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厅,杂着冷意的风在高墙之间折返,呼啸着似要扰个谁也别安宁。
手铐脚镣被褪下,几个汉子前后乱缀,守得“刀枪不入”。
舔舐完嘴角残留的甜腻,凌清转了转已然磨出一圈红痕的手腕,额间尚存的细汗在风中凝出冷意,而自身体深处,却升腾起热意。
有些发昏,越发觉得步调轻浮,他抬手,苍白的唇贴上手背,偏尖的齿将疼意输入骨骸——勉强清醒了些。
胡水子长叹一声,没忍住上前扶住他:“弱成这样,若你在我的目标范围内,活不过半刻钟。”
凌清只是笑。
突然想到什么,胡水子问道:“话说,你假吃的本事在哪儿学到的?”
察觉到丝丝危险,凌清敛了笑意:“药有毒。”
没计较他的答非所问,胡水子诧异发问:“小子,行走江湖,这药没见过?”
“没有。”
“软筋散罢了,对于有本事在身的人来说,没了力量和临死的感觉差别不大,不过,几天就好。”胡水子扶着人的力气重了些,“解药都是屁话,哄人的。而且,这药太劣质了,体质好的,像我,感觉都没有。”
凌清凝眸,“可,我不一定活得过几天。”
胡水子偏头,视野里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上,眼尾微红,着实可怜人,他软下语气:“你真当上头那位傻?说不准他喂给你的东西更毒呢?”
“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凌清轻笑:“甜的。”
……
一行十三人,高矮胖瘦各异,即使屋子略显宽敞,但共挤一室,多多少少,过分节俭了。
一桌六凳,一床十位。
除了门窗,没有什么设施用了心思;屋内陈设简单得都经不起打量,胡水子见凌清环顾四周后低下了头,问道:“看出什么了?”
凌清如实回答:“有得打。”
胡水子没掩住眼底的笑意,大掌拍了拍凌清的肩:“孺子可教也。”
凌清吃痛,身子微倾,只笑不语。
这世上,哪有人真能对死罪之人欢颜…尤其是这里的人,放着康庄大道走不成,圣旨令下,憋屈在这四壁暗日之下,终日“侍奉
”些该死之辈,所含怨气可不必厉鬼少。
与其自陷苦中,不妨看场恶人相斗的好戏。
“今晚好好休息。”刘洺扯出抹意味不明的笑,“后天有场筛选,标准人定,至于被筛出去的,哪儿来,死哪去,明白?”
没人应他,更没人惧他。
毫无被冷落的尴尬,刘洺将手中的名册摊在桌上,托住笔,撇撇嘴,“你们可真冷,太冷小心没朋友。”
他嘀咕两句,停下笔欣赏自己的杰作,露出皱着眉头的满意的表情。
一种满意又不满意的朦胧感滋出气焰。
凌清站的地方,恰巧能看清名册,以及这位小官儿刚画下的歪七倒八的狗爬字“留十人”。
眉轻挑,凌清想起方才的一床十位,一桌六凳,发问:“这位爷,今夜有饭吃吗?”
本等着笔尖聚出浑黑的大墨珠,闻言,刘洺侧过身子,手跟着一动,笔一挥,本就黑的衣服上更是多了个黑色窟窿,他没好气地放下笔,转头看向这个“罪魁祸首”。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不得了。
他来的路上听关五噼里啪啦说讲什么“鬼魅美人”。
——“长得那叫一个楚楚动人,一般人压根儿不会相信他会杀人,还杀得那么狠。”
——“还有,我关五当然不是一般人。”
好奇的劲儿都顶到嗓子眼了,他相当放肆地看过去。
泛湿的青发凌乱不堪,几缕贴着额,发下如笼香雪,软腻的肌肤上,一双眼里如盛星光,若未暮夜,想必势能与月争辉。
刘洺不自觉张开了嘴,哈喇子滴下来的前夕如梦惊醒,连忙摆手,甩得残余的墨水乱飞四溅,“我不是一般人…!”
胡水子翻了个白眼:“对,你不是人。”
“你……”刘洺瞪回去,干咳了两声,放下笔,挺直腰板,优雅地饮了几口茶,若无其事地接续上个问题:“哟,我听听,你想吃什么?”
他昂着头,脑袋都快陷到茶杯里,余光却死死锁着凌清——
于是,他无比清楚地看见,这位美人单手贴紧下巴,瓷白轻按上先前留下的红痕,思得熟,虑得深。
清冽的声音汩汩流出:“糍糕、炙鸡、紫苏虾以及螃蟹清羹。”
凌清弯起眉眼,盛了满池笑意的眼里尽是纯诚。
手一抖,茶水飞快往脸上欢跳,顺道把鼻孔当成了水道,呛他个面目狰狞。
刘洺嘶了一声,按照性子本该破口大骂一句“他妈断头饭都没这么丰盛”,迂回了不知几十转,才僵硬地吐出两个字——“没钱。”
“没钱?”凌清轻声重复,继而善解人意地点头。
久违的尴尬包裹心头,刘洺揉了揉鼻子,又抖了抖身子,再捋了捋头发,将名册转了个个儿推向大众,便三两步飞快往屋外走去。
背影像极了落荒而逃,不然,怎么会没走两步就一摔。
凌清收了笑,悄无声息地往边上退了两步。
心中暗思:想来,吃饭之前,应只留六人了。
“堂堂为善司,连几盘菜都买不起?”陈挺单脚往凳子上一踩,一手撑在桌上,名册有些硌手,一掌旋飞了,继而充满父慈地看向凌清:“小子,你若跟着我,保你今晚吃个饱。”
胡水子不甘示弱,一脚往桌上踏,有裂声响起,他皱着眉挪了个落脚地,手搭在膝盖上,语气很臭:
“有的人,也只会空口说白话,老子不信了,你那些个没来头的银子在这能变成吃的?”
“谁说要银子了?”陈挺切一声,“凭你这脑子,怎么配跟我一个屋?”
“嘿哟!我洗耳恭听。”
说完,胡水子还情真也意切地支出耳朵,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想知道?”陈挺脚下一动,勾起木凳,木凳在空中翻转,精准落在手上,他全然没顾背上血淋淋的伤口,“打赢我再说。”
面对迎面飞来的木凳,胡水子正了脸,一脚踹出去,木凳瞬间破成碎渣,他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摩拳擦掌,朝他下巴一抬,“来啊!”
下一秒,桌子顺势被掀翻,茶杯甩了满地,瓷片溅起尖锐的点片,周遭人难免见了红。
一门之隔,刘洺听着里面乒乒乓乓的闹腾,耸肩,一手按住手下人的膀子,“我猜,死的不止三个。”
门内,认字儿的活动腕脚,不认字儿的莫名其妙挨了拳,心中窝着火打回去。
场面一时混乱,求生也好,泄愤也罢,都使出浑身解数,这里可不存在劝架,只有无止休地拳脚相向——热血被毫不怜惜地抛洒着。
啧!
真热血,乱飚的那种。
凌清仔细观着战况。
主战的两人,一个满脸糊的是血,一个满脖子抹血,互相掐着,拳拳致命,脚脚要绝人后。
其余的,掐得阵营不分,逮着人就是一顿狂揍。
他蹲下,捡起一块碎得四面皆利的瓷片,别在脚腕旁。
正欲起身找个人借点血,门被推开,以刘洺为首的几人涌入七零八碎的房屋。
“吵什么!打什么!”
刚刚扛刀的汉子群,阔步上前,臂膀弯出肌肉的轮廓,卡住人脖子,钳子一样迅疾地将人两手往后一撇,骨节错位、咔嚓作响。
等人都规矩了,刘洺捡起地上的名册,浏览一圈,抬头,问道:“商量完了?说说,要死哪三个?”
全场鸦雀无声。
凌清保持着蹲下的姿势,透过林立的腿,得见门外全然笼罩的夜色。
雨已停,天空多了几分洗过的澄明。
此夜无月,星辉忽明忽暗,云层薄厚不一,成丝成缕散布半边天。
时时传来的烈狗猛吠,将屋中的气氛带得很微妙。
“让我死。”瘦猴儿扑通一声跪下,肿的像猪头的脸上,泪痕宛若深山沟壑。
“为什么?”刘洺单手托腮,好整以暇。
瘦猴无奈地道:“我打不过他们。”
“唔…”刘洺沉吟,突兀地笑出声,“可我这人,就喜欢不遂人愿。想死?我偏不让。”
“你!”瘦猴气得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他死命挣扎,没用,右手咔嚓一声被卸下,冷汗直冒。
拉他的汉子“咦”了一声,颇为无奈地松了手。
哪料人直接瘫软在地,正对满地瓷片倒下,尖锐的瓷片乱七八糟地扎入体内,几片刚好卡在脖颈,皮肉破,动脉裂,白眼翻。
见状,汉子连忙摆手:“我真不是故意的。”
刘洺瞪了他一眼,这一眼,铁血柔情,转过脸,哪还见半分怜意,开口只道:“还有两人。”
“若是无人应允,那便是他和他吧,名字怪配的。”
他点了点名册,两个名字一左一右分缀。
汉子闻声而动,本就将人钳紧了,掰着人脖子,轻轻松松,便双双归天。
“现在,我很真诚地说,今夜好好休息。”刘洺将名册揣进胸口,手轻挥,汉子们松开束缚,齐齐消失在流不动的夜色里。
陈挺活动腰背,“不就是一死?早该死了,别他妈跟我说,你们会被这阵仗吓到。”
“你不想活?”
“活?”陈挺往床边走去,“你们觉得谁会放过我们,哪怕是楚若渝在世,也断做不出让我们光明正大活的决定。”
他的话很露骨,疲累了一天的人彻底安静下来,往床上爬。
胡水子难得没反驳,脱了鞋,往床上一倒。
屋外的狗吠声微弱了,屋内有如雷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凌清缓缓站起,轻揉发麻的腿。
披着更深的夜色,凌清倒在床上,身子软下来,疲累将困意勾起,他蹙着眉头,窝在角落里。
呼吸清浅,渐渐和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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