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侍预料得没有错，这次“清洗”持续了三天三夜，中途有好几次加雷斯晕了过去，七窍渗血，脸色惨白得像死了一样。他以为他撑不下去了，上前替他擦拭血迹，在他唇上涂抹温水。没想到几分钟后，加雷斯又苏醒过来，用一双碧眼盯着他，神情疲惫而愤怒，宛如一只落入陷阱但宁死不屈的野生黑孔雀。
三天后，侍卫罗温奉公爵之命前往神殿，替加雷斯带去一套干净的替换衣物，顺便接他回城堡。他待在加雷斯身边已有十二年，在被指派给城主的私生子之前，罗温曾是金河城最骁勇的战士，曾率领部下杀死过好几条龙。没想到等战争结束的第六年，伊蒙公爵却大材小用，让他去保护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不，比起保护，看守一词更适合形容他与这个孩子之间的关系。在他赴命前的那个晚上，伊蒙公爵把他叫到自己的书房，让他立誓会看住这个孩子，不让他惹出任何是非，这项使命与保证对方的安全同等重要。
唯一出乎罗温意料的是，在他守护对方的这些年里，私生子遭遇的种种危机与刺客无关，更多的是来源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姐姐。由于立过誓，在那对姐弟与私生子发生冲突时，罗温几乎从未站在加雷斯这一边过，偶尔甚至还会当那对姐弟的帮凶。也正因为如此，加雷斯很少给他好脸色，即使他在他面前，对方也对他视而不见。
看见加雷斯的第一眼，罗温便发现他瘦了，三天没有进食，要是普通人肯定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可加雷斯不仅能睁眼，还能恶狠狠地瞪人，纵使他面无血色，嘴唇开裂，活像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罗温小心解开对方脚腕上的锁链，被禁锢的时间太久，加雷斯雪白的脚踝上布满淤痕，紫红色的，像密集的蛇鳞。他鬼使神差地碰了碰那里，抬眼看向自己的主人。
“你再敢碰我一下，”加雷斯立即缩回脚，厉声警告：“我就把你的双手砍下来。”
罗温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恐怕你现在做不到，小姐。”
“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别叫我小姐。”
“只用一个称谓才不容易出错。”罗温放下他的双手，屈起手臂递给他：“请小心些，别走太快了。”
然而加雷斯把他的好意当作激将法，推开他就往前迈步。果不其然，脚掌一触地，他便闷哼着栽向一边，罗温匆忙张开手臂接住他，被撞得后退几步。加雷斯就在他怀里，他们相识了十二年，还是头一回靠得如此近，近得罗温可以嗅到对方发间玫瑰的幽香。
他长大了，罗温脑中冒出一个念头，加雷斯身上仅穿着一条丝质短裤，紧贴在他铠甲上的躯体柔韧细腻，背脊单薄，腰肢纤细，美好得像初夏刚刚结苞的花枝。
“放开我！”加雷斯用力挣扎：“你疯了吗，罗温爵士？”
罗温一怔，立刻松开双臂：“是我冒犯，小姐，请你原谅。”说完，他也不等加雷斯回答，转身往门口走去：“我在外面等候，你整理好了再来找我。”
待对方走远，加雷斯的脸顿时垮了下来，蹲下身揉搓自己毫无知觉的小腿。他试着发动魔力，果然没有任何反应，“清洗”仪式生效了。加雷斯和那些生来拥有魔力的人不一样，寻常的魔法师需要学习咒语，经过冥想，才能发动法术。而他想施展魔法，仅凭一些简单的词组就能办到。伊蒙公爵说这是他传承了母亲血脉的缘故，并警告他绝不能在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这项能力，一旦他的秘密暴露，等待他的就是神谴。
究竟是怎样邪恶的力量，才让诸神都无法容忍。为了弄明白这点，加雷斯去图书馆查阅过不少关于女巫的书籍，事实证明她们仅是妖精的一种，历史上并没有女巫遭到神谴的实例。
加雷斯满腹疑云地坐进水池，清澈的池水漫过他的肩头，他轻轻嘶了一声，撩起水波打湿头发。揉搓了几下后，似又想起什么，拿起一只放在池沿的银瓶，拔开塞子嗅了嗅。
很奇怪的味道，有些腥甜，又掺着一种没闻过的香气。他倾出一些粉末在掌心，是很鲜艳的红色。
正要检视第二只瓶子，石室的门忽然“砰”地响了一声，仿佛有什么撞在门上。加雷斯动作一顿，疑惑地扬声唤道：“罗温爵士？”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仿佛刚刚的声响只是他的幻觉，加雷斯放不下心，大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字：“罗温爵士，外面发生什么事了，请回答我。”
罗温依旧没有出声，加雷斯惊疑不定，扯过擦身的毯子裹在身上，走了几步又回头抓起那只蓝宝石戒指。他挨在门边，轻轻敲了敲门板，唤道：“罗温？”数秒不见人答，加雷斯小心地、缓慢地把木门推开一道缝，黑暗登时渗进石室，不远处仅有一只挂在壁上的火把在散发光亮，说好在外面等候的罗温不见踪影。
难道他被人袭击了，怎么会？神殿内外到处是守卫，这段日子有客人来访，这里更是戒备森严，连只野鸽子都飞不进来。加雷斯在长阶上站了一会儿，神殿一如既往地安静，不见任何异状，可能罗温只是认为他一时半会出不来，去别处偷懒了。
正欲返回石室，他的脚却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下，吓了他好大一跳。蹲下身摸索过去，触手大片冰凉坚硬的盔甲，凸浮其上的图案很熟悉，是他父亲近卫队统一使用的太阳纹章。加雷斯刚刚才平静下去的心脏再度狂跳起来，跑去取过火把，往那人脸上一照，正是双眼紧闭的罗温。加雷斯使劲拍了拍他的脸，翻来覆去将对方检查了一遍，所幸对方呼吸平稳，身上也没有伤口，应当只是陷入了昏迷。
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神殿，又在顷刻间打晕罗温，让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加雷斯望向黑洞洞的走廊，不禁汗毛倒竖，快走，他暗暗警告自己，眼下他无法使用魔力，拿什么对付这个本领高强的闯入者。
可神殿里的其他人呢，老神侍日夜都在祭坛边侍奉诸神，那刺客不可能注意不到他。
犹豫片刻，加雷斯深吸一口气，拾起罗温的佩剑，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宽阔的神殿空无一人，唯有六座立在辉煌灯火中的神像默然伫立，老神侍和守卫们都不在。他里外转了一圈，依旧一无所获，阵阵凉风穿过中庭，在他**的肩臂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加雷斯把毯子拉高了些，忽然在风中嗅到一缕熟悉的气味。
是他刚刚在瓶子里闻过的香气，比那浓烈深沉些，不知为何，那味道让他颇为烦躁。加雷斯握紧剑鞘，循着香气一路找去，进入神殿，踏上通往二楼的阶梯，最后在门扉大敞的藏书室前停下脚步。室内灯火通明，一座座书架如巨人般矗立，老神侍仰面躺在最左侧的书架脚下，双目紧闭，不知是生是死。
香气就终止在这里，很清晰，加雷斯拔剑出鞘，每迈出一步都可以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像一个警惕谨慎的士兵，在迷宫般的走道间绕行穿梭，终于在抵达尽头的那一刻找到了那不速之客。
大风撩起帐幔，烛影在华美的织金地毯上晃动，他的目标侧身站在过道上，正旁若无人地翻阅手中的书。那人极为挺拔，戴着头盔，通体包裹黑甲，连披风都是毫无纹饰的纯黑色，如同一柄由黑夜铸成的锋利长刃。这是个外邦人，加雷斯心想，艾希尔德的铁匠造不出他这身装备，精细得几乎没有嵌合的痕迹，材质也很奇特，那光泽比起钢铁，倒更像某种瓷釉。不过对方好像没有携带武器，这是好事，自己的胜算又大了几分。
加雷斯轻手轻脚地绕到那人身后，趁对方不备，迅速抬剑架在他颈间，冷声道：“说出你的身份和姓名，否则我马上割开你的喉咙。”
“我还以为您准备等到天亮再动手。”不速之客轻笑一声，音色低沉优雅：“站了那么久，腿都麻了吧。”
加雷斯被调侃得面上一热，喝斥对方：“别说废话，快回答我的问题。”
没料到那人竟一点都不顾忌挨着脖子的剑锋，慢悠悠地转过身来。然而一与加雷斯打照面，他就飞快地别过脸，抬手挡在眼前：“老天，你们城里的小姐都用这种打扮和陌生人见面吗？别怪罪我，小姐，我发誓我什么都没有看清。”
加雷斯注意到对方下半张脸罩着一副金丝织成的细网，仅露出一双深邃美丽的眉眼。他有罕见的蜜酒般的肤色，还有对红宝石似的鲜艳剔透的眼珠，倘若对方掩藏的部分并非残缺不全，那翻遍艾希尔德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张比这更出色的面孔。
不过在当下的境况里，对方异于常人的样貌只会使人不安。加雷斯没有理会他的致歉，威胁性地把剑锋往前送了些：“名字，还有身份，你以为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吗？”
“您审讯俘虏的手段太温柔了，想要问出真话，就得让对方吃苦头。”对方抬起手，五根包裹在铁甲中的纤长手指握住他的武器，狠狠往自己颈上一压：“一个毫发无伤的人是不会感到畏惧的。”
加雷斯被对方的举动吓了一跳，他只想问话，没想着见血，他不得已更改了要求：“把手松开！”
对方闻言，反倒气定神闲地把剑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加雷斯瞪向他，攥着剑柄往回抽。僵持数个来回后，男人眼睛里浮出浅浅笑意，屈指在剑身上轻巧地一弹。也不见他有多用力，但伴着金属的尖锐嗡鸣，加雷斯整条手臂都被震得酸麻不堪，剑柄登时从掌心滑出，被男人接了个正着。
“好小姐，别对一个陌生人太仁慈，好人通常没有好报。”男人掂了掂缴来的武器，旋即抬剑指向加雷斯，玩味地开口：“现在轮到我审问您了，是不是？”
加雷斯没料到自己竟如此轻易就被击败了，他紧张地往后退，并撒了个小谎：“我还有五名侍卫正在赶来的路上，没多久就能找到这里，你要敢伤害我，他们绝不会放过你的。”
“那还真是遗憾。”说完这句话，对方忍俊不禁似的，眼睛又弯了起来。长剑在他掌中打了个转，他把剑柄递给加雷斯，剑尖朝向自己：“拿去，下回再遇见不认识的男人，您可要小心着点。”
加雷斯气冲冲地从对方手中抽走剑，正欲反驳两句，远方忽而传来一声巨响，震天动地，连他们脚下的地板都因此晃动不止。他当即奔向窗边，只看到城堡星星点点的灯火，宁静得一如往常。但没过几秒，又是一道如雷轰鸣炸响，同时爆发还有城中卫兵惊恐高昂的叫喊：“敌袭——”
伴着潮水般向全城扩散的钟声，一团耀眼的赤红由远及近，夜幕宛如被点燃的黑丝绒，眨眼间就被燎出一个大洞。当那团赤红来到城堡上空，塔楼内外当即通明如白昼，加雷斯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全副心神都被摄去，怔怔地仰头看着。就在此时，有人扶住他的肩，用力推了他一把：“快跑！”
话音未落，藏书室雕满神像的天花板哗啦一声破碎，有只巨大的、布满鳞片的爪子从裂隙间探入，刀片般的爪尖险些从两人头顶划过。加雷斯满脸骇然地回身看它，如此庞然大物，比起它，城堡简直像个小巧玩具。他颤声发问：“这是……这是什么东西？”
“是龙。”身侧的男人冷静地回答：“成年的龙。别大声说话，它的听觉很灵敏。”
龙，那种仿佛只活在奶妈讲述的故事里的生物，如今居然近在眼前。加雷斯不可置信：“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男人耸了耸肩：“恐怕我很难回答您的问题，小姐。”
巨大的爪子暴躁地抓刨屋顶，地面摇晃，碎石断木如雨落下。男人将加雷斯护在怀里，不由分说地领着他往外走，起初他企图反抗，但藏书室已成一片废墟，漫天灰尘和倾倒的书架让前行变得无比艰难。在第三次险些被绊倒，又被对方搀起后，加雷斯不再白费力气，任由对方把他的脸按在冰凉的胸甲上。
好不容易来到门外，他蓦然记起里面不止他们二人，挣扎着想要回头。男人拉住他，浓密的眉微微蹙起：“还进去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老师傅还在里面。”加雷斯不安地望向一片狼藉的走道：“我不能见死不救，你逃吧，我要去找他。”
见他神情坚决，男人叹了口气，用另一手利落地卸下披风，将它裹在加雷斯身上：“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我会救他。”
仿佛料到加雷斯会拒绝一般，对方说完就进了藏书室，不给他一点挽留的机会。加雷斯追上前一步，却被从头顶坠下的乱石与燃烧的木头挡住去路。浓烟滚滚，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意识到自己留在这里也无法帮上忙后，加雷斯揪紧披风，匆匆沿着楼梯离开了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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