺总身家九位数,本不该缺这一块已经过时多年的旧表。
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戴在手上?
方洛昀没法去想。
他自己呢。
当初分手,贺重闻送他的、他们一起买的所有东西,通通扔了,没有点犹豫。
唯独剩下这块表。
的确昂贵漂亮得非同一般,可这并非他留下它的理由。
他只是……不想忘。
因为动了感情而栽在某个人手里这种事,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
他每天戴着它,像一个记号,一个伤疤。
叫他吸取教训,再也不重蹈覆辙。
方洛昀做足心理准备,闭上眼又睁开,手指摩挲着寻找表盘上的刻字——这是在问询Miss Moragan之前,他不敢确认的印记。
玫瑰金的那块是一行俗套的字,Love, Wendell H.
铂金的那个,只有简单的字母“F”。
这个字母并不是厂家制作的,而是方洛昀自己拿小刀刻的——可以说动动手指,就把这块百达翡丽的身价剜掉几个零。
表盘是金属的,毕竟不好操作,手写体的F尾巴歪歪扭扭,拖得格外长。
但贺重闻不在乎,还挺高兴。
那是他们最严重的一次吵架后和好的礼物,贺重闻拿出去显摆给唐吝琛他们看,说是全球限量手工雕刻而成,独一无二;朋友们看他像看傻子。
方洛昀摸到了那个几乎折成Z字的痕迹,指尖一颤。
二十五岁时执起的小刀,仿佛割在了七年后的夜晚,在他的手上。
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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