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渡口,来来往往的客商叫嚷着,将这里堵的水泄不通。
“停船了!”
随着官兵的叫喊,几艘大船停在了渡口处。
季云暮在拥挤的人群中挣扎着往前走,高君义在后面跟着,说:“等会儿我!”
等赶到登岸的地方,季云暮看向停靠在这里的船舶,心急地四处张望。
“麻烦让让啊。”
有鹤发童颜,有旅者客商,无数张面孔在眼前变换,季云暮也没找到熟悉的面孔。
“季云暮!这里!船上!”
抬头往上看去,文长明正站在甲板上往下面挥手,说:“等我下去。”
“你慢点。”
文长明将手中的包裹扔给云树,穿过人群,轻快地跳下甲板后又绕过桅杆,登上岸后看到季云暮站在人群中间。
季云暮慢慢走着,文长明则脚步飞快,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像是春日里林间的野鹿一般冲向他。
“哈哈哈...”
春日衣物单薄,季云暮感受着抱着文长明的手感,“几年不见,又瘦了?”
“你也瘦了。”
旁边有个妇人牵着孩子路过,小声嘀咕说:“哎哟,真不体面...”
两个人相视一笑,抱得更紧了。
等两个人上了马车往城里赶,文长明拉开帘子看向四周的景象,说:“京城还是这样热闹。”
“嗯,市井热闹从没变过。”
“诶,就一辆马车,小世子没来吗?”
季云暮原本浅笑着的嘴角突然消失。
“调头!回去!”
马车夫吓了一跳,驾着马车又往渡口赶。
在渡口这里,云树留在这里安排人把行李运到城里,在人群中看到了高君义。
“世子殿下怎么在这儿?”
“诶,你家公子呢?”
“呃...和季公子走了?...”
片刻后,回京城的马车上多了个满脸写着不高兴的高君义。
“渡口人太多了...”
“真是一时糊涂,忘了...”
高君义说:“我没生气。”
“真的?”
“假的,你们完了,回去我要告诉我爹,还要把你们告到大理寺,罪名是疏亲慢友。”
...
文长明和季云暮先进了宫:按规矩是要先去面见皇帝的。
季云暮说:“我和你一起进去。”
“不用了。”文长明说:“你进去了也会被请出来的,我还能应付。”
文长明在小黄门的带领下进了昭文殿,文长明看到殿内的摆设和以前并无差别,只不过皇帝的身形更显苍老,全然不似正当壮年的样子。
“微臣文长明进京任职,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平身。”
文长明起身后说:“五十万两税银已经抵京,其中二十万两已火速发往北方军营充作军资以置办粮草兵器,二十万两用于安置西南地震灾民,剩余十万两已经送进国库,登记入册。”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其他人说:“你们都下去。”
文长明始终低着头,肃文帝说:“你离京前朕去见过你,那天有一句话你说对了。”
“微臣已经不记得了。”
“你说朕是有福气的,朕是天子,确实是最有福气的,有你和季云暮这些人辅佐朕。”
“陛下谬赞。”
“不是谬赞,瞒的一丝不漏,松原江沿岸那么多知县知府都因为你被押送京师,有能力。”
“一切都仰仗陛下的恩泽,没有陛下,微臣就是有九条命也是不够用的。”
“天下都是朕的,你、以及季云暮,有多少条命也都不管用。”肃文帝拿起一旁的折子开始批阅,说:“不该说的事情不要说,多在曹汝阳身上费点心思,去吧。”
“微臣告退。”
文长明退出了大殿,季云暮满心的担忧才彻底消失。
“没事吧?”
“边走边说。”
离开了大殿附近,文长明说:“皇帝顾忌自己名声,命令我将当年怀庆兵乱的真相烂在肚子里,皇宫里的一切秘辛,更不能外传。”
“皇帝当年在怀庆策划一场兵乱,打破了曹李两家进一步扩充势力的美梦,这种事于圣名有碍,可为何宫里的事皇帝也如此忌讳?”
“他是皇帝,年轻时却被先帝与曹家李家掣肘,生母先太后也被人算计,他需要维护自己作为天子的尊严。”
两个人走到宫门口,文长明说:“这就要离宫吗?我还没去见高盈和许之林。”
“他们都忙着读书,明日吧。”季云暮拉着他的手,说:“先回家看看吧。”
...
等到文家旧宅的门被打开,文长明还以为管家肯定偷懒,院子里肯定是杂草一片了,却没想是一切都是那么干净整齐,甚至连院子里的树也和记忆里的一样。
“你让他们收拾过了?”
“时不时过来看看,就督促他们打理打理。”
连院里管事的还是那几个,没有更换。
“怕换了人不放心,就一直用的原来那几个人。”
虽然怀庆是文长明的祖籍,但幼年进京,京城中的这个宅子才是真正陪着文长明长大的地方,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和原来一样熟悉。
“时不时过来看看?看来你很想我?”文长明在廊下问。
“嗯?”季云暮倚着栏杆,说:“还好吧,日子一天天的,怎么过都是过。”
“哦?”文长明没有争辩,说:“去你家看看吧。”
“我家?”
两个人又去往了季家的宅子,原本很热闹的宅子现在也变得空荡荡了。
“季云暮,我如果不问你,你是不是也不会告诉我你家人也已经离京了。”
文长明看向他,季云暮像是不想谈这件事,说:“朝廷那么多事,京里京外跑来跑去也是常事。”
“我见过你父母了。”文长明直接坦白了
“什么?”
文长明尴尬地挠挠头,解释道:“说来也巧,你父母改道走水路离京去庐州任知府,和我的船刚好碰上了。”
“说什么了?”季云暮显而易见地紧张了。
“哎呀你紧张什么,真没说什么,就是说了些有的没的,互相照应什么的...”
季云暮叹口气,说:“我是怕他们对你有什么看法...”
“你家人又不是不通情理,你是害怕你家人会以为你是因为我才会身处险境,进而不喜欢我。你也担心我多想,会认为是我害得你家里人不得不离京避祸。”
“你多愁善感不是一两天了。”
“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如果天底下我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那你确实要和多愁善感的我过一辈子了。”文长明说:“因此以后不要什么事情都瞒着我。”
“恰恰相反,是你经常瞒着我。”从这点来说季云暮一定是不服的。
“呃...不谈这个。”文长明岔开话题,问:“我行李放哪儿?我一会儿让云树把我东西搬过来。”
“你在这里住下?”
“对啊。”文长明笑着说:“忘告诉你了,你妹妹还让我多照顾你。”
晚上,两个人在廊下散步,季云暮将书房里的折子递给文长明手里,边走边说:“以后就是你去户部当差了,这些是一些重要的账目,你得熟悉了。”
“还有,户部的人被曹汝阳纵容得不知天高地厚,肯定会想尽办法给你使绊子,你当心。”
“诶,那你呢?”
“我回翰林院侍奉。”
“翰林院清苦,你就不怕他们给你脸色看?”
季云暮满不在乎地说:“京城里比我脸色好的人没几个。”
“也是,你为人太冷淡,对不熟悉的人虽说不用太亲近,但也不用太疏离,该给的笑脸还是要给的。”
“尽量,再说。”
两个人在廊下停了下来,同时看着夜晚的月亮,季云暮倚着栏杆说:“月明星稀,这么就没回来,京城的夜景比以前更静美。”
“京城的夜景从小时候就是这样。”
心之所想决定目之所见,或许月亮一直是圆的,或许京城的夜景从没变过,只不过心比以前更近。
文长明双手环住季云暮的脖颈,说:“今天在我家院子里,你说你时不时会去看看,承认吧,你就是很想我。”
“嗯...。”季云暮说:“我说过了,日子怎么过都是过。”
“季云暮,你的嘴真是比我的嘴都硬。”
“是吗?”
月夜下,季云暮落下深深的一吻,文长明反应过来以后意犹未尽地抿抿嘴唇,只觉得自己太呆傻。
“和你离京那天一样,很不熟练,但嘴不硬。”
“...”
一吻过后,文长明发愣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随后说:“我听说了孙昌朝的事情。”
“你知道了就好,原打算一会儿告诉你的。”
“其实他如果没碰上曹汝阳那样的人,不被利用,他这一辈子或许也就普普通通地过了。”
“你想说什么?我刚才是不是把你亲傻了?”
季云暮知道文长明的脑袋又开始多想,便抱住他,用头发蹭了蹭文长明。
“太痒了。”文长明推开他,说:“我叔父刚听说我要回京的时候,他说他后悔把我带进京城送进那家学堂,让我们认识,如果我们不认识的话,你或许也只是过自己的日子。”
“什么意思?”季云暮不懂,问:“你后悔认识我了?”
“不是...”文长明解释说:“我们两个挺好的,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认识我,或许也就不会...”
“从没想过。”季云暮说:“因为没后悔过,所以没想过。”
文长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接着转身走进屋里收拾些带来的书籍。
季云暮帮他直接把书放了上去,说:“别总是胡思乱想了,都说世事难料,所以我也愿意在阴差阳错下和你站在一起。”
“...”
深夜,各个院子里已经吹了灯了,只有守夜的仆役在院子里提着灯值守。
后院卧房的窗户突然打开了,文长明从里面探出脑袋,看向在院子里值夜的下人。
“诶,今天不用你值夜了,回吧。”
“啊,可是...”
“放你假还不乐意?”
文长明还特意提高了声调,院子里的下人这才提着灯走了。
文长明刚想关上窗户,身后就伸出一双手提前把窗户关上了,继而把文长明搂了回来。
季云暮把头埋在文长明的肩膀上,轻声说:“费这个功夫做什么,他们又不会妨碍我们。”
“你管我...呲...”
话还没说完,季云暮张开嘴隔着层单衣在文长明的肩膀上轻咬了一口。
“轻点...”
两个人在久别重逢的夜里相拥,诉说着往日的相思与命运的捉弄。
“长明,太瘦了,以后多吃点肉。”
“我...我知道...”文长明拿起一旁的衣物砸向季云暮,羞红着脸说:“这种情况不要直接喊‘长明’...带着姓氏喊...”
“好,长明...”
...
次日清晨,季云暮被文长明收拾东西的声音吵醒。
“怎么醒这么早?不困吗?”
“困也没有办法,回京后头一天上朝,许多人盯着呢。”
文长明在枕头旁边找到自己的发簪,回到镜子前把头发簪好,说:“你也该去翰林院了,去迟了平白无故惹是非。”
季云暮起床后从文长明背后冒出来,又搂住他的腰,说:“厨房送来的早饭不吃了吗?”
“我刚刚已经对付了两口。”
季云暮看着有些沮丧,手上的力道也更大了。
“怎么没喊我?”
“看你睡着就没想喊你,我又不是非得让你陪着。”
“奇怪了,昨天晚上还不是这个态度,怎么今天就一副离了我日子照样过的模样了?”
文长明把季云暮拉到饭桌前,说:“好了,你吃完饭就进宫,帮我去和许之林打声招呼,我得空就去看看他。”
“你很在意那小子?”
“你不知道,他父亲走得早,在平康县一直是我教他念书,后来还帮忙传消息,来了京城我多照顾照顾他而已。”
季云暮还是一脸不痛快,文长明笑了笑,先离开了。
...
一旁认识文长明的同僚说:“小文大人来的好早,替陛下觅回五十万两银子可是大功一件。”
“过奖,尽本分罢了。”
曹汝阳从文长明身旁经过,问:“剩下的十万两已经入库了?”
“昨日已经入库,折子已经在大人的书案上了。”
曹汝阳点点头,没再多问。
早朝上,季云暮提早埋下的亏空被御史台以户部办事不力为由弹劾,并向朝廷上书,建议将盐、铁、茶等税收从户部分离出来,另设衙门加以整治管理。
“此事涉及天下税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成的,还得一步步来。”
曹汝阳则是摆出了绝不退让的架势,说:“不管是盐茶酒铁,还是粮田棉麻,户部替陛下,替朝廷苦心经营数十年,我朝国库充盈,随意整治怕是要动摇根基。”
“变则通,通则久,户部居其位,也应该懂得变通。”
皇帝说:“一下子把盐茶酒铁全部分出来确实有困难,不如就先将茶税分出来单独管理,看看成效。”
众人在底下附和,曹汝阳清楚这是商量好的,便补充说:“西南地区前些日子频发地震,茶叶收成不比往年,最好还是由户部亲自关照,臣以为应先将东南地区五个州府的茶税分离出来,也方便朝廷看见成效。”
一来二去达成了合意,朝廷将东南地区茶税从曹汝阳手里拿了出来,接下来就是商量人选。
“新任户部侍郎文长明已经抵京,臣以为此人曾在平康任知县,祖籍也在南方,非常合适。”
不知道户部的那个官员和曹汝阳通了气,回答的这么快,曹汝阳随即附和,说:“臣也如此认为,请陛下圣裁。”
这件事也由不得文长明做主,皇帝看着文长明说:“那就由你主理这件事。”
“是,臣遵旨。”
...
“为什么选我?”散朝后文长明去往翰林院询问季云暮。
“你是新官上任,给你个下马威。”季云暮又想了想,说:“皇帝也得知道你这把刀趁不趁手。”
“曹汝阳经营东南一带的茶税那么多年,一下子全交给我,皇帝也真是看得起我。”
“还不止。”季云暮一边在誊抄公文一边说:“曹家早就视二皇子为绊脚石,这些年他屡屡试探,你又曾救过二皇子,怕是早就被曹汝阳视作一党了,把你打垮是一石二鸟。”
“他能这么早将皇后安排在皇帝身边,皇帝年轻时还未发觉,如今有了三皇子,倒是让曹汝阳抖擞精神多活几年了。”
季云暮抄完了公文,揉了揉脖子又活动活动手腕,说:“翰林院的日子一般人真熬不住。”
“去围场了。”季云暮把笔放在一旁就走了。
“喂,这就不抄了?”
“今天的抄完了,我还得去围场陪二皇子学骑射。”
围场上,高盈在学骑大马,高熙也坐在马背上护着他。
季云暮和文长明刚出现在围场上,高盈就注意到了,一时激动惊到了马儿,还想要冲向那两个人。
“吁!”
高熙及时拿住了缰绳这才控制住马匹。
高盈下了马就跑向文长明,说:“文师傅你终于回京了。”
“微臣参见两位殿下。”文长明行礼后又说:“殿下,这次我不是师傅的身份,您不应该唤微臣师傅的。”
“文大人进京一路可还顺利?”高熙问。
“一切顺利,谢殿下关心。”文长明说:“不知道殿下的身体调理的如何?”
“都已经康复了。”
高盈拉着文长明给他展示自己的箭术,高熙则看向季云暮,问:“翰林院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
高熙点点头,吩咐下人将马匹牵走,装作不在意地闲聊,说:“听说文大人被安排去处理东南茶税的事情?”
“是。”
“前两日宫里突然采购了许多茶叶,说是皇后的主意,皇后还准备在京外的一个院子里举办一场茶宴,听说宴会上的吃食都是厨子用茶叶茶花做出来的,大人也一道来吧。”
季云暮点点头,说:“多谢殿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季云暮和文长明等高盈在围场上累了以后才离开这里。
“两个皇子都比往年高了。”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一路走到了国子监,恰巧碰到许之林。
“小文大人,好久不见。”
文长明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在京城还习惯吗?”
“都好,季大人也很照顾我。”许之林说:“我母亲在老家还好吗?”
“你母亲很好,如果你想家了,我们帮你给国子监告假,送你回家看看。”
“不了,上个月母亲还来信说让我用功读书。”
“那也得给自己放个假。”文长明说:“今年中秋就可以回家一趟,季云暮家里有南方的商队,到时候带着你就行。”
许之林不好意思地看着季云暮,季云暮也只是点点头。
“快正午了,这是我从外面带来的糕点,你也尝尝吧。”文长明接过下人手里食盒。
在一处亭子里,许之林尝了一口,说:“外面比宫里的糕点好吃,这两天宫里的糕点总是一股茶味儿。”
文长明擦了擦许之林的嘴巴,笑着说:“好吃就行,宫里的糕点除了精致也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了。”
文长明注意到季云暮径直坐到两个人中间,问:“怎么了?”
季云暮看他一眼,随后扭头询问许之林。
“最近宫里突然很喜欢茶叶?”
“嗯,说是皇后的主意,因为西南地区频发地震,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就算有了银子安置灾民,皇后也还是出钱采购了来自西南地区的茶叶。”
季云暮说:“皇后比往日要贤德...”
...
城外的一处大园林依山傍水而建,原是一个大商人的,商人欠了债便卖了园林,后来被充公。
在进园子的路上,文长明和季云暮跟在小端王夫妻两个身后。
文长明小声说:“怪不得许之林对我说我回京后你对他的态度就怪怪的,我就是看他一个人在京城里念书,多照顾照顾他,他的醋你都吃?”
“我没有,还有我对他的态度有问题吗?”
“怎么没有?许之林告诉我说我回京前你挺照顾他的,可我回京后你每次见他话都不多说两句,你还不承认?”文长明刻意压着嗓子说。
“我没有。”
或许是声音有点大,引得前面的高君义和李春琴回头看了一眼。
“离他们远点,太丢人了。”
两个人加紧了脚步往前走,只剩季云暮和文长明两个人在后面拌嘴。
园子很大,有假山也有花池,请了京城里不少达官贵人,皇后坐在中间的位置上和一旁的端王妃聊天。
“这是蒙顶甘露,西南地区的名茶,在贡品之列,一般人喝不到的,能掺到糕点里也是稀罕。”
“怎么懂这么多?”
文长明说:“这两天茶税的事情麻烦得很,再不多了解一些怎么行?”
季云暮又大致看了看,说:“看来皇后不止从西南采买茶叶,也从东南进了不少茶叶。”
皇后请来的人不少,再算上各自的家眷,占地几百亩的园子大小刚刚好。
文长明问:“我刚回京,都记不得人了,怎么这么多人看着很面生?”
“嗯?”季云暮看了看往来的客人,说:“确实,有些人我也没见过。”
高君义正说着话被两个人拉到一边,问:“怎么了这是?”
“这个宴会上来的人,你都认识吗?”
“怎么不认识?”高君义一手拿着糕点,一手指着周围的人,说:“那是御史台赵家,那是礼部刘家的,还有王家...”
“那几个我们也认识。”文长明指了指几个生面孔,问:“那几个你认识吗?”
“那几个是皇后请来的贵客,是几个大商人,有的是南方来的茶商,有的是马队。”
高君义指向皇后身边,说:“皇后身边坐着的,姓金,都叫他金老板,有自己的马队和船队,说话很有分量的,我听我母亲说这次皇后采买的茶叶都是这位金老板的船队运来的。”
“诸位安静一下。”
几个人正聊着,皇后站起身,说:“自从入了春,西南一带便不大安稳,陛下在后宫提起时也是多有伤感,本宫虽身处后宫,却也知黎民百姓的疾苦,所以特地在此举办了这场茶宴,正如诸位所见,大多都是西南一带茶农的茶叶。”
宫女端上来了笔墨纸砚,宋皇后接着说:“希望诸位也能为西南一带百姓的生计尽一份力,留下姓名后,都会由这位韩老板为大家送来西南茶商的茶叶。”
底下的人说:“皇后娘娘仁心善行,臣等钦佩。”
可在这个园子里的不止有从西南来的茶商,也有不少从东南来的大商人,听到皇后的话后若有所思,像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众人在歌功颂德的唱赞中接着游园,而文长明却是忧心忡忡,说:“怕是不久后北方就会大量购入西南的茶叶,东南来的商人怕是要闹事。”
季云暮却接过宫女送来的纸笔,自顾自地写了起来。
“你买什么?”
文长明凑过去瞧,季云暮飞快写道:京城人氏,户部侍郎文长明,二百两购入明前茶叶、二百两购入碧螺春...
“喂?”
季云暮拉过文长明的手迅速地抹了腻子就按了手印,将契文交给了宫女带走了。
“花我的钱?买这么多茶叶?”
“不是只给你买的,给你带来的许之林买的,你照顾他,我也多照顾他。”
“你心眼也大不到哪里去。”
...
初春的茶叶采摘后往往马不停蹄地送到船上,速度之迅疾,可谓朝发白帝,暮到江陵,一路向北,最终抵达京城,王室公卿与世家大族是南方各地茶商最主要的客户
而皇后举办的宴会更像是一次暗示:今年皇宫只会进购西南地带的茶叶。
世家大族只会顺从宫里的消息,开始大量进购西南地带的茶叶,消息迅速在东南一带的茶商之间传播开来,不少人雇了马队将自己的茶叶运往西南,由西南的各级衙门收了税,再行送往京城。
文长明已经在书房里熬了好几个通宵了。
“还不睡吗?”季云暮让人送来了茶水和糕点,说:“晚饭都没怎么吃,吃点东西吧。”
“能换成酒吗?”文长明把茶杯推到一边,说:“我看见茶就倒胃口。”
“东南茶税的事情还没有眉目?”
“商人都跑到西南了,东南各级衙门回文说他们也没办法,腿长在人家身上。”
季云暮算了算账,说:“茶叶采摘过后就地征税,十税其一,一个县起码可以征收三万两,商人总不能把土地搬到西南吧?”
“那也只有这些了。”文长明拿起笔接着算下去,说:“就地征税是按三等茶叶的十税其一,但运送茶叶路过要道时,按二等茶叶十税其一,这个数字就要翻一倍,更不要说中间再转手卖一道了,而这些税只能落到西南官府手中,相比起来我主理的东南五个州府那真是少得可怜。”
“西南一带的灾民还未完全安置,如果东南的茶商挤占了西南茶商的位置,怕是也不妥。”季云暮刚说完就打了个哈欠。
文长明恨得牙根痒痒,说:“曹家定是联络了皇后,才出了这个主意,东南一带无钱可挣,我不仅没法交代,他们还能在西南一带敛财,全然不顾小茶农的死活。”
文长明拿起一旁的算盘和公文,说:“我再看会儿,你先回屋里睡了吧。”
“嗯...”
季云暮随口答应了,可等文长明反应过来以后才注意到季云暮已经在一旁的桌子上趴着睡着了。
文长明吹了吹季云暮的眉毛,看他没有动静后笑了笑,低头接着看公文。
...
京城附近漕运码头逐渐忙碌起来,一艘艘大船在这里停泊——西南今年春天第一茬茶叶自远方而来。
在码头长工地卖力搬运下,一筐筐茶叶卸到岸边,京城里各处店家乘着马车而来,清点货物后搬运上车。
从西域远道而来的富商更是开价豪爽,骆驼载着茶叶与财富随着富商前往西域。
在人群中,几个便衣出宫的宫人和商家商量好了价钱,随手抽出几张银钞交付给商家,而后慵懒地挥挥手,茶叶便被火速运往了宫里。
收到茶钱的商人转身走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有个柜台,几个书吏在柜台后一手摆弄算盘,一手快速记着账目,嘴里念念有词。
“西南茶税三千两,茶商曾敬,京城南御码头缴清。”
“西南茶税五千两,茶商韩刚,京城南御码头缴清。”
一式两份,一张单子给了茶商,一张单子准备送到宫里。
宫里来的人收好送来的税银单子,骑上快马火速奔向皇宫。进宫后,管事的人分好类又让小太监送到户部。
“大人,这是今天京城南御码头送来的□□。”
曹汝阳从繁忙的前堂走到后堂,那位金老板竟然也在后堂坐着。
金老板起身,说:“见过曹大人。”
“金老板。”曹汝阳让人递过去一本账目,说:“看看吧。”
金老板看过后笑着说:“这只是刚开始,等过段时间,国库里的五分之一将会是西南茶商的茶税。”
曹汝阳说:“金老板常在江湖之中奔走,不清楚宫里的形势,陛下就是太过仁慈,听信了那些人的谗言,竟想将盐茶酒铁从户部夺走。”
“我们商贾人家四处奔波,虽然不在京城久居,却知道曹大人是朝堂的顶梁,国库离了曹大人绝不可能如此充盈,我们对曹大人甚是钦佩。”
曹汝阳满意地点点头,说:“只是东南的事情还要金老板费心。”
“大人放心,消息让人放出去了,东南的茶商已经大批运往西南,我的船队车马亲自运送,绝不可能有错。”
“本官会提醒西南的官府的,金老板放开胆子去做吧。”
...
皇宫里,樊贵妃经过皇帝的准许特地把文长明请到了自己宫里,说是高熙在南方多亏了文长明帮忙,要好好感谢他。
“微臣给娘娘请安。”
“文大人快请起。”
樊贵妃在自己宫内的院子里和文长明说话,让文长明不用太拘束。
“高熙那孩子多亏了大人,本宫一定铭记在心。”
“那都是微臣该做的,娘娘不必如此客气。”
樊贵妃招呼宫女送上来了茶水,说:“大人快尝尝,这是今春新进贡的明前。”
文长明尝过以后说:“茶香经久不散,确实是上品。”
“皇后娘娘特地多送来了一些,本宫一个人也喝不完,稍后大人就带走一些吧。”
“多谢娘娘。”
等到文长明要离开的时候,宫女拿着打包好的茶叶送了过来。
文长明虽然也喝茶,但却并没有仔细观察过茶叶的包装,不只是简简单单地用油纸包起来。
樊贵妃说:“茶叶不选万里送到京城,若不趁早享用怕是浪费。”
文长明问:“那娘娘是如何保存茶叶的?”
“也是从茶商那里学来的。”樊贵妃说:“茶叶紧压以后用竹叶包裹起来,再用油纸封层,最后放进陶罐里面,最好再放些石灰和木炭来防水,这样保存的时间也能久一些了。”
“哦...原来如此”
...
夜里,在一家热闹非凡的酒楼里,文长明和季云暮出现在了这里。
几个浑身酒味的醉汉三步一跌倒,被人搀着离开,手里还挥舞着酒杯。面如桃花的姑娘在酒楼中间的舞台上随着琵琶起舞,赢得一阵阵喝彩。
文长明在中间夹着倒是有些显得格格不入,问:“我们要找的人会在这里吗?”
“大理寺的消息应该不会错。”
酒楼里人来人往,两个人被人群推着上了楼,几个姑娘在转角处挥舞着手里的手绢,其中一个人笑着说:“两位看着是生面孔,要不要带你们转转?”
“我们找人。”季云暮倒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容老板在哪里?”
“喂,太直接了吧。”
几个姑娘看这两个人一点趣味也没有,说:“我们也不知道。”
文长明小声说:“塞点钱,塞点钱...”
季云暮在腰间摸了摸,突然又把手伸向文长明的腰间,摸出来了想要的东西。
“喂,这是在外面,你...”
季云暮把文长明的腰牌递给她们看,说:“麻烦指个路,我们自己过去就好。”
几个姑娘这才不情不愿地指了指一间厢房。
文长明把腰牌拿回来,说:“你用我的腰牌干什么?”
“现在你官大,腰牌好使。”
走到厢房门口,有人守在外面。文长明问看门的人:“容老板在里面吗?”
“找我们老板有事吗?”
“小哥通传一声,就说我这里有一笔生意,希望能和容老板合作。”
“你们是?”
“我们是宫里来的。”
看门的人感觉来者身份不一般,就进去通传了一声,没一会儿就让他们进去了。
里面比外面清净,有几个人在演奏乐器,那位容老板正松散地半躺在床榻上,两个姑娘在旁边拿着酒杯侍奉。
其中一个姑娘说:“二位先坐吧。”
两个人在一旁坐了下来,容老板一直没说话,几个人一起把这一支曲子听完了。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容老板从乐曲声中回过神来,说:“二位是宫里来的?看着打扮可不像宫人。”
“奉了宫里的旨意来的。”
“那不知二位是奉了什么旨意?”
季云暮说:“眼下有笔生意,皇家不好亲自出面,想和容老板合作。”
“我只是个茶商,平常卖卖茶叶混口饭吃,怎么敢和宫里做生意?”容老板饮尽杯中的酒,说:“我已经四十了,胆子没年轻的时候那么大,二位高估我了。”
季云暮说:“您不是京城人,眼下正是采茶的时节,容老板又是东南一带数一数二的茶商,怎么不在东南打理生意,反而跑到京城来享清福了?”
“风水轮流转,只是今年的茶钱不该我挣罢了。”
文长明说:“银子不认人,谁挣都一样,容老板若真没有和旁人争一争的心思,也不会上京来吧?”
容老板笑了笑,说:“都说商人精明,你们读书人的心眼儿也不比我们少。”
“说笑了。”
乐手被容老板请了出去,而后容老板说:“鄙姓容,单名一个松字,二位如何称呼?”
“季云暮,翰林院俢撰。”
“文长明,户部侍郎。”
“一个侍郎,一个俢撰,你们的话能起作用?”容老板吩咐人把一杯酒送过去。
侍女端着酒杯递到文长明身边,都快送到嘴边了,轻佻地看着文长明,说:“公子?”
文长明下意识地要接过来,季云暮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文长明白了他一眼,随后站起身端端正正地把酒杯接了过来,道了谢才喝下去。
“你们两个挺有意思。”
容老板让闲杂人等都先出去,饶有兴致地问:“仔细说说吧,二位大人。”
文长明说:“西南和东南的茶税已经分割开来,而各地茶商却都跑往西南,东南的茶叶几乎没人采买,宫里不愿意输给曹家,容老板应该也不愿向那位从西南来的的金老板低头。”
容老板点点头,说:“那个姓金和朝廷的曹家有联络,还想逼我让出手里的茶田,他们胆子不小。”
季云暮接着说:“这才只是刚开始,他们在西南大量收购茶叶,长此以往下去,东南根本无税可收,宫里下不来台,容老板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所以?”
容老板等着听后话,文长明说:“我们想了个办法,茶叶运到北方最重要的就是保存,由容老板出资购置石灰、油纸、竹叶以及陶罐等物,最好能够买断。”
容老板心里一琢磨,说:“这些东西都是储存茶叶要用的,你们让我买断这些东西,是想钳制西南?”
“不止如此,容老板的本家在东南,将这些东西抓在自己手里,可以倒逼东南的茶商回到东南,宫里也会有诏令配合。”
“貌似可行,只不过我虽然有些家底,但若让我一口气买断这些东西,稍有不慎的话我就会血本无归啊。”
“容老板在东南还是有些地位的,由您出面,再联络其余几个大户,应该不成问题。”
容老板还是不为所动,很显然他们的回答没有答到容老板的心坎上。
季云暮试探着说:“事成以后,宫里只会对容老板更加器重,以后也会多有往来,赋税上也自然多有照应。”
“哦?能照应多少?”
容老板拍拍手,外面的侍女送来了笔墨,容老板拿起笔写了几个字,让侍女送过去。
两个人看了后面面相觑,随后文长明提笔改了改数字。
侍女送回容老板手里,容老板拿着笔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又写下了一个数字。
等文长明和季云暮再看到纸上的数字后,都有些为难。
季云暮问:“皇帝没给我们这么大的权力吧?”
文长明咬咬牙,又写了个数字。
“诶...”季云暮拿过笔把文长明的数字给改了,说:“这下可以了。”
文长明看过以后佩服地看了季云暮一眼。
侍女看了一眼,随后神情复杂地把纸递给了容老板。
“容老板意下如何?”
容老板看过以后笑了,两个人原以为是他同意了,结果容老板却说:“你们读书人比商人还贪心啊。”
话音刚落侍女就要把两个人往外赶,文长明赶紧说:“还可以再商量,也不用这么着急。”
容老板问:“两成?事成以后朝廷只打算给我减两成税?”
季云暮说:“不止茶税,其他的可以再商量。”
“对,容老板手里不止有茶庄吧?”
容老板又算了算得失,这才平息了怒气,随后说:“盐铁税也要减两成。”
“盐税不行,酒税可以。”
“那酒税减三成。”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文长明说:“成交。”
“事不宜迟,我们立了字据,需要立即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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