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云中被封为南塘王后,朝堂上总弥漫着各种不满之音。那些个朝中老臣不外乎用“我朝历来未曾有异性王”、“怎可将如此重权交于一小儿”等理由上奏宣照,一个个愤慨至极的样子。
起初宣照还会用毋庸置疑的语气打回他们的奏报——
“与其在这争论南塘王的册封,还不如想想如何治理好我大景江山。朕竟不知,满朝文武的德才,原来都用在这些无谓的功名之争上。”宣照凤眸微眯,一个一个扫过朝堂上站立着的臣属,威压尽显,“南塘王是朕亲封的。你们究竟是不满南塘王,还是——”
“不满朕?”
堂下霎时寂静,无人敢言。
不过情况并没有完全改变,老臣们收敛了一点,但依旧时不时奏上一两句,有一言没一语的。像蚊子一样,在宣照耳前嗡一两声,觉察到不对后就立刻闭嘴。长久下来宣照也烦躁不已。
这日,宣照如往常一般翻阅着奏折,看到天枢军进呈的军报时,她停住了。
“时近入冬,渠戎来犯次数增多。不过宵小之辈,我军尚可应对,请陛下放心。但渠戎攻势似较以往更加急猛,为万全准备,可否请陛下增调一批物资来天枢军,确保我军后备充足,坦然应敌。”
宣照看着军报,兀自思考着什么。不多时,传令身旁女官:“宣南塘王进殿。”
——
云中来到殿前,恭谨请见。宣照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来,开门见山。
“刚收到天枢军来报,言近期渠戎频繁来犯,朕现调集一批物资运往天枢军。”宣照捏了捏鼻梁,“南塘王,朕想派你随行护送物资,然后协助天枢军平渠戎之乱,你可有意?”
“臣,领旨。”云中行礼,回道,“必不负陛下所托。”
“……朝廷情势,你也是知道的……或许去天枢军,还能作为一番。”宣照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委屈你了,朕也趁此时机整顿朝风。最迟今年元宵,调你回京。”
“陛下护佑之情,臣皆了然于心。”云中再行朝礼,对上宣照带些血丝的眼,“还望陛下照顾好圣体,臣定随天枢军守好边境。”
——
行途数日,押送军用物资的队伍来到天泉。
深秋时节,原上离草尽数枯黄,融冰河也结上了薄冰。北风携着淡淡的血腥气,吹过云中的脸颊。
距离上一次来天泉,过去多久了…?云中想着,拢了拢衣服,带着队伍向天枢军营走去。
几日前便收到朝廷回复。左丘肃带着人,已在营前恭候多时。远远看到一队车马,左丘肃摇了摇扇子,可待车马走近,左丘肃的扇子停住了。
“郡主?”左丘肃短暂的愣了一下,随即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左丘兄!”行途疲累,好不容易见到故人,云中脸上明显的欢快起来,奔向左丘肃。
“嘿嘿,我奉陛下之命护送军资,并随军一同平乱。”风尘仆仆的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欢喜,云中睁着清澈的眸子看向左丘肃,“陛下没说吗?”
“回信里只说批了物资,没说你要来。”北风萧瑟,左丘肃解下毛茸茸的大氅,裹在了云中身上,“这可不是份好差事,随军打仗很辛苦的,小郡主。哦不,现在应该改口叫南塘王了。”
“我知道。”云中听完,顿了顿,只说了三个字。
“行,那我们先把物资放入库中,晚上为你接风洗尘。”左丘肃察觉到云中有点微妙的沉默,细想一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她往营里走去。
自上次游历天泉,天枢军中已有不少兵士认得云中。况且在人均牛高马大的军营里,娇小的郡主格外显眼。认出云中的兵士们也是先呆愣了一秒,随即扯开豪爽的嗓音跟云中打招呼——
“呀!这不是云中郡主嘛!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难得呀!郡主怎么来了?”
“啧,眼睛长屁股上呢你,没看到郡主是替朝廷给我们送温暖吗?”一兵士给了旁边人一个肘击,嘴巴努了努,示意他看军用物资。
“郡主这回在咱们这待多久呀?”
“唉,郡主,还记得我吗?”
“郡主……”
一群人围了上来,吵吵闹闹的。左丘肃一边挡开人,一边嫌道:“没点规矩!该干什么都去干什么,像什么样子。”一瞥眼,却发现云中嘴角又浮上了笑意。
明明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却还能笑得这般大大咧咧。真好。
云中想着,也礼貌地回应兵士们的热情。末了,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悠悠,“左丘兄,在天泉,天枢军营,我能做回云中郡主吗?”
左丘肃愣了一下。
原来小郡主是因为刚刚我叫她南塘王,有些不高兴了。
左丘肃笑着,摇了摇手中羽扇:“好,郡主。”
——
“路将军应该在演武场练兵,不过也可能去马场看他的爱马了。”安置好物资,左丘肃领云中进了自己的营帐,“吾冥带着一支侦查小队巡视去了,应该晚些回来。”
云中与左丘肃桌前对坐,聊了起来。聊沿途风物,聊草原美食,聊朝堂风云,聊云中这一路经历的种种过往。大部分事况都被云淡风轻地描述过去了,但左丘能注意到,云中眼底有着深深的低落。
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这么多。这南塘王的名号对于她来说,更多的是沉重吧。
“我们来聊聊军情如何?”左丘肃不想再引起云中更多的心事,于是话头一转,“听闻郡主在明雍时,兵法课学得不错。渠戎之乱,左丘想听听郡主的意见。”
——
夕阳斜落之时,吾冥带着侦查队回来了。见军营里的兵士都乐呵呵地忙上忙下,吾冥有些疑惑。这帮人,早上出去的时候还一副受不了行军劳顿的苦相,下午回来怎么和打了鸡血似的。
“唉?吾军师回来了!对了,军师记得晚上来大帐参加宴席。”
“???”吾冥皱眉。
“今天军用物资到了,左丘军师让我们准备洗尘宴。”
“???”吾冥听了愈发一头雾水,“区区军用物资而已,以前又不是没收过,办什么洗尘宴?”
“那是因为送物资的人是…!”回话的小兵突然卡住了要脱口而出的人名。
差点忘了!吾军师和郡主关系不好!每次说起郡主,吾军师都咬牙切齿的,有段时间的脸比炮灰还黑!
“咳…那个,您晚点自然就知道了。我先去忙了吾军师!”小兵支支吾吾地说完,飞快地跑开了。
“???????”吾冥杵在原地。
本来要先去路沧涯帐中汇报巡查情况的,但帐里无人。
平日无事,这路沧涯就见不着影。吾冥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回头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路过左丘肃的营帐,里头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吾冥停住了脚。
“……没想到…真是活学活用…对渠戎的了解大大超乎了左丘的意料…此招有趣……”
“……才疏学浅,不比左丘兄…与左丘兄谈论…受益颇多……”
这声音怎么有点熟悉…?吾冥再一听,紧接着脸色就开始变了。
“我当是哪位高官要接风洗尘呢,原来是云中郡主。啊不,南、塘、王。”吾冥抬手掀开帐布,青绿色的瞳孔散发着冷幽幽的光,直直地看向了桌前少女。
谈论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人均看向吾冥。
“哦?吾大军师回来啦?许久不见,想念本王吗?”云中呵呵一笑,毫无畏惧地对上毒蛇的目光。先前还表现出不喜欢被左丘肃称作“南塘王”,此刻却故意将“本王”二字咬的格外清晰。
吾冥感觉眼前的少女就像是自己生来的宿敌一般。每次见着她都碰不上什么好事。出使埃兰沙也好,探寻沙漠秘宝也好,只要她一出现,事态就会朝着不受自己控制的方向偏离。
吾冥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哼哼,鄙人不敢。”吾冥微眯着眼,嘴角染上一丝危险的笑意,“您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我这样的人,哪配和您谈想念。”
“哦~是吗?吾大军师是什么样的人啊?”云中一只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子,水灵的眼里是玩味的笑意,“你不想念本王,本王倒是很想念你呢。”
吾冥闻言一阵恶寒,肉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云中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左丘肃也微妙地拿扇子半挡了脸。
“吾军师怎么脸色不太好啊?莫不是今天巡视巡累了?来来来,喝口茶缓一缓。”云中看着一脸发黑的吾冥,忽视了那两道带火气的目光,冲上一杯新茶放在桌上,“茶是我特意从宣京带的,尝尝。”
吾冥咬咬牙,看着桌上氤氲着水汽的清茶,不为所动。
“多谢南塘王,鄙人哪配喝这么好的茶。”吾冥低哼一声,“鄙人不比南塘王潇洒,不过终日与戎马作伴,喝不惯这宣京的清闲。”
云中眼里透过一丝无语。虽然吾冥这人总是不怀好意,但也非恶人。偶尔逗逗这个家伙,看他吃瘪的样子,也挺有意思的。云中从不以居高临下的心对他,反倒是吾冥,也不知是什么心理,总是在言语里刻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将她高高挂起,然后自贬“鄙人、鄙人”的。
本来逗逗他就算了,好心给他泡个茶,居然阴阳我是只知在京城里享清福的闲官。真的是,爱喝不喝!
心里这么想着,云中给了吾冥一个白眼,话里也开始夹枪带棒:“到底是喝不惯,还是喝不到呢?”
不想这一言戳到了吾冥的痛处。
吾冥确是极想在宣京作为一番,为了立功表现,他甚至可以不择手段。然而,时间流逝,宣照已经从以前的昭阳大公主变成了当今的女帝,吾冥却还是一介小小军师。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苍茫原野,整日面对的是没完没了的渠戎犯乱。长期的野心和现实不匹配,让吾冥心中的怨火越烧越烈。
吾冥扫了一眼云中。
虽说气质上是比同龄人沉稳不少,但无论是情态还是心性,都显然还是一副少女模样。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女,却穿着与其气质格格不入的官服。那身沉闷、古板、象征着权力的紫袍,也正是吾冥日思夜想的。
自上次游历天泉后,吾冥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收到有关云中的消息,他也不在意。除了索要沙漠秘宝的赔偿外,吾冥没有兴趣联络这个让他堵心堵肺的家伙。
然而,在经历了一大段空白后,某一天,吾冥收到了云中被册封为南塘王的消息。
……他是不甘的。
自己在疆场打拼数载,已经记不清多少次摸爬滚打,不计代价地立下功劳,可进京荣升的希望却每每石沉大海。他不知短短几年,云中究竟做了什么,竟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宣照的肯定,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郡主,摇身一变就成了叱咤朝廷的南塘王。
…呵呵,做世家子弟可就是好啊,做什么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吾冥想着,冷笑了一声。
云中说完刚刚的话后见吾冥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左丘肃也觉出了什么,手中羽扇逐渐放缓。
刚想说些什么,云中抬眼,与吾冥的眼神撞在一起,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吾冥的眼里没有一丝光亮,是毫无温度的冰冷。这种眼神不是毒蛇的狠厉,而是一种在无望与空洞中生出的,如同深渊般地怨恨。
“呵呵…确实,是鄙人不识好歹了。”吾冥行至云中面前,灯下身影罩住了眼前的少女。
吾冥拿起桌上茶水,一饮而尽。
“不过嘛…鄙人还是有一言告知南塘王,”吾冥撑着桌子,俯身逼近云中,“人心不古,帝王薄情。大景世族千千万,这茶,您喝得,别人也喝得。可别太天真…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云中皱起眉头。左丘肃低喝道:“吾冥…!”
“啊——我知道,南塘花家可不是普通的世家,谁人不知花诏录可召集天下名士。想来您这杯茶,一般人也喝不起。我不过是白嘱咐南塘王。”吾冥直起身子,“鄙人妄言,还请南塘王海涵。”
“你觉得…我今日的名号,是靠祖上荫蔽换来的?”云中面无表情的看着吾冥。
“历来如此,不是吗?”吾冥冷哼一声,“生作何姓,便行何事。宣家人将为大景帝王,季家人将为华清候,楚家人将为武威候,而花家人——”
“将为南塘王,有什么意外吗?不过是天命既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云中听毕,莫名地笑起来。
“吾冥!少说两句!”左丘肃听着云中有些不对劲的笑声,心弦一紧。
“?”吾冥皱眉,疑惑地看着云中。
笑毕,云中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吾冥。
好一个历来如此。好一个天命既定。
往事如走马灯般流转过云中脑海——小七遭暗斋毒手、寒江雨夜坠崖、季太傅被陷害致死、文先生双目失明、云心先生因变法身陷牢狱……
我只是不愿再如以往一般,面对变故,声小力微。看着身边人一个一个被漩涡吞噬,却无能为力。
这么多代价换来的“南塘王”,原来一句“世家子弟”,就能将背后的痛苦通通抹去啊。
云中目光逐渐变冷。她站起了身,一步一步逼近吾冥。
望着少女晴色转阴的脸,吾冥心下微惊,后撤了几步。
“……南塘王这是做什么。”吾冥被逼至营帐边缘,撇开头不与云中对视。
云中可不惯着他,抬手掰过吾冥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
“……”云中冷漠地上下扫视着眼前这个身着墨衣的男子。
“...我以前单知道吾军师是个心志颇高的人,不想竟如此愚蠢。”
云中松开手,慢慢下滑,忽然猛地掐住吾冥的脖子——
“?!”吾冥一惊,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武器骰子,但云中比他更加眼疾手快,“啪”的一声打落吾冥的骰子,抓住吾冥的手腕反身一剪,一脚踹向吾冥的膝盖窝——
吾冥瞬间就变成了半跪于地的姿势,下一秒,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吾冥的脖子。
左丘肃腾的站了起来:“郡主不可!”
“左丘兄放心,我有分寸。”云中说话的气息喷在吾冥耳边,痒痒的,让吾冥觉得此时此刻更加难堪了。
“听过一句话么,吾军师。”云中在吾冥身后死死的钳制着他,吾冥看不到云中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话语冷到了极点。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很多东西不要那么想当然,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你没脑子。”云中悠悠地在吾冥耳边说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这南塘王是尸位素餐,徒有虚名吧?”
云中收刀松手,直起身与吾冥拉开距离。
“本王也送吾军师一句话,”云中背对吾冥,言语冷淡,“下次想当然时,要么闭嘴,要么——”
“就像刚才那样。”
说完,云中不再言语。吾冥似是不甘地咬咬牙,站起身子。
气氛尴尬之时,一小兵帐外来报。
“左丘军师!郡主!宴席已备妥,可前往大帐了!”
帐外响起报时的鼓角声,左丘肃才意识到已经晚上了。
吾冥冷哼一声,摔手而去。
——
宴席举办了一晚上,路沧涯见到云中也是分外高兴,豪气地喝了好几壶酒。大帐里热热闹闹的,云中转眼间也换了心情,高高兴兴地和将士们享受宴席。浅酌几杯后,还直接和路沧涯划起了拳。
“路沧涯!你输了!快点吃完这盘青菜!”
“啊!本将军不要!我自罚三杯!”
“啧!酒对你哪有什么挑战!堂堂天枢军上将不会输不起吧?”云中按下路沧涯的酒壶,反手掏出一盘绿油油的蔬菜放到路沧涯面前。
“将军别怂!输了就要接受惩罚!”下面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士们起哄道。
“你们这帮兔崽子,明天通通加练!”
“哈哈哈哈哈哈——”
……
左丘肃来宴席之前还有些担心,现在看着与众人打成一片,丝毫不受刚才影响的郡主,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了。
至于吾冥,他没来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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