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姜两家结亲,怎么也称得上一桩喜事,大约也只有如今的承恩公姜瑄会为此唉声叹气。
他那位皇后妹妹想得倒也不算差,可她只疼这个侄女,却不想想姜家前程。
奈何皇后与姜珮都是极有主见的人,儿女婚事反倒轮不到他这个做父亲的拿主意。
他之前试探过女儿的意思,对沈家郎君并无情意,分明只是姜皇后一厢情愿为她好,皎皎心里头还是更愿意入宫侍奉陛下的。
可不过是见了这沈郎一面,她便丢魂落魄,一颗心放在他身上,连婚期提前也无异议,姜皇后也传了口谕,顾虑着此事姜珮与承恩公府会受委屈,要姜珮从宫里出嫁,还赐了许多妆奁。
饶是如此,府中也忙翻了天,嫁妆是夫人从皎皎四五岁时存下的,但到了清点的时候依旧免不了焦头烂额。
女儿能同意嫁到太原,又是嫁到沈家去,王令仪是从心底高兴的,忙得顾不上丈夫的脸色,听他长吁短叹“女生外相”,烦得几乎压不住火气。
当年五姓七望兴盛时,姑侄同嫁一人不算稀罕事,若是她的皎皎侍奉盛世太平天子,握紧将来的东宫之位,年纪大些她也不会抱怨什么,可现在有更年轻俊秀的郎婿可选,她不大瞧得上这条路。
“夫君要是闲得发闷就去同门客打猎饮酒,沈家那个郎君我远远见过一面,清介自守又博涉群书,连公主也尚得,做不了您的东床快婿?”
姜瑄与自己这位夫人私下也常斗嘴,不以为忤,回她道:“公主大多骄横,沈公未必盼着有这么一个孙媳。”
王令仪莞尔一笑:“做舅舅的这样编排自己外甥女,也不怕永昌公主听了恼你?”
永昌公主是帝后第一个立住的孩子,哪怕正元帝对姜皇后兴致缺缺,对这个女儿却有几分疼爱纵容,因此永昌听闻姜皇后有意从为她置办的那份嫁妆里拨了些出来也没太心疼。
至多有些吃醋。
“沈家郎君前些时日还惹珮表姐生气,可一见了表姐姿容便改换主意,什么浮花浪蕊也顾不上了。”
她早听说过沈郎美名,暗自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可见过姜珮为他生气恼怒,难免偏心:“阿娘怎么不选个更好些的郎君给你,阿爹要赐我一座府邸,还想着要不要选在沈宅附近,可恨你才成婚又要远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姜珮微微一顿,笑着道:“听闻陛下不准沈郎请辞,只准了三个月的假,若是节度使无忧,想来不日就能返京。”
留在姑母的宫里备嫁,母亲还能时不时入宫探望,她坐在妆镜前不厌其烦地试换妆容,同表姐妹说说笑笑,这样做女儿的好时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正欲同永昌叮嘱些什么,抬头瞥见珠帘之外一道身影,忙站起身来行礼:“皇后万安。”
永昌转过身行礼,随即揽住姜皇后手臂撒娇:“阿娘怎么学会偷听了,我刚刚还和表姐说起您呢。”
“是你只顾着和皎皎玩闹,哪瞧得见我?”
姜皇后慈爱地拍了拍女儿,示意永昌公主出去,温声道:“我同你表姐有些话说,你去挑一挑新贡的缎子。”
永昌公主稍有些不满,但还是依顺了母亲,帘外侍奉的宫人簇拥公主而出,仅留下贴身侍奉皇后的两位女婢。
姜珮忙扶着姜皇后安坐,轻声道:“姑母身子越发沉重了,竟还这样为我劳心,皎皎哪里担得起。”
或许是早知道这个孩子难以留得住,姜皇后这些时日渐渐平静下来,她笑道:“还能忙多少时日呢?”
姜珮不忍心接话,跪坐在皇后膝边,听她道:“我少年时随陛下东奔西顾,生育不易,只得永昌一个女儿,难免养得单纯些。”
姜皇后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符合先帝与百姓对一位皇后的想象,端庄高洁,只是留不住帝王的心,从前她还有心争上一争,但现在想通了,眉宇间那抹哀怨也渐渐散去,恢复从前的恬静从容。
她抚动着侄女乌黑的发,上天格外怜惜美人,皎皎虽与她容貌有几分相像,又承继一部分她生母的艳丽高挑,竟凝成惊心动魄的美,兼之性情活泼,更添了许多女郎柔媚风情,难怪哥哥会动了歪心思。
就连陛下听了外面几句风言风语,都忍不住到椒房殿坐上片刻,和善地劝她不必拘于宫规,孕期大可多召娘家人入宫小住。
姜珮享受着那只手温柔的爱抚,忽而鼻尖一阵酸,抬头道:“姑姑,我瞧陛下的意思,近年天灾不断,简娘的婚费势必削减,您给了我这么多,贵妃将来可不会填补回来。”
本来家里给她的东西不算少,宫里只要赏赐一点东西就足够体面了。
“贵妃若能补回来,那还是她么?”
姜皇后垂眸看向姜珮,她淡淡一笑:“稚子怀金,无罪亦罪,陛下若行废立之事,你当这些金银珠玉还会属于她么?”
她轻轻叹息:“无兵便无权,无权何谈富,除了你,这些东西我托给谁也不能放心。”
几位节度使之中,河东节度使是最礼敬天子的,有些地方节度使拥兵自重,俨然异姓诸侯王做派,更替无需长安指派,不是子侄上位就是下属兵变,之后上一道表让皇帝知晓罢了。
可是河东节度使每逢更迭之际,沈家都摆出了谦恭姿态,上表请求天子赐旨,另选一位才德兼备之人。
姜珮微微一愣,旋即明白皇后的意思,低低啜泣道:“就是姑母不这样说,我也会看护简娘的。”
无论沈之衍心里怎么想她,沈家顾虑仁义的名声也不会觊觎她的嫁妆,时局瞬息万变,若有一日永昌到太原投奔她去,凭着这些东西也能安稳度日。
瞧她哭得可怜,姜皇后反而笑了,亲昵地捏了捏姜珮的脸颊:“好好的新娘子哭什么,还没到你哭嫁那一日呢!”
姜珮伏在她膝上,瓮声瓮气道:“姑母这番言语难道不叫人伤心,事情又没到那一日,您怎么宁可算到这一步去……也不肯叫我留在宫里帮您?”
前世是她生米做成了熟饭,姜皇后无奈才肯依计而行,正元帝那时被她迷昏了头,又因着一分对皇后的愧疚,废后之事迟迟未行。
直到一年之后贵妃千辛万苦生下的皇长子仍旧口不能言,前方战事吃紧,正元帝才彻底断了改立皇后的心思,把希望寄托在姜珮的腹中。
姜皇后闻言一怔,缓缓道:“傻孩子,陛下有意疏远我,我便一定要千方百计亲近他、哀求他么?”
这句话从中宫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姜珮的抽泣都应声而止。
伺候在一旁的女婢反应平平,仿若未闻。
从幼时起她就听说过姑母贤良淑德的事迹,正元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两人便相互扶持,称得上一对患难夫妻。
若没有一点夫妻情意,又不在意皇后这位置,换作是她被正元帝如此对待,早预备着谋杀亲夫了。
“陛下与贵妃情投意合,始终以为是我占了贵妃的后位,对她有所亏欠……”
皇后说起这些陈年往事时,仍然有些怅惘:“可陛下问都没有问过,当年入选内廷的时候,我到底是想做太子妃,还是盼着做他身边批阅奏折的女官。”
是先帝中意她,姜家指望着她,女儿依靠着她,至于她自己怎么想,从没人在意。
姜珮低眉,想要辩驳些什么却又不忍,她从未感受过男女情爱带给人的愉悦,却知道拥有权力的快感。
承恩公府的眼界不高,只知道长安这一片天,皇室再怎么衰落,正元帝也是这天空唯一的太阳,她只做过两朝天子的宠妃,都已经感受到其中的乐趣。
可姑母这个皇后做得小心翼翼,又不曾为皇帝生出东宫太子,皇后的权势带给她的欢乐大约不比厌恶多。
“无论姑母怎样做,自然有您的苦衷。”姜珮努力笑道,“皎皎只盼着姑母能宽心些,将身体养好。”
“皎皎,姑母有时候也会存私心,可终究还是盼你得一个能护住你的有情郎,”皇后晓得姜珮有自己的主意,未必会被自己说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日子还长,你往后看就是了。”
有情郎……姜珮张了张口,但瞧见姜皇后面上的慈爱,却没有出言反驳。
她忽而想起那日在茶楼,她攥住沈之衍衣袖时,他那绵长深远的目光。
他总是那样平和,待她克制有礼,称得上君子,但待她与对待旁人并没什么不同,正如山顶明月、湖中流云,近在咫尺又触不可及。
只是在她不顾女儿家矜持、向他倾吐爱慕的时候才有一瞬异样神情,教人有些不适。
她初时只以为沈之衍与寻常男子无异,等事后细细回想起来,那不是获得美人芳心的洋洋得意,也并非厌恶她的轻浮浪|荡,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
可要认真计较起来并没什么根据,只能是她自己疑神疑鬼。
嫁给沈之衍固然有许多益处,可这样令她捉摸不透的人哪里会是什么有情郎?
……
四月中旬,河东节度使以年迈多病为由,再三上表请辞,正元帝特旨不许,又加封河东节度使沈曜为雍国公,增邑两千户,命其长孙于五月初六迎娶承恩公长女姜珮为妻。
老父病重,又逢突厥犯边,节度使长子、原门下平章沈珪分身乏术,不能亲往长安观礼,沈府仅有大房夫人唐氏和三房四房的女眷操持婚事。
外男不得入内宫,许多有趣却不方便的婚俗都省了,然而永昌公主极为不满,宫里难得办喜事热闹,她软磨硬泡,偏把刁钻的“下婿”留下。
这一点正合了姜珮心思,沈之衍心里只怕还惦记着那个民女,错过今日,她再想狠狠出一口气就难了。
皇后这几日耐不住暑热,不能陪小姑娘们一道嬉闹,和王令仪一道受了姜珮的长拜就去歇息,叮嘱嫂嫂瞧紧些,不要让永昌玩闹得过分。
姜珮的马车行至宫门外,她手持一柄团扇,头上的饰物与假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新娘子的仪仗安安静静停在宫门外,只能听得到迎亲队伍的声音越来越近,而后渐渐停息。
她悄悄挪开团扇偷看,今日的新郎官翻身下马,正向永昌公主与岳母等问安。
永昌公主手持狼牙棒,威风凛凛,她一早就改换男装,决心给这位表姐夫一个下马威。
然而她坐在马上,遥望接亲队伍良久,忽然凑近新妇马车,声音中带了一点迟疑,低声问道:“珮表姐,还要打么?”
要损害这样一副皮囊,连她也稍觉得有些可惜。
车内传出一声女子的欢快轻笑,那份得意竟半点不加掩饰。
那一声笑也传入了沈之衍耳中。
他年幼习武,即便车中人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只要多留心一些,听清不算难事。
那位慕他已久的沈家新妇毫不迟疑,轻快道:“简娘,狠狠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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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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