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夜容怀孕了,怀的好像是个怪物。
吴夜容没有家,她家在“夜奔”。夜奔是家低档妓院,开在萨城最小的城门附近。这里没有丝竹、舞蹈,连灯都只有一盏像样的——用紫色大纸糊着,孤零零地亮在周围黑夜中,居然也足够吸引客人。
夜奔的姑娘们,长得都不大好看。因为杨三娘只舍得给每个客人点一盏小小的油灯,火苗只有吴夜容的小指那么大,用以看清客人给的是铜板或碎银而非石头铅块,然后掌着那盏灯带客人穿过长长的楼梯,打开小房间的门让他看一眼——看见了,确实有位姑娘,不是别的——然后不客气地把客人推进房间,自己吹熄油灯,摸黑下楼去。
白天大家各忙各的事去,夜奔只有晚上有人来。所以姑娘们长期浸在黑暗中,不需要好的样貌。时间久了,吴夜容觉得自己练就了一双能在夜里看清东西的猫眼睛。
但这只是夜里。天一亮,客人一走,吴夜容又成了阳光健康的姑娘,蝴蝶一样蹦蹦跳跳,和楼子里其他或老或小的姑娘们一起去洗衣、织布,做别的营生。
虽然夜奔的姑娘大都不好看,但吴夜容长得好看。她有细长眉眼,不涂脂也鲜红的嘴唇;有拖到脚的亮泽长发,每一根都有每一根的生命力;她还有雪白的肤色、浑圆的胸脯和纤长的四肢。吴夜容是夜奔里最好看的姑娘。
曾有上城里一家叫什么醉红尘的楼子想把她买去,吴夜容以死相逼才没去成。她听说上城里的楼子不好,白天晚上都要干活,根本没机会出门;她还听说,醉红尘的女孩子都要会唱歌跳舞,她光会织布,去了会被笑话;最重要的是,她神神秘秘地对其他姑娘们讲:她不愿意去,是因为她听说书的讲过,也在小人书上看过,那种有名的大楼子,接待的也不是普通人,去那里的有达官贵人,有异族商人,有江湖侠客,还有龙,长着鳞片满身臭气的那种。每一种她都怕极了!
夜奔里别的姑娘听见她这话,年纪轻的会跟她争辩“这些人有什么可怕的、我求之不得呢”,年纪大的则会在背后偷偷笑她,面前又表示支持,好像让吴夜容继续昏着头对她们就有什么好处似的。
吴夜容不觉得自己昏头。在夜奔有几十位姑娘,大家都自知没什么未来,然而也没有办法,干脆过一天是一天,所以个个都顺溜,不抬杠不较真,也没有勾心斗角的事,每天说说笑笑。吴夜容和她们一起,过得十分舒适。
直到她发现自己怀了一个怪物之前都是如此。
吴夜容仔细回忆,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怀上这个怪物的。
她怀疑可能是一个月前的黄昏。那天她去集市买东西,回去时天色已经非常暗,有人从身后按倒她。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买的香料和山楂片散落在地上,天黑后分不清哪片是香料哪片是山楂片。她只好伏在地上,闻着味儿捡回它们。
但也可能是半个月前的中午。那天她该去洗澡,往常结伴洗澡的樱樱却说提前来了癸水,不去。她一个月才能好好洗三次澡,不舍得不洗,所以自己去了澡堂。中午时别人大都在干活,澡堂里只有她一个人,水很凉,洗得很难受。
吴夜容甚至怀疑可能就是七天前。那天早上天蒙蒙亮,萨城已经慢慢醒来,夜奔里的人因为晚间要工作所以还在沉睡。吴夜容那天没有工作,但她也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躺在寂静的木楼梯尽头没有醒来。醒来后被褥皱巴巴地堆在床上,阳光已经照进屋子点亮满屋的尘土,空气里弥漫着阵阵臭味。
那臭味就和现在吴夜容身上发出的一样。
其实吴夜容也不能确定,那几天的事都像做梦一样记不清楚了,吴夜容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哪天让一条龙讨了便宜。
萨城的龙不是传说中的那种神龙,是一种怪物,长得像穿山甲的玩意儿。他们比吴夜容高两头,却有三个她那么宽。身上披满黑不溜秋的指甲般的鳞片,摸起来有些油,像夏末躺旧了的凉席。没有鳞片的地方,则生着稀疏弯曲的杂毛,有的地方还露出粉紫的皮肉,更难看,吴夜容觉得还不如全长鳞片。
还好龙的头上起码是长满鳞片的,还不至于太恶心。只是它藏在黑硬眉弓下的那双眼睛难看极了,没有眼白,射出的视线又凉又黏,让人看不透它在想什么。
萨城有很多龙。他们平日里装成人的样子,行走在城市里、村落里。他们有的扮成官员、富商、读书人,有的扮成村民、小贩、混混。不管是什么人,吴夜容始终不懂,他们那么大的个子,究竟是怎么塞进人皮里的?
杨三娘说,是呀,它们平时在人皮里,活得也很累,所以总要时不时出来透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吴夜容不记得自己见过龙,她对龙长相的印象都源自别人的描述,以及某些零散的幻觉。
现在,吴夜容日日沉浸在怀了一条龙的焦虑中。她的头发变得干枯,身上散发出和龙一样的恶臭。她总害怕哪天醒来,自己的身上也长出鳞片,而且每天都觉得自己的肚子似乎又隆起了一些——那里面裹着一只怪物,一只长着黑鳞片、稀疏毛发的恶臭的怪物婴儿——她恨恨地按压那隆起的部分,简直想把它切下去!
这怪物究竟是什么时候进到吴夜容身体里来的呢?她说过她记不清了,但她确定,一定是在那三天。吴夜容后悔极了,如果那天她没有因为买山楂片而晚归,如果那天她没有去洗澡,如果那天她没有一个人在房里睡觉,这种事就不会发生——起码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杨三娘和樱樱也这样说。吴夜容原本抱着这种悔意,听见她们这样说后却又起了叛逆心:买东西、洗澡、睡觉有什么错?我还能不买东西、不洗澡、不睡觉了吗?你们这样说,难道你们就能?
这话她当然没敢说,只是又生气地打了打隆起的肚子。
那个怪物的婴儿牢牢地长在里面,完全不为她的怒意撼动。
杨三娘说,不慌,没什么大事,只要愿意花钱花力气,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
所以这天清早,她领着吴夜容出城,跟十几个姑娘汇合。她不认识她们,但大概知道她们来自和夜奔差不多的地方。这些都是刚刚怀孕的姑娘,要被带去一起打胎。
她们怀孕的原因大同小异,有的是避孕用的羊膀胱漏了而没有发现,有的是听信了客人的花言巧语,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这都不太重要。杨三娘说得对,不管是什么事,总是能解决的。
她们也都不太在意,权当是白放了一天假,出城游玩一趟。也有不愿打胎的,哭丧着一张脸,却自知没别的办法,不情不愿地跟在最后。
杨三娘把吴夜容托给带队的大娘就回了城,说是完事之后让她自己回来。她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城,走了几里路,进了一座小庙。路过正厅,吴夜容伸长脖子瞄了一眼,想看看供的是什么神。
那里面黑漆漆的,好在吴夜容眼神好,却见那台上没有神像,只有一块猪头大的泥团,根本没形,大土豆子似的,上面写着几个红字,但已经浅得看不清了。
吴夜容听说过,死婴怨气重,所以集体堕胎不能在城内,在城外也不能随便,要找庙。但这庙也有讲究,观音财神当然不管这类事,普通的小仙又镇不住,必须是阴狠的邪神才行。只是她实在没想到这位邪神竟是这样一幅尊容,她平常吃土豆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邪恶呀!
吴夜容和别的姑娘们在院子里站成一排,一位四五十岁的尼姑恶狠狠地教训她们,说她们“不知廉耻”。
吴夜容暗想,我就是做这个营生的,又没碍着谁,难道要吃饭活着就叫“不知廉耻”?你看着庙,一样是活着,怎么没有人教训你?
但她随即又想通了,如果没有她们来,这小庙该是没什么人来的,那样这尼姑就能安闲地喝茶浇花,清清静静地度过一个下午。就因为她们,这清净不复存在了,这种事确实气人,换成吴夜容也会想骂。
待那尼姑骂完,时间差不多到了正午,吴夜容和姑娘们被领到一间大屋中。这大屋被用木板隔成几十个一丈见方的小隔间,四墙上和靠中间的木板顶端点了很多盏蜡烛,但光线还是昏黄,烛光照不亮人,只把墙面上苍蝇蚊子的干尸照出几寸长的影子,显眼非常。
姑娘们每人进到一个隔间里,身上都带着堕胎用的药。那隔间里有挂衣服的绳子,还有一把凳子供人坐。姑娘们觉得新奇,又活跃起来,隔着木板,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把衣服脱了,挂在绳子上。
空气又轻松起来,很明显,对她们来说,相比听尼姑恶狠狠地训话,堕胎简直是愉快的事了!
吴夜容也脱了衣服。衣服一脱,她觉得自己身上那股龙的恶臭更明显了。她把最后一层肚兜也脱掉,挂到绳头上最远的地方,生怕一会儿沾到。
别的姑娘也闻到了那股气味。有的不明所以,捂着鼻子问“这什么味儿呀”,有的则答道“是龙的味儿,哪来的?真恶心”。好在那气味扩散的很快,一下子遍布了整个屋子,所以大家除了掩住口鼻、把头从木板顶上探出来四处张望外,并不能确定这味道究竟来自谁身上。
吴夜容也装模作样地捂着鼻子东张西望,露出格外厌恶的表情。
那老尼姑捂着鼻子直皱眉,却又紧紧关上了门窗,也不知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
“别看了,看什么看!”她摆手,姑娘们就都坐了下来。她又说:“快到正午了,可以了。”
堕胎要选在午时,和砍头也在午时是一个道理:据说此时阳气最重,人一死就魂飞魄散,没有作祟的机会。
吴夜容服下药,想起今天若是不来这里,肯定能上菜市口去看砍头。砍头真可怕。她随即又想,那跟她的处境比也没什么可怕的——一会儿药效起来,她排出一团混着鳞片和黑毛的臭东西,到时候全屋人都知道是她怀了龙,不知道有多丢人!
吴夜容安抚自己:没关系,丢人就丢人吧,左右这些人又不认识自己。等这团东西出去,她还是夜奔里最好看的姑娘,照样能潇潇洒洒地过日子,洗澡、购物、看砍头……
吴夜容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她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坐在冷飕飕的板凳上,不断听见隔壁的女孩儿发出尖叫,闻见浓浓的血腥味儿。然后又听见木板上的门被打开,定是有人已经无事一身轻地走了。
过了有两刻钟,老尼姑问,还有人吗?几个姑娘颤颤巍巍地答话,只有吴夜容还中气十足,但也装作颤颤巍巍地说:“那个,我这药好像没什么用……没一点反应……”
老尼姑闻言,穿过一层一层的木板门来到她的隔间,一打开门就死死地捂住了鼻子,厌恶地瞪吴夜容,瞪得她发虚。
瞪视片刻,她掏出一粒拇指大的药丸,甩在吴夜容脚下,然后转身就走。
吴夜容捡起那粒药,在手心攥了攥,还是开口:“这药太大了,给碗水吧!”
老尼姑偏过头,用侧脸对着她:“这药不是吃的,是用在……那儿的,”她脸抽动了一下,似乎即使用代词也不堪说出。但她又奇怪地笑了一下:“不算大吧。”
老尼姑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吴夜容对着她的背影翻了好几个白眼,然后低头用了那药。
不一会儿,吴夜容感到□□凉飕飕的,跟喝了止咳糖浆一样。还没来得及高兴,吴夜容突然感到那臭味愈发浓烈了,低头一看,只见一股纯黑的粘液从自己□□流了出来。
吴夜容吓得尖叫一声,跳起来,粘液在她的大腿和凳子之间拉出一条黑线,又软软地垂落在地上,像是蜘蛛的丝。她用手蘸那黑水捻了捻,很黏很黏,在空气中一晾,微微发凉,像是田间死水底下滋生孑孓的淤泥。
但淤泥是灰褐色,这粘液却是纯黑色,像是没研好的墨、龙的鳞片、或是在夜奔的每一个黑夜一样粘稠的黑色。
那粘液还在流,似乎越流越快,黑蛇一样爬过吴夜容雪白的大腿,淌进她的鞋里。她竟忘了脱鞋!吴夜容手忙脚乱地把鞋脱了,立在墙角。鞋里面的黑水流到地上,形成小小的水洼。
吴夜容跪在地上,她身下也形成了一片乌黑的水洼,身上不知何时也沾上了粘液。吴夜容被恶臭包围,头脑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怕得要死,另一半却说:“快些流、快些流吧!全流出来我就干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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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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