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延嘉六年。
大旱结束后的这两年,西线拓进,天下太平。而朝堂亦是安稳如斯,只是贤德皇后宋芸病逝后,朝中官员有些许更替,尤其是右相及宋氏一族,但也算不得什么大变动,譬如那国舅宋安行自行辞去了参知政事一职,接替他的是大皇子李惟的老师姚秉纯,而李惟乃是皇后独子,因而这二人左右也是一个碗吃饭的,说来甚是无趣。
不过值得一提的倒是那地方官场上的新秀崛起,例如新任淮西安抚使的黄钧万,又如那各路里中下几州的新任长官及副官,大多来自于延嘉四年那春闱榜上的一众门生,比方蓟州提学沈舜、黄州麻城知县唐祁等经世奇才。
立秋,国丧期满。
龙川县迎来一件不大不小的乔迁之喜。虽未声张,但因着主人是龙川新任的县丞,又是从那香火正旺的来无寺陋舍中搬下来,一干乡亲随从们结成的小队便在这来往的路上穿梭了一整日,动静便颇有些大。
新县丞临走时,与寺中住持何苦在那后院菩提树下闲谈,二人盘腿而坐,煮茶焚香。
“没想到一晃都三年了。”
何苦望着那一旁的矮丛,莞尔一笑:“施主还记得第一次从这儿随贫僧去往那伯府吗?”
年轻的县丞笑道:“如何不记得?四仰八叉连摔了好几次!亏得我身子骨好,不然非得叫你背我回去。”
何苦也笑:“读书人斯文,自那次后,施主宁愿绕远路却不愿走这崎岖小路,贫僧无论如何都叫不动施主了。”
县丞抿唇,又道:“也不尽然。”
和尚眼波一动,淡笑颔首:“贫僧晓得的,正欲替违心施主遮掩,施主自己倒是说了。”
县丞佯怒:“果然瞒不住你这和尚!”
和尚摇头:“若要怪,便只能怪我这后门开的离这菩提太近,施主每每从此过都是行色匆匆面色沉郁,并不曾有功夫介怀树下是否有人呐。”
县丞默然,又道:“大师曾对我说,一切皆为虚妄。可我参不透,心中仍有执念,何解?”
“贫僧想问一句,施主每次去那西门,见了想见的人吗?”
县丞道:“自大火之后,那门只开过一次。我知寡居之人不便见客,但我也别无所求,只听一听那院中声音,知道她还活着,我便放心了。”
和尚问:“守丧之人,却执意要住在这等惨烈伤情之地。施主可明白这人是什么想法?”
县丞淡然:“大约是要执意绝情到底,也不愿沾染府中俗事吧。”
和尚道:“然也,可红尘中人逃不开这俗世所扰,我既能见到施主去西门,旁人自然也见得,施主别忘了,我这寺中香客甚众。”
又是一阵沉默,县丞皱了皱眉,有些不确定:“大师的意思我明白的。如今她人走了,倒也算是避开我所扰了吧?”
“然也。”
可年轻的县丞心下仍然黯然:“可她已经走了这么久,我却仍然不能不心动。你说,我该如何?”
“阿弥陀佛。如此,你便看它,观它,由它,终能容它。”
县丞默默咀嚼这几个字,道:“终能容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和尚起身,拾起一粒饱满的菩提子捏在手中,默默念起那妙法莲华的偈语,“因缘所生法,即空者,此非断无也。”
二人一打坐,一观禅,相对无言。
日落时分,姜云便回到新置的宅子。
临走时,何苦道:“沈拂既已离了龙川,伯府新主事的二爷也忌讳这西边。如今中门不常开,贫僧也老了,便不打算从这走了。何况姜施主也有了新居所,西院之中已无牵挂。这小径也算是功德圆满,阿弥陀佛,该封上了。”
姜云颔首,不再回应,负手离开。
从此,来无寺中少了一个为情所扰之俗人,龙川县有了一位真正心系生民的好县丞。
什么?
你道这姜云前两年不才是主簿吗?怎地,朝中有人?蹿这么快?
非也,姜云原地擢升乃是非常之事。
延嘉四年,谷雨时分,天色黄黄,暴雨倾盆。
龙川接连发生的三庄大案的性质极其恶劣,牵连极其广泛,民间亦有不少传闻,有“伯爵、县丞分赃不均,知县欲趁火打劫”说,有“知县、伯爵密谋,被县丞反杀”说,亦有深宫旧恨说,百姓们有拍手称快的,也有唏嘘不已的。总归是官民皆知,越传越离奇。后来,事情传到了皇帝耳中,速调应天府提刑司黄钧万至淮东彻查此案。不日,伯府纵火案、知县府盗窃案、知县之子酒肆被杀案三案并案,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会审。
半月之后,案情水落石出,卷宗呈上御前:
县丞吴氏因妒其贤能,数次贿赂未果而怒杀知县之子女。可怜那青天老爷谭知县,为官数年心系生民,调任滁州却只带两袖清风,兢兢业业终不得善果,一双儿女叫那吴氏害成这般!更令人发指的是,吴氏又因刘伯爵不欲与之同流合污鱼肉百姓,趁其独宿西苑,梦中杀之而后纵火毁尸,一夜之间孤儿寡母,族内震荡。伯爵本是心善绅士,睦邻济亲,却遭歹人如此算计!而刘谭二人均是在延嘉三年大旱中力挺“缓贷放粮之策”的良臣,那么吴氏自然是那祸国殃民之奸臣。
皇帝阅后,大怒:吴氏可诛!
三月之后,吴氏伏法,六族灭。
龙川一案以雷霆之势迅速结案,县里面的人也换了个底儿掉,除了主簿姜云。念其在防旱抗旱中鞠躬尽瘁克己奉公,又在伯府谭府遭遇劫难时竭尽全力,保全了伯府一家,救下了谭云山之女,延嘉五年,皇帝特诏:姜云为龙川县丞。
“啊就完了?”
泰州城,一二客栈,一个挂着鼻涕的小男娃骑在长凳上意犹未尽。
说书的胡师傅咂摸咂摸嘴道:“昂,你还想怎样?”
男娃嘴里尝到了咸味儿,吸溜一下鼻涕,说:“你没说那吴寥犯了些啥罪哇?六族是哪六族哇?是不是得死很多人阿?”
胡师傅白眼一翻,挥了挥手:“人都是他杀的,这还不够明显吗?杀个伯爵,还杀个判官的全家,自然是杀人罪了!”说着忙伸手隔开那小娃去接看官的银钱,“哎让一下欸让一下欸,六族是哪族,回去问你妈去!”
一个秀才模样的人不满道:“可你不是说那谭云山与北冀伯私下来往了嘛,那来往了什么,你也没说。而且刘兆柏一个武将,就睡那么死啊?吴寥就为这点事杀人?那也太冤了吧!定是有些你没闹清楚的,不然怎会如此潦草?人家都是历经磨难百转千回,终大仇得报,你这师傅,说书说的却稀里糊涂!”
“那是我不想说吗?案子就这么结的,你要我说什么?咋的,武将就不会睡觉啊?哦我给你编个刘兆柏假死,携重要证据瞒天过海,数年后终于翻案?这你就满意了?”
“哎,这个好!这个好!”趴在凳子上的大鼻涕兴奋的两眼冒光。
“好好好,笔给你,你来写。”胡师傅丝滑地翻出第三个白眼,“麻烦让一下哎,别耽误老子挣钱。”
在一旁喝着水歇脚的长工笑道:“都是皇帝过问了三堂会审的案子,具体是个啥,咱们平头老百姓哪能知道?反正恶人被捉了,刘谭两家也算大仇得报,不就完了吗?你们这些读书人忒迂腐,小娃儿也忒是没完没了,凡事哪有那么多道理!”
“后来呢?”一个清澈的声音问道。
胡师傅头一瞥:“什么后来?”
只见一衣着不凡的少年手撑腮骨若有所思。他摊开另一只手掌,细嫩的掌中躺着几颗银豆子,开口却是诗意的江湖:“那谭老爷呢?刘伯爵的亲眷子女呢?就没有后续了吗?在传奇里,魏博聂家的窈七娘被嘉诚公主掳走后收为徒弟,五年音讯全无,可她却苦练武艺终成侠女呢!”
胡师傅嘻嘻一笑,接过银豆子,顺便捏了一把他的脸:“哦哟,小公子真是好学的贵人!模样也是俊!昂,不慌,叫我想想,叫我想想。”
他斜眼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道:“后来啊,恩,后来,后来谭大人伤心得一夜白头,辞官回了老家,没几年老死了。
刘伯爵的妻女孤儿寡母,家产争不过刘家的其余叔伯弟兄,寡妇带着娃也颇遭人嫌弃,便回了老家守寡,没过几年就再改嫁了,哎你别说,嫁的还不错,母女从此隐姓埋名,同你说的那个窈七娘一样,她最后不也是跟磨镜少年一起过上了平淡的生活吗?”
“就这?”小少爷皱了皱鼻子,皱纹挤动了驼峰上的那颗痣,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那有什么意思。”
他道:“当然啦!你以为平淡的生活很容易哇?很难的好不好!”
小公子瞧了他两眼,又掏出一粒银豆子:“可你说的也不对,会审半月就结案这就不对。”
那说书人得了豆子,又谄媚道:“那都是皇帝过问了,莫说半月,三日就能破了!”
那小公子摇摇头:“若说破案,只需一刻,然结案少则一月,多则一年甚至两年。而你说那吴氏欧氏,我倒是有些印象,是京城弄香楼、扬州清风楼的吴氏,是也不是?这样的家业,怎会为区区一个知县就做这样的事?我听闻他们和那皇……”
胡说一把捂住了那小公子的嘴,低声道:“公子哟,砸了俺的饭碗倒不要紧,俺这贱命俺可爱惜!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成不成?”说罢又抬头大声道:“嘿嘿,小贵人年纪不大见识倒广,那京城四大名楼怕都逛了遍吧?!居然知道弄香楼?”
大鼻涕似有不服气:“这有甚难?我还知道倚笑、问君、戏鸳呢!”
那说书人道:“如今那弄香楼早已不是那吴氏的产业了,四大名楼就剩三个咯!弄香楼一倒,这排名第三的倚笑楼又要进一进位份咯!”
小公子却仍然不依不饶:“依你所说,这事便是那十恶不赦的地方恶霸杀朝廷命官和伯爵的案子?”
说书人讪讪一笑:“自然不是如此简单!可也得留个悬念不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收摊啦哈,后儿请早啊各位看官!”说罢收拾着桌上的茶碗、银钱,卷起自己的旗子便要跑路。
众男孩切了一声,准备散去,不远处却传来一声断喝:“胡说,你又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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