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穿着普通但很有气质的女人提着饭盒一下电梯就径直朝叶溪和林云这边走了过来,她和林云有着相似的面容,不难认出是林云的妈妈。她的脸色不如女儿的蜡黄却也异常憔悴,突如其来的不幸击垮了她的美丽。
“妈!”林云眼睛亮亮的,坐了起来。
林晚秋慈爱地抚摸女儿的脑袋,开始寻找加十八床的凳子。任春见状仓皇站了起来把凳子还给了她。
每个床位都附带一个或两个高凳,有时候来的家属多了没地方坐,就会随便找附近的凳子拉过来坐,大部分都是会还回去的,如果没有还的话,也不会有人生气,只需要看哪里凳子多再搬走就行了。每一个凳子都不是固定床位的专属,它们被用在有需要的地方,因此也不会有谁因为自己的凳子不见了而特意怪罪。大家都很难。
“抱歉啊,我刚刚坐了会儿。”
“没事没事。”林晚秋摆摆手,把饭放在凳子上推在林云床前。走廊的床矮,凳高,林云稍微弯弯腰吃饭刚刚好。
“你们这饭是在哪里买的啊?”许是闻见这饭很香,任春问道。
“就在对面那条街上,牛肉饭,我家闺女很喜欢吃。那条街全是饭店,大家都在那儿买饭。”林晚秋补充了一句,她看任春她们是刚来的,怕不熟悉环境。
这时一个穿着食堂员工服的大爷在走廊上边走边喊:“开饭了!开饭了!”确保每一个病房里的人都能听到。随后回到叶溪她们所在的大厅,揭开餐车的棉布盖,展示出热气腾腾的饭菜。买饭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龙。
“这是医院的饭,比外面的便宜,不过味道很清淡。天天都是十一点半准时来。”
叶溪已经输上液了,任春去餐车那儿看了看,对医院的餐盒种类大致有了了解,折回来:“箐箐,我和你姥姥二姨先下去吃饭吧?等会儿给你带饭上来。”
“好。”
任春请林晚秋帮忙看着点叶溪的输液,如果液体快完了的话就去叫护士换药。林晚秋答应的很爽快。在住院部,这种帮忙是最微不足道的了,大家都是陌生人,却为了治病互相成为家人般的存在。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都心照不宣,正是因为互相都懂治疗的艰辛和痛苦,彼此之间的关照才显得如此赤诚。
“妈,叶溪和我年纪一样。”林云嚼着嘴里美味的饭菜,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抬头说。
“是吗?那你俩真有缘分。”林晚秋从自家“杂物”里拿出一个橘子给叶溪,叶溪没好意思接,林晚秋笑道:“没事,快拿着吧,这橘子可好吃了。”
再不要就不礼貌了,叶溪只能接过道谢,一点点剥开金灿灿的橘皮,掰了一瓣放在嘴里。
真的很甜。
看起来此时木木讷讷的叶溪心里早就开心得不得了,但她不知道怎么表达感谢与喜爱,于是木着一张脸小心翼翼:“这……真的好吃。”
林云看出了她的“表里不一”,噗嗤一笑。
林晚秋见状就又亲切地给叶溪塞了几个橘子:“是吧?我家云云就爱吃橘子,不好吃的买回来她一碰都不碰。”
林云有些窘,用眼神责怪着把自己的小事抖落出去的妈妈。
叶溪低头偷笑,其实……她也爱吃橘子。
不一会儿任春就提饭上来了。
“我让你二姨和姥姥先走了,这儿地方太小了晚上睡觉都没地方睡。”任春边打开饭盒边对叶溪解释。
“你们可以下去买个垫子,晚上直接铺在地上睡。”林晚秋热心肠地提醒。
“这里没有那种租床的吗?”
之前在市医院,病区的保洁会在护士医生都不用的储物区放许多折叠床,晚上如果有家属需要的话十块钱就能租一晚上,总比坐着睡觉舒服。然而在空间极度紧缺的这里,显然是不会有占空间的折叠床的。
“没有,大家都是铺在地上睡的,等晚上你就知道了。”
任春忧心忡忡环顾了四周,看来她还得再跑一趟买垫子。唉,只能这样了。
“谢谢你啊,不然这些我还真不清楚。”
“没事没事,都是住院的,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任春从行李中掏出一盒草莓,分给林晚秋和林云:“拿着吧,可甜了。”
林晚秋推辞不过。林云轻轻咬了口红彤彤的草莓尖尖,酸酸甜甜的,喜欢。
就这样,两个家长开启了唠嗑模式,分享着自家女儿治病的经历。
“你家闺女是咋了?”
“也是肝豆。”
“咦……这怎么都是这样?”
“谁知道呢?”
空气中再次弥漫着怅然叹息。
不过这种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这两家的注意力瞬间被旁边病床一个妈妈带着上小学的女儿吸引了。这对年纪更小的母女显然是刚吃完饭上来的,小姑娘手上还带着病人专属信息手环。
“你姑娘是生了什么病啊?”任春自来熟似的微笑着询问。
年轻的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讪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眼神有些回避:“查不出原因,做的肝移植。”
此话一出,大家都可惜地看着小姑娘,小姑娘倒是不以为意,吃着零食。
“你们是……做完手术了?”
“嗯,术后一年了。”
“那看着恢复的挺不错啊。”林晚秋惊叹。
“是啊。”年轻妈妈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目前一切都很好,也没有什么后遗症并发症什么的。”
“那你们是来……”
“我们来复查的。复查结果一出来,明天就走了。”
这番对话让林家叶家再次充满了希望。原来她们并不是独特的,还有年纪更小的小孩儿也会得这病,手术后与正常人无异。
加十六床——也是叶溪的邻床,也搬来了一位健谈的叔叔,陪他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姐姐,应该是他的女儿。然而叶溪还是阅历太浅猜错了,这个在四十多岁的叔叔身边的是他的老婆。(本书中姑且称他为王叔)
漂亮阿姨也很热情,一来就把一袋卤鸡爪分给叶溪和林云两家。
“别客气别客气,这是买多了我们也吃不完。”
由任春打头阵,林晚秋辅助,她们很快便知道了王叔的基本信息。山西的一个大老板,去过北京治病,因为首都的等待移植病人太多了,匹配肝排队很慢,就来这里等待移植了。
王叔住院的经历也是蛮搞笑的。他年前就来住院了,B型血,什么检查就做好了就差匹配肝了,然后过年他想回家,就和医生商量了一下。医生说可以出院,到时候有了B型匹配肝会打电话通知。
结果是,过年期间医院做了一台B型血病人的移植手术,并没有通知王叔,王叔只能重新来住院排队。
“说是不住院也能排匹配肝,但人家医院还是先紧着住院的做手术。”王叔一直在吐槽。不知道为什么听他抱怨这个经历,她们都有点想笑。
王叔自嘲自己是倒霉蛋,年前等了那么久都没等到,一出院马上就有了匹配肝,就差临门一脚,当时他如果不回家过年的话早就康复了。
他就收拾了一下行李,没有输液没有检查,他在医院附近租的有房子,住在医院这么小的床上属实是有点憋屈。王叔临走时,特意悄悄嘱咐任春和林晚秋,让她们可以晚上轮流睡他的病床,他晚上不住医院。雪中送炭的善人。
“叶溪家属。”王大夫来喊任春,“来一趟办公室。”
任春和叶溪瞬间紧张起来。任春不停地搓着手,跟着大夫进了办公室。叶溪还在输液,没办法去偷听,或者说她既想又害怕知道谈话的内容。对,没错,此时的她又在胡思乱想了。
“没事的。医生应该只是问一些基础的情况。”林家母女安慰她。
叶溪躺在狭小的病床上,眼睛盯着药液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林云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没有资格去安慰。她知道叶溪心里的想法,自己以前又何尝不是叶溪呢?她们虽然才认识没多久,可早已因为相同的经历而心照不宣。
大概谈了半个多小时任春才回来,叶溪仔细观察着母亲的神情,并没有发现异样。
“医生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就是简单说了一下肝硬化,然后今天开检查单明天开始就要进行全面检查。”任春没好气地应道,“一天天净瞎问些没用的。”
叶溪早就习惯了这种对话方式,母亲性格比较急躁,稍微说几句话不顺她的心,她就仿佛要和对方吵起来似的。小时候叶溪在街上一闹别扭,任春没法大声呵斥失了脸面,就狠狠掐她的胳膊。但叶溪知道母亲是最爱她的,可能是她比较倒霉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任春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去和小孩儿沟通,只在意自己的“面子”。随着任春年龄越来越大,脾气也渐渐变得温和不会再暗地里掐叶溪了,但言语上还是那样。
叶溪摸透了母亲的性格,听见母亲的话,心里一咯噔,绝对是医生说了关于病情不好的事情,母亲心里担忧,又怕她害怕,才呛自己的。
这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让叶溪更加地恐惧。她情愿母亲把和医生的谈话完完整整地向她复述一遍,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输液的时光总是很无聊的,叶溪和林云每天都要输两瓶白蛋白,白蛋白的输液速率还不能太快,再加上其他液体,基本到了晚上才能输完封针,才能无所顾忌地自由活动。
“加十七!”
“在!”
“给你们的检查单,明天上午九点的增强CT,不能吃饭不能喝水,这是做增强CT用的药,到时候给做检查的人。然后……下午两点你们要到门诊部做动态心电图……”护士仔细交代着注意事项。
“好的,谢谢你啊。”任春接过一大堆检查单,连连道谢。
“各项检查都做完了就能等匹配肝做手术了。”林云笑道。
“是啊,做完手术就好了。”在大厅遛弯的病人也附和道。
在她们看来,只要开始排匹配肝,等手术,就一定能康复。
林晚秋开始把垫子铺在地上准备躺下,任春拿出自己带的褥子毛毯给她:“你要不嫌弃就把这些铺在身下吧,地板挺硬的。”
“谢谢啊。”
林晚秋和任春达成了共识,轮流睡加十六床,今天先从任春开始。
就在两位妈妈忙着为晚上的休息收拾的时候,林云走到叶溪身边,笑眼弯弯:“要不要出去走走?”
“下楼?”叶溪诧异。
“嗯。”
叶溪跟着林云走进了电梯,同时小心地护着自己扎着针的手。电梯每时每刻都人挤人,叶溪很烦这种,所以一般情况她不大爱下楼。叶溪对人多的不满写在脸上,林云趁乱握住她的手,凉凉的,却让叶溪心安,脸色缓和了一些。
走出电梯,拥挤的窒息感瞬间消失,走出医院楼,清凉的空气充斥肺部,驱散了叶溪体内怨念的浊气。林云还在紧紧握着叶溪的手,拉着她开朗地向前走,叶溪任由她拉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甩开?还是也回牵?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
不知走了多久——叶溪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她们来到一条小河边,听着流水哗啦啦,鸟虫的啼鸣,和散步人的脚步。
“这里是一个小公园,好多病人没事就来这儿闲逛锻炼。”林云回头,马尾发梢甩过叶溪的脸颊。她们都戴着口罩,可林云在夜晚路灯下亮亮的眼睛好像天上皎白的月光。
“嗯……”叶溪笨拙地回应,连忙收回自己的目光,怕被对方发现的心虚。
“所以,如果不开心的话就来这儿,多与自然接触。”林云望着潺潺小河,眼神飘忽,仿佛也是对自己说。
叶溪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恐惧未知。”
“没什么可恐惧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未知是虚无,它在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我们就将它定性,有点太过武断。未知里还有希望,人们却只能看见绝境。”
“我知道……”叶溪小声嘟囔,她什么都知道,可正是这种清醒的审视才令她更加痛苦。
“你难道没有一点害怕吗?”叶溪反问。林云乐观开朗的笑容背后隐藏的东西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她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
“我也怕啊。”林云自嘲,眼眶微红。她有些自惭形秽,她也在恐惧着,可却要求叶溪不要想太多。
叶溪试探地主动握起林云的手,这次是温温的:“你也不要想太多,这是人之常情。我们会害怕,也会一遍一遍自我安慰。其实,我羡慕你的开朗,你会将自己的能量传递给别人。但我还是想说,你也不要硬撑,我们都不要硬撑。”
林云心里的一根弦崩了。她再也忍不住了,哭,是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叶溪搂着她的肩膀,好让她有一个支撑点。
她们都在宣泄着委屈,无缘无故得重病的怨恨,不能在家人面前表现出脆弱的表演,她们都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爱自己的人,保护着那没有什么用的自尊心与希望。此刻,她们终于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去痛,去哭泣——世界上真的有感同身受,在理解自己的人面前,总会更容易卸下防备与伪装,露出真实的自己。
林云突然想到了什么,哭着哭着就笑了,还很委屈地揉揉眼睛埋怨道:“明明是我要安慰你的,怎么变成了你开导我?真是莫名其妙。”
“你已经安慰了我了,还安慰的很成功。”
谢谢上天让我们相遇,彼此依靠。
“幸好有你,我才不那么孤独。”
“我也是。”
科普:“匹配肝”称为“肝//源”,[白眼]居然也是口口,只能自己造了个名词,生活中大家说的是后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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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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