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立一中，高三一班早自习。
郝茉莉鬼鬼祟祟地戳了戳同桌沈云荷的胳膊，眼神示意往下看。顺着她的视线，一封桃粉色的信纸出现在沈云荷眼前。
“什么？”沈云荷问。
郝茉莉眉头皱起，双手放到书桌底下，来回揉捏那信：“陈清让我帮她递情书，怎么办。”
“陈清？给谁呀？”沈云荷侧过脸，眨了眨睫毛，嗓音甜软道。
“纪云希。”郝茉莉压低音量，面露难色，“纪云希啊，那个冷面杀手，谁敢给他递情书啊。”
沈云荷立起手里的书，抬眼看了看教室门口，“什么冷面杀手，你怎么这么喊人？”
“你忘了？”郝茉莉心有余悸，“有次我在Ktv碰上几个男生，把我围起来要电话，正好被纪云希撞见，我就喊了他一声，结果他上来二话不说就把人打趴下了，临走还跟我说，”郝茉莉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表情，摆出一副冷酷的样子来，“‘这种地方小心点’，”学得惟妙惟肖。
“那人家这不是关心你嘛。”
“你不知道他那个语气多吓人，简直就是威胁!好像我要敢不听他话下一秒拳头就要落我身上了。”
“你想太多了吧。”沈云荷浅浅地冲她笑，
“关键他打人那个狠劲太吓人了，我是真怕他，万一把他惹恼了，他也揍我，我一个拳头都扛不住的。”
“不会的。”沈云荷悄悄朝后望了望纪云希的位置，座位上是空的，桌面也空空荡荡，好像那本来就没有人。
“不然你让陈清自己送啊。”
郝茉莉哭丧着脸，一脸生无可恋，“我哪敢。”
沈云荷嘟了嘟嘴，同情地摇摇头。
陈清是他们学校为数不多的女体育生，整天跟男生混在一起，听说家里几个哥姐也都是道上混的。她长相明艳，性格张扬跋扈，同学们都对她畏惧三分。
作为陈清的邻居，郝茉莉在陈清的庇佑下也在陈清的恐吓中度过十六年，所以对于陈清的要求，郝茉莉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利，也没有说“不”的胆量。
“我怎么办呢荷荷，怎么办哪！”郝茉莉绝望地趴到桌子上，低声咆哮。
“你别想得那么可怕，纪云希再怎么着也不会打女生啊，何况...”
没等沈云荷说完，郝茉莉猛然坐直，把身子转向她那边，“我知道怎么办了。”笃定的语气带着耐人寻味的表情。
沈云荷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怎么办。”
郝茉莉一把抓住沈云荷的胳膊，作祈求状，“你帮我好不好，你长得那么漂亮，纪云希肯定不会对美女怎么样的。”
“啊？”沈云荷小嘴张得老大，“我都没怎么跟他说过话。”
纪云希是常年霸占教室最后排角落位置的不良少年，而沈云荷是长居前三排根正苗红的三好学生，两人同班两年几乎无交集。
“你就帮帮我吧，吭，荷荷，我实在是害怕他呀。”郝茉莉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惹得沈云荷哭笑不得。
“你太夸张了。”
“真的！”郝茉莉双手合十，不断对沈云荷拜托，“求你了，求你了，你要帮我我发誓这辈子为你当牛做马，下辈子也做，下下辈子都成，求你了...”
沈云荷无奈地笑笑，“好了好了，我帮你就是了。”
郝茉莉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不顾旁边人抱怨的眼神，大喊：“沈云荷我爱死你了！”
沈云荷有件事没告诉郝茉莉，其实她挺赞同她的说法：纪云希打人时的狠劲是挺吓人的。不是她听说的，也不是她想象的，而是亲眼看见的——纪云希也帮她打过架。
那是高一下学期临近期末的一天。早上七点，沈云荷准时坐上39路公交车去上学。那天人格外多，好像是哪家银行可以免费领鸡蛋，大爷大妈们跟撒了欢似的，一股脑全出来了。
那天那个时间的39路车上，座位上是一个不落地坐满了大爷大妈，地上是严丝合缝地挤满了上班族和上学族。
沈云荷被挤在最中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个能增加稳定性的道具都没有，只能抱紧书包，用脚趾头死死地抓着鞋底保持平衡。好在学校离家只有五六站，她想着咬咬牙坚持一下就到了。结果刚走二站没一会，就在司机一个急刹车的时候，脚下失了力，惯性往后一仰，踩到一个人的脚背上。她慌忙道歉，嘴还没张开，敏锐地察觉到一个异物抵住了她的后腰，冷汗在一瞬间爬上脊梁。
正值青春敏感期的她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她想逃，可前后左右都是人，她完全动不了。她想转过脸瞪他，想骂他，可羞耻和恐惧令她不敢回头，甚至张不开嘴。车子在缓慢移动，身后的那个东西也在动，那一刻，她想到了死。
沈云荷长得美，性子软，家人朋友都宠着她爱着她，自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自身更是好脾气到没脾气，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没脾气，而是懦弱，懦弱到对于侵犯都不敢大声喊一句。
她当然死不了，也反抗不来，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地不停不停地涌出来。她一边默默祈祷快到站一边狠狠发誓，到站一定马上冲下车去！再也不要坐公交车！再也不要靠近男生！
车子真的很快到站了，她拼命往外挤，连旁边人骂她都没有让她脸红，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身后的那个男生竟然握住了她的腰，他真的想让她死!
她想把那人的手扯下来，可她不敢碰他的手，那双恶心的手，只能拼命往前挣脱。可她的力道太不足了，加上很少人下车，她仍然被牢牢地束缚在原地。她绝望地边挣脱边哭泣，电光火石之间，她看到车窗外一张熟识的脸，脑海里突然迸发出生的希望，她动用全身的力量，喊出了他的名字。
“纪云希！”
她用尽全力叫他，可她不知道她的声音是多么微弱，又是多么凄惨。
万幸的是，纪云希发现了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他急切地奔向后门喊着开门，可司机竟然说上不来了，沈云荷顿时心如死灰。可纪云希没有放弃，哐哐地砸着后门，震得钢化玻璃颤动不停。
而沈云荷在喊出纪云希名字的那一刻，才发觉终于可以操控自己的嘴巴，她结结巴巴地喊：“我，我要下车，我要下车。”
在司机的抱怨声和纪云希的砸门声中，后门终于打开了，那个人也终于放开了手。沈云荷艰难地挪动脚步，被纪云希的长手一把拽了出来。
她惊魂未定地还没站稳脚跟，发现纪云希竟然扯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一起下了车。那男生下车就想跑，被纪云希探手锁住了脖，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纪云希另一只手拉拽住他的头发，拖扯到站牌后面，往地上一摔，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那人哀嚎着喊救命，周围人渐渐围拢上来，可没有人劝阻。沈云荷惊恐地望着纪云希狠厉的眼神，一时什么都忘了。直到人群中有人打了110，她才慌忙上前制止。
“你要等警察来说说前因后果吗？”他对地上那个鼻青脸肿的人说。
那人什么都没说，眼皮都没敢抬一下，连滚带爬地跑了。与此同时，跑了的还有沈云荷，她觉得丢脸极了，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脏极了。
那天沈云荷一口气跑回家，扔了衣服，洗了澡，发了烧，请了好几天假。在上学的时候就开始骑自行车了。
那天之后，她没跟纪云希说过话，两个人好像两条平行线发生了刹那的错乱产生了短暂的相交，而后重新回归自己的轨道。
或许可以借这个机会，跟他说句“谢谢”。沈云荷答应郝茉莉的时候，心里这样琢磨着。
很快来到下午课间大扫除，离放学还有两节课的时间。郝茉莉交代一定要在放学前把信交给纪云希，并动用自己卫生委员的职权，给纪云希单独安排了打扫顶楼的工作。
此时纪云希正从教室后面扛起一把扫帚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就趁现在。”郝茉莉推了推沈云荷，做出加油打气的手势。
沈云荷犹犹豫豫地把信塞进口袋，刚想跟上去，纪云希停在了门口。
他长得可真高，发梢似要撞上门框，身材也不像刚发育的男生，只是瘦高，而是呈现出隐约的倒三角，顺着坚实的臂膀，视线不免往他脸上扫去，乌发朗眉，眼窝深遂，虽是青涩五官却透着棱角分明的俊美，谈笑间眉眼倒是柔和了许多，整个人显得衿冷孤清又不失风流。
像是感应到什么，纪云希突然抬眼侧过来，挂着残笑的眼睛对上沈云荷晶莹剔透的眸子。沈云荷顿觉心跳如鼓，急急地转开视线。
“看到没，他对你笑呢，肯定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放心去吧。”郝茉莉悄悄在沈云荷耳边说。
他哪会对一个帮忙送信的人怎么样啊，沈云荷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
本着“有信必达”的使命，沈云荷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向天台。一路上碰上的同学嬉笑打闹，好不欢快，只有她跟偷渡的小猫似的，红着脸低着头贴着墙边走，还得时不时看看后方有没有人跟随。
虽说递情书这种事不至于不道德，但怎么说也不怎么光彩。尤其在沈云荷这种根正苗红的三好学生眼里，无疑是不恰当，不理智，不应该的。可没办法，她的性格跟她带有攻击性的长相恰恰相反——软绵的不行。对于朋友的请求，她实在无法说“不”。
推开天台门，整个顶楼空空荡荡，只有一把残缺的扫帚孤零零地扔在门口，沈云荷疑惑地环视四周，甚至跑到护栏边往楼下瞧了瞧。确定纪云希不在，心中不免失落，回去怎么跟郝茉莉交代?
“找我?”
纪云希的声音徐徐从角落传来，吓了她一跳，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天台侧边边角，纪云希单手插兜闲散地倚靠在旁，侧颜精致冷沉，微垂的两指间泛着一抹猩红。
真恐怖，他从哪冒出来的？沈云荷咽了咽口水，支吾道：“那个，我给你东西。”
“什么？”
“一封，”身后发出“哐”的一声响，天台门被风关上，沈云荷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话说得更零碎了，“信，信。”
纪云希站直身体，把烟头按到墙上捻灭，信步走到沈云荷跟前，气息冷然，平添几分压迫。沈云荷后退一步，身体僵硬地抵在护栏上，躲避着他的眼神。
“你，怕我？”纪云希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沈云荷，哼笑出声。
对呀，为什么搞得好像怕他一样，沈云荷握了握拳，勇敢地看回去，“才没有。”
他像遇上很好笑的事，歪着脑袋眼睛亮亮地盯着她，“要给我什么？”
沈云荷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她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那封桃粉色信封。像对待什么珍宝，郑重其事地双手奉上。
那信封已经被郝茉莉揉捏的皱皱巴巴，可不能再在她手里继续沧桑了，“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女孩姿态虔诚，男生的眼神却像看到什么污秽，厌恶得不行，“有人?哪个人？”
沈云荷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不知道该不该把郝茉莉供出来，又不能直接说出陈清的名字。
犹豫思索间，纪云希再次开口，语气沉沉：“你愿意吗？”
没懂他的话，沈云荷怔住。
“是你自己愿意的，还是别人逼你来的？”纪云希上前一小步，盯住她的眼。
“没人逼我，是我朋友。”沈云荷轻眨下眼睫，老实地说。
“所以，是你朋友就可以要求你做任何事，是你朋友你就可以答应任何要求，是这个意思？”
她明显察觉到他隐而未发的怒气和几不可控的无奈，还有他坦率又肆意的眼神，都令她紧张起来。
“不是这样的。”她把手收回来，低不可闻地说。
“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沈云荷被问得一愣，下意识抬头，像是在他眼睛里找答案，第一次那么直白地与他对视。
纪云希安安静静地等着，空气中是蓄势待发的寂静。视线交汇中，沈云荷糯糯开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她回答：“是。”
“那，”纪云希从兜里掏出手，拽住那封信的边角，伴着广播中Sarah Engels《I MISS YOU》开场的那句“You are my lover”，扬唇懒懒道:
“是不是我提什么要求你也会答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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