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吴县丞的病便痊愈了。上任一月以来,姜云第一次见到这个红光满面的胖老头,尽管他是和蔼的、慢条斯理的,但眼中的精光仍告诉他这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这几日姜云把这龙川县的几大宗族还有名下的产业摸了个遍。江淮之地富庶,历来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又势力交错,为朝廷所看重。而放眼龙川全县,除了北冀伯府外,欧氏一族在这地界上可谓举足轻重的存在,而欧氏现任族长,又是这吴县丞夫人娘家的远亲,想必吴欧二人自然是沆瀣一气了,无怪乎那日议事,这老吴连相都不露,仍可将场面弄得如此焦灼难看。
今日初见,老县丞捋着胡子同这后生攀谈了许久,二人一阵互谦互捧,随后又客客气气拉着姜云一道张罗起社戏和求雨,忙里忙外,满头大汗,却一刻也不停:“知县大人这几日去了泰州,但社戏、求雨之事咱们万不可落下,咱乡亲百姓们苦,都指着这一次落些雨救命呢,咱们万不可叫他们寒了心。”
一席话说得姜云一愣一愣,心道这做做样子的事情果然人人都舍得涂脂抹粉,若真要拿钱出来,那就不是这个话了。
他尤其记得,那个叫欧昌的先说了缓贷救灾好,话锋一转却又提及各种譬如这样譬如那般的困境——就凭这先扬后抑的把戏,他们欧氏就不会是乐意如了谭知县所愿的。
而调足胃口后的质疑,往往会激起更大的抗拒。若非那“议事”变“撒泼”叫他大长了见识,又推断出欧昌与吴寥相亲,他保不齐真信了这老猢狲的鬼话。
当然,姜云明白,整个龙川的借贷获息大头都在欧氏手中,若真缓贷,可是真得剜他们的肉了,因而无论是从欧氏现下的产业还是过去的循例来看,他们都没有同意谭云山提议的理由。
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姑且这么着吧,他一小吏都算不上的书生,又能做什么呢?
中午,姜云溜达着去吃了樊大婶铺子里的葱油饼,回来往那塌上一躺,在秋蝉的轻鸣中,一个午觉便睡了三刻。
睡梦中,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众人吵闹,他皱眉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一觉醒来,他却发现衙里几乎没人了,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新人主簿不明所以,一个鲤鱼打挺仓惶起身,一路奔至门口,才瞧见也将将醒来的老许。
一问才知是衙里的差役下了乡去救灾了。这倒是个稀奇事,他还以为这事指定没着落,谁晓得一觉醒来竟换了天。
老许说,昨日他午休时,谭知县便督促衙里那些年轻力壮下到了村里去收集各佃户的借贷与家中遇旱的情况。衙役们却是不敢动的。今日那吴县丞又说要尽快摸清需要多少口粮和银钱,惫懒惯了的老小子们才挪了腚。
“县丞肯松口,那乡亲们就有救啦!”老许伸了个懒腰,一面数着兜糊了的豆子,嘴里嚼的嘎嘣响。
姜云心下大奇,本以为这事干不成了,怎的忽然就开始推进了?难道上次谭知县这么一通折腾之后,欧氏他们又点头了?还是有人使了什么法子,同大户们有了什么说法?
老许笑笑,不再言语。
“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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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八月初八这天,前几日还打得面红耳赤的宗亲大户们到底整齐的聚在了县郊南的道场。谭云山、刘兆柏、吴寥等人都站在了中央前排,他们在大师傅的带领下拜了各路神仙。
这场声势浩大的求雨耗时极长,拜完一轮还要送走一轮,各路神仙的名头还奇长无比。几经折腾,饶是姜云如此年轻,也跟着耗不动了,更不用说其余的族长里正,那面上更是青红紫绿染飞白,五光十色。
中场休息时,姜云无意间一瞥眼,发现道场又外围了不少人,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人在这时候的面目竟也分了三六九等。
最内圈的人中妇孺孩童皆是满面麻木空洞;外圈跳脱着挪动步子的人则是在热闹中企图寻找一丝苦楚来好叫自己心下快活;而最外圈的,则是稀稀拉拉几个大户人家,日头毒,他们有的支了伞,有的歇在轿子或者马车中,远远观望着场中的人,那里面兴许有他们的族亲族长。
姜云打眼一一瞧了过去,还真见着了北冀伯府的人。只见一个小厮拎着壶水朝那马车中走去,里头的丫鬟起了帘子接了,又钻出来瞧了道场这边一眼,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个贵妇人,便是那日在刘府见着的沈刘氏沈拂,她生得极是白净,即便在厢中坐着,也能瞧清那模样。
那沈拂素手一抬,接了帘子,自己又稍稍探了头出来,瞧着那道场中的刘兆柏垂手在侧一脸肃穆,又回头和丫头说了几句什么,便微笑着放了帘子。
“阿弥陀佛。”一声喃语将姜云拉了回来。
原来是那来无寺的住持何苦和尚。这何苦便是当年刘江柏点了宗祠被刘兆柏揍的满街跑,后来又抱着不撒手喊王母娘娘的那位。
来无寺,是坐落在西山上的古刹,是何时建造的已不得而知,但清修佛法,广结善缘,香火一直不错,寺内瓦舍时有空余,出家人慈悲,便用以接济流民或本地困苦之人。
姜云初来此地,并无太多盘缠,也在寺中借住,偶尔会帮着做些补漆修葺之事,因而同寺中僧人也算熟识。
何苦虽被称大师,看着老成,实际不过三十来岁,瘦瘦的模样,远远站在道场外守着,双手合十,面色紫金,不知站了多久。姜云乘间隙走过去同他搭话:“阿弥陀佛,大师也来观礼?”
何苦道:“人间涂炭,我佛慈悲,遣我来此,便是缘故。”
“那敢问大师,这下雨,究竟哪个神仙说了算?”
大师欠了欠身,道:“阿弥陀佛,贫僧不知。”他声色如磬,带着丝不理俗世的超脱。
不知怎的,姜云一想到那被哥哥揍得肿肿的刘江柏一路鬼哭狼嚎,又死抱着这不动如山的大师喊王母的模样,他便暗自有些好笑,“那您来这道场,犯不犯忌讳?可是要监督道家哪位神仙呢?还是大师佛道同修?”
岂料大师正色道:“阿弥陀佛,施主,贫僧道缘太浅,能力有限,佛道双修只有那顶级慧根且缘法深厚之人才可修成。”
“大师过谦了,我观大师缘法上乘!想必只是不愿分心罢了。”
何苦笑道:“非也,贫僧修佛这么些年,云游天下,有此缘法慧根之人,不过一人耳。”
姜云没成想这世上还真有人佛道双修,“当真?是谁?”
“是我俗家的胞弟。”
姜云奇道:“哦?你兄弟二人?”
“然也。”
姜云心念一动,“大师法号何苦,莫非他叫何必?”
“咳咳,”何苦岂能料到这腼腆后生今日竟如此活泼,一个“我”字差点没绷住,掀了眼皮子瞧他一眼,“自然不是。”
那语气颇有些嫌弃,“他叫无畏。”
这也没好哪去。
何苦又垂了眼:“人生如此,先问何苦来哉,方可毫无畏惧。”
姜云还要说些什么,那何苦却闭眼合了手:“阿弥陀佛,施主,谭知县在寻你。要紧,快去。”
姜云一回头,只见谭云山的金刚怒目正以雷霆之势戳向自己,于是赶紧回到位置上完成了最后一拜。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甫一完成,便急风乍起,刮了好一阵。众人往回走时,天色便暗了一暗,竟然真的飘了几滴雨下来,但也真的就几滴。
不管有没有用,但至少此次龙川县上下都献出了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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