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中的烛火被风刮得不住摇晃，透过窗户，塞西莉看见天际乌云低垂，雷声虽未响起，可已有微明的电光在云层间闪烁。快要下雨了，她想，从一早到晚上，空气窒闷得让人难以呼吸，这场雨要是早点落下来多好，这样她就可以晚一天应付那个蠢猪了。
有人走到她身边，低声说：“艾洛文喝醉了，父亲忙着应付他，没空管你。要离开的话，就趁现在。”
塞西莉回过头，看见自己的弟弟多里安。她松了一口气，立刻道：“我们现在就走。”
两人穿过灯火通明的厅堂，歌手正在唱一支没听过的，十分欢快的歌谣，空气中有浓浓的葡萄酒和烤肉的香气。艾洛文公爵与她的父亲坐在一起，他的儿子，也是她未来的丈夫离他们不远，正在与同伴谈笑。对方一张饱满圆润的脸因酒意涨得通红，眼睛很小，鼻子却出奇得大——仿佛一张脸上只有鼻子似的。塞西莉冷冷看着父亲与艾洛文公爵亲昵地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喉咙渐渐泛起一丝酸涩。从小到大，她都以为在这世上，父亲是除了弟弟外最疼爱她、最维护她的男人。可等她长大成人，她的父亲仅因为艾洛文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家里出了好几位赫赫有名的大魔法师，就要把她嫁给对方的长子，那头又蠢又丑的猪。
走到厅门前，一阵凉爽的大风迎面刮来，掀起塞西莉的红发与裙角。多里安从女佣手中接过斗篷，披到她身上，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与他走在卫兵林立的道路上，狂风呼号，天越来越黑了，沉闷的雷声从远处滚动而至，灰暗的云层中仿佛藏着巨大狰狞的影子。三十年以前，人与龙曾在金河城爆发过一场大战，塞西莉的父亲是击退巨龙的英雄，那场胜仗之后，他就变成了最受国王宠信和最受百姓爱戴的金河城城主。塞西莉从未见过龙，可不妨碍她害怕它们，如今父亲日渐年迈，多里安只有十六岁，若是巨龙再度来犯，金河城还能安然无恙吗？
也许父亲正是想到这一点，才在她的众多求婚者中选择了艾洛文之子。想到这里，塞西莉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恨意，与其嫁给那个猪头，倒不如葬身在巨龙的火焰中，片刻烈焰焚身的痛苦，也好过受一辈子的折磨。
“不管往后如何，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弟弟突然握住她的手：“永远都在。”
塞西莉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弟弟与自己十分相似的面庞。与对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塞西莉强忍了一晚上的痛苦与恐惧终于决堤而出，她抽泣一声，无助地开口：“多里安，我真的不想嫁给他，我没有办法爱他——爱这样一个人。多里安，我该怎么办？”
弟弟将她攥得生疼，徒劳而苍白地安慰：“别害怕，别害怕，你还有我。”他迟疑数秒，又说：“要是艾洛文公爵有个女儿该多好，我可以娶她，你也用不着嫁过去。”
塞西莉沉默不语，她和他都很清楚，艾洛文不可能凭空生出一个女儿。女儿……女儿，塞西莉灵机一动，抬头看向弟弟，双眼在夜色中幽幽发亮：“艾洛文没有女儿，但我有姊妹啊。多里安，我们怎么把‘她’忘记了？”
“‘她’？”多里安乍然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野种？”
交谈间，他们已穿过重重庭院，进入城堡，由于前厅正在举行宴会，城堡里空空荡荡的，只剩零星几个守卫。塞西莉和多里安一同上楼时，忽然隐约听见一声门响，像是从头顶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塞西莉和弟弟对视一眼，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毕竟那扇门并不常打开。
然而没有多久，一道人影沿长长的石头阶梯奔下来，她走得这样急，连漆黑的长发与裙角都被风带起，沿途的烛火都因她的身影摇晃。多里安松开塞西莉的手，嘴角勾起一道冷笑：“刚说到她，她就来了。”他扬声朝对方打招呼：“嘿，塔顶姑娘，父亲说过这段时间不许你出门的吧。”
不料对方径直来到多里安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把泰利交出来。”
她是个纤瘦高挑的女孩，对于女孩来说有些过于高挑了，个头甚至与高大的多里安相当。纵使穿着朴素简单的黑裙子，浑身上下不见一件首饰，依然在烛光下美得惊人。塞西莉知道她一定长得像她母亲，毕竟家族里没有一个人拥有她那样的纤眉杏目，也没有与她一样的绿色眼珠。想必当年也是这样一位黑发绿眼的女郎迷惑了她们的父亲，让他背弃了自己的荣誉，背弃了对妻子许下的誓言，将这个野种带了回来。纵使父亲没有给她正式的身份，可金河城有谁不知道她是城主大人的私生女呢。
因为她的存在，塞西莉的母亲流产过一次，又郁郁寡欢了十八年，塞西莉和弟弟没法不讨厌她。多里安性情暴烈，对她的厌恶比姐姐犹有过之，眼下他阴沉着脸，冷冰冰地说：“把手松开，我不打女人，可你例外。”
不料对方不仅没有因为他的威胁而退缩，反而揪着他往墙边一推：“你把泰利带到哪儿去了，把他还给我！”
塞西莉险些被他们撞到，她踉踉跄跄地避开了，厉声喝斥：“加蕾莎，放开他，否则我要去告诉父亲了。”
“不，姐姐，不需要告诉父亲。”不料是多里安先制止她，他盯着加蕾莎，忽然满怀讥诮地笑了起来：“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一个脏兮兮的，整天只会傻笑的小马僮，值得你这么在意吗？”他边说边上下打量了加蕾莎一番：“你们上过床了？”
加蕾莎眼中迸出怒火，“啪”地给了多里安一个耳光，多里安侧脸几乎是立刻就浮现出鲜红的巴掌印。
“谁给你的胆子——”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种——”
姐弟俩同时叫出声来，多里安狠狠推了加蕾莎一把，同时拔出腰侧长剑，剑尖笔直地指向黑发绿眼的女孩：“前几天你和那个下贱的马僮不是比划得很开心吗？去拿你的武器来，我很乐意教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比武，而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去啊！”
加蕾莎没有动，她死死地盯着多里安，似乎不要到个答案决不罢休：“泰利在哪里？”
“或许在河水里，或许在哪个乱葬岗尚躺着。”多里安耸耸肩，很无所谓地开口：“不得不说，他真是个懦夫，在对手面前只会连滚带爬地求饶。我一剑就挑飞了他的武器，第二剑刺进他的肚子，把他连人带甲劈成两半。加蕾莎，你该教他些像样的招数的。”
“你杀了他？”加蕾莎脸上血色尽失：“为什么，泰利从来没有招惹过你。”
多里安笑了笑：“我只不过召他做我实战演练的对手，实战嘛，自然要用真刀真枪。他该感谢我的，一个肮脏下贱的马僮，能手握武器，像个骑士一样死去，多么荣耀的结局。”
未等他说完，加蕾莎陡然抄起摆在走廊边的一把木椅子，迎面向多里安掷去。在塞西莉的尖叫声中，多里安仓皇扭身，椅子擦着他的脸颊滚下石阶，发出沉沉闷响。他惊怒交织地瞪向加蕾莎：“你疯了吗，野种？”
加蕾莎没有回答，仅是快步冲向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要把他活生生地撕碎。多里安挥出一剑，原本只是想恐吓对方，不料加蕾莎身子后仰，灵巧地避了过去。他仓促地改为刺向她的肩膀，加蕾莎却一旋身，避开的同时欺近多里安，抬肘击在对方臂弯正中，扣住他被打歪的手狠狠一拧。
一声惨叫，多里安的武器脱手飞出，被加蕾莎稳当地接住。她横过长剑，冰冷的剑锋顶在多里安颈间。一抹腥红在镜面般银亮的剑身上晕开，与多里安倒映其上的惊恐面容混杂在一起。
“你想干什么？”多里安退无可退，背抵住了冰冷的墙砖，颤声说：“我可是父亲的独子，未来金河城的主人。若我有任何闪失，这城中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放过你。”
加蕾莎的双眸似有泪光，幽绿莹亮，既像兽瞳，又像是两朵阴森美丽的鬼火，仇恨正在其中熊熊燃烧：“你只是个恃强凌弱，连我一招都接不下的废物，既然你杀了泰利，那现在就给他偿命！”
她握紧剑柄，正要拉开多里安的咽喉，一人忽从黑暗中现身，抽出武器架住了她的剑锋，沉声道：“加蕾莎小姐，请适可而止。”
来人穿着侍卫制式的铠甲，身形高大得像堵墙，没戴头盔，乱糟糟的褐色卷发下藏着双狼一样的灰眼睛。看清他的脸后，加蕾莎的脸颊登时泛起难堪与愤怒的红晕，瞪着他道：“让开！”
“我的任务是看住你，小姐。”对方把多里安往身后推了推，瘦削的脸紧绷得像一块铁：“请别做让我为难的事。”
这句话加蕾莎从小听到大，已经熟悉得令她反胃，她不再理会他，剑锋一转，精准地劈向多里安露出的半个脑袋。褐发侍卫迅速举剑回击，和缺乏经验的多里安不一样，他是上过战场、杀人无数的老手。只交手了几个回合，加蕾莎就被剑身传来的力道震得手腕发麻，动作也由起初的利落轻盈变得迟钝，在又一次避过她的攻击后，褐发侍卫不耐烦地喝道：“够了。”
他转守为攻，手中长剑直朝加蕾莎面门挥下，她不得不双手握剑格挡。不料她还是看轻了对方的力气，剑刃相击，加蕾莎狼狈地后退数步，还没站稳，对方的剑锋又一次袭向她。她仓促地迎战，然而酸麻的双臂根本不听使唤，褐发侍卫挑飞了她的武器，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
“打得还不错，”他的眼神阴郁冰冷，如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告诉我，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教你的剑术？”
恢复冷静的多里安也在此时凑上前来，不怀好意地开口：“加蕾莎，你完了，我会将你今晚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父亲，他不会放过你的。”
“没有人教我，是我偷看校场自己学会的。”答完这一句，她冷眼看向侍卫身后的多里安：“以为躲在别人身后，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是吗？”
她面无表情地握住了侍卫的剑尖，手背亮起蛛网般深红诡异的纹路。只消片刻，钢铁打制的长剑就在她掌心中发烫变形，金红铁水淅淅沥沥地淌下。这回连侍卫都一脸骇然地弃剑后退，被生生融断的铁剑当啷坠地，他往地上扫了一眼，又抬头看她：“加蕾莎，住手，难道你还想被重新‘清洗’一次？”
听到清洗一词，加蕾莎的脸色变了变，不过那缕惧色很快就从她眼中消失了，被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取而代之：“反正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抬起手臂，用已变得半透明的暗红手掌对准多里安，熊熊烈焰从她掌心喷涌而出，如凶猛的野兽一般扑向他。眼见多里安避无可避，侍卫唯有将他扑倒在地，把自己当作盾牌覆盖在对方身上。火舌眨眼间将两人卷入其中，侍卫漆黑的铠甲泛起一道水波般的蓝光，暂时隔开了足以将皮肤烤化的阵阵热浪。
但在火焰持续冲击之下，那道蓝光开始颤抖，颜色越来越稀薄，侍卫惊惧地对加蕾莎喊道：“魔盾要撑不住了，加蕾莎，我会被烧死的。”
泪水漫上加蕾莎的眼眶，她摇了摇头，恨声说：“那就让开。”
轰隆一响，城堡的大门突然被推开，盔甲碰撞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一齐涌入。“老天啊，你都干了些什么。”一道男人的嗓音在加蕾莎身后响起，疲惫且饱含怒气：“加蕾莎，倘若你还记得我是谁的话，就给我住手！”
火熄灭了，加雷莎放下手，慢慢回过身去。伊蒙公爵气喘吁吁地站在楼梯底端，摇晃的火光照亮他的半身，他身形高大，有头茂密的红发和沉冷的蓝色眼眸，略显松弛的嘴角也掩盖不了原本的英俊。在他紫色长衫的领口上，别着一只被长剑贯穿的巨龙，龙的眼睛是两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如流淌的鲜血一般闪闪发亮。塞西莉从他身后跑出，径自越过加蕾莎，含着哭腔唤道：“多里安，哦，多里安，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另有两个护卫一起上前，一左一右地将加蕾莎夹在中间，轻声说道：“抱歉，小姐，大人让您去神殿。”
加蕾莎闭起眼睛，浓长的黑睫毛颤动不止，一道透明的泪痕沿她颧骨滑落，凝在她秀丽小巧的下巴上。良久，她抹去下巴上的泪，甩开侍卫的搀扶，独自迈下长阶。从伊蒙公爵身侧经过时，加蕾莎蓦地扭头看他，凑向他耳边：“我从没忘记过您是谁，可您呢，您还记得我是谁么。我不渴望您的慈爱，只想向您寻求一点公正，但您连这个都从未给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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