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学校略显空寂。
操场的观众席是一阶一阶的石梯,零散坐着几人。最偏僻的那方避开了光源,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发现双手撑着石板的女生。
向渔仰头望天,爱笑的眼藏满了心事,眉毛也不再舒展。
塑料袋摩擦的声响停在几步之外。
向渔想起自己这姿势不太美观,收回手的同时往旁边看了眼。
男生身形颀长,套着印花T恤,手臂线条流畅,腕上一根运动手环,手指勾着塑料袋。
应鸣生隔着几步,下颚收紧,脸色一如既往的淡。
被看到躲在角落伤春悲秋,向渔有些尴尬,随口扯了个话题,“你怎么进来的?”
这学期伊始,应鸣生就在兴瑶高中的一家奶茶店兼职。学生时期偷偷点外面的吃食是常事,通常在隐秘而心照不宣的地方取餐,像应鸣生这样大摇大摆进来送东西的很少。
“放假看管松,从大门进来的。”
“噢。”
他太高了,向渔瞧着费劲,垂下发酸的脖颈。也不打算再讲话,心情更低落了。
几秒后,向渔疑惑应鸣生为什么还没走,却看到应鸣生弯腰坐下,把袋子里的饮品推过来,“喝吗?”
他解释说:“看错订单,多送了一杯。”
印有logo的奶茶杯里装着金桔水,几片柠檬漂浮,偏黄又带绿的色调清爽十足。
向渔:“我不喝,你拿回去吧。”
“店里还有事,”应鸣生说,“不要就扔了。”说着,他腿往前一蹬,轻松落在下面的台阶上。
“你不开心的时候,会干什么?”
应鸣生动作一顿,脑海里滑过无数个瞬间。音乐震耳的电玩城、萎靡沉闷的网吧、刺激惊险的飙车……
可眼一瞥,少女白净纤细,纯洁无暇。
他的话卡在喉咙,然后指向砖红色操场,“运动。”
向渔没搭话,他也不多言,走出几步又被叫住。
“应鸣生。”
看到女孩迷茫不已的神色,应鸣生眼神微变,轻声:“嗯。”
“你觉得,做个书呆子怎么样?”
问出这句话,向渔后知后觉地后悔。这种问题为什么会问应鸣生呢?
很意外的是,应鸣生说:“没有什么不好的。”
向渔圆圆的眼里闪过惊讶,情不自禁地追问:“啊?”
应鸣生歪了歪头,似是在思考什么,“比起那些整天浑浑噩噩、不知去处的人,起码书呆子有一心一意钻研的劲头。”
“可是书呆子只会死读书,不够聪明灵活,努力也成为一种笑话。”
兴瑶高中的竞争激烈,体现之一就是分班制度。每学期都会依据上学期的成绩排名,重新分班。频繁的分班对学生要求很高,同时也产生了巨大的压力。
上学期的每场考试,向渔都稳在年纪前50。因此,她进了文科实验班——文一班。
向渔原本斗志满满,但月考跟期中考,她均排名在6、70名。是班级吊车尾,也是拉低班级平均分的存在。
第一次月考,班主任就跟她谈过话,叫她一定要跟上步伐。她很着急,一点也不敢懈怠,但期中考还是这么个成绩。
她很难受,却不好跟朋友倾诉,因为各自要求不同。
唐晓雪会说,‘你真的不是在炫耀吗?这成绩在我们学校都能排年纪前五了’;胥雁则会安慰,‘文一那帮人太变态了,别跟他们比。所以我宁愿在二班当凤头,也不愿在一班当鸡尾’。
跟父母隔着千山万水,说了也只会徒增父母的烦恼。
一口闷气憋在胸腔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压得她痛苦而郁闷。可她自己也没想到,这些话会说给应鸣生听。而他会耐心听完,还会给出反应。
“你觉得自己笨?”
“不算笨,但不够聪明。”
文一班的节奏很快,讲课方式也跟平行班不同。简单题不讲,难题讲思路,寥寥几步就过了。
班级上游那些同学几乎都是县城或城市来的,他们开学之前上过补习班,先预习了知识,课后也有额外的家教,自然是不费劲的。
但向渔不行,教育资源的不同,让她从起跑线就在落后。
如果她够聪明,就能弥补薄弱的基础。可惜她不是天才,只是有一点小天赋的普通人。
应鸣生又问:“那你觉得自己是书呆子吗?”
“有人这么说。”
向渔笑了下,回想起听到这个评价的场景。
“二班升上来的那个向渔,天天都在学,据说熬到凌晨1点还在学。可怕。”
“感觉她是那种会拿着成绩单定目标的人,盯着前排的猛干,想想还怪瘆人的。”
“那种人,也就死读书的书呆子了。我还是喜欢会玩又会学的,比如我。”
“彭云芜,你自恋过头了!”
被朋友翻白眼的彭云芜无辜道:“我怎么了?你敢说你不是?”
几个女生用嬉皮打闹的方式说了她们的答案,浑然不觉话题中心就在现场。
以彭云芜为代表的几人娱乐活动丰富,却稳居年纪前30,她们的存在好像在嘲讽她。“书呆子”本来不是什么贬低的称号,可是在彭云芜等人的话里,满含着不屑和恶意揣测。
这种在背后的评价,对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的向渔来讲,是陌生的,无疑也是狠击自尊的。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鼻子酸涩得要命。她很努力地控制住眼泪,但泪水还是汇到下巴,“啪嗒”滴汤面里。
想到这里,她极力眨着眼,像是在掩饰什么。
应鸣生给她挡着风,也挡着光。他说,“你相信他们的话吗?”
向渔摇头,嗓子难受发紧,发音就涩,“我没大家厉害,只有埋头苦学才能游刃有余。我要上大学,为了目标牺牲娱乐时间,本来也没错。”
“是。所以请相信你自己。”
一个笃定有力量的肯定句,敲醒了向渔连日来挣扎摇摆的心。远处打来的灯光被他遮了大半,他侧脸冷然,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放在心上,信自己就行。
她从未这样认真地看过他,应鸣生偏开眼,“谁说的?”
“什么?”
“我替你揍人出气。”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向渔莫名被逗笑,“这点小事儿哪敢劳烦应哥。放心吧,我迟早弯道超车!”
她信心满满地拍着胸脯,夜色里,有人心跳乱了。
“我相信你。”
应鸣生最后留下一句,便离开了。
之后,操场上出现向渔的身影。
上高中运动的时间太少,跑完一圈就喘气得厉害。从鼻腔钻进的凉气喇到嗓子眼,辛辣又裹着淡淡血腥,可是脚还在机械地跑动。
坏心情在应鸣生那句“我替你揍人出气”就开始消解了。如今越跑心神越明朗,目光逐渐坚定。
是的,她只需要相信自己就好。
跑完几圈,她慢慢停下,扶着膝盖,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
汗水浸湿了头发,脸颊带红,大脑却是近日来最清明的一刻,犹如拨开云雾。
周遭很静,气息渐渐平缓。
不多时,时针指到十点,再不回寝得留宿操场了。
向渔拍拍裤子上的灰,迈着乏力的双腿回去。经过台阶时,她想起了那杯饮料,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她坦然地拿起它。
冰块全部融化了,只剩一点冷气。但运动后喝上一杯略带凉气的金桔柠檬,解渴又满足。
于是眼前自然浮现出送饮料的人。
向渔边走边喝,一路风轻月明,无比惬意。
*
尽管在兴瑶高中附近的奶茶店兼职,但应鸣生跟向渔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只是有更多机会关注她。
这就足够了。
至少,在她难过的时候,他不至于毫不知情,还能送去一点点的慰藉。
上次操场后,再次见到向渔是在店里。
“两杯金桔柠檬。”
“好。”
应鸣生从她手里接过钱,找零,取杯子,放料,接水,冰块,塑封。整个过程,他余光一直在窥视向渔。
她跟胥雁、唐晓雪在一起,侃侃而谈,说到开心处会用手比划,遇到不赞同的,会皱鼻斜眼。
她的生动令人着迷,好在各种工具遮挡了顾客的视线,以至于没人发现,一向绷着脸的应鸣生勾出了笑弧。
他扬起声音:“52号。”
少女按住朋友,“我去拿。”
吧台就他在,少女的脚步彷佛敲打在心上,应鸣生喉结一滚。
“52。”
“这四杯。”
简短的交流过后,向渔提起其中三杯,低头的应鸣生正要出声提醒,却正正对上稍微俯身过来的向渔。
在人满为患的店里,少年少女拉近的距离使得这方空间尤为狭窄,尤为私密。
“这杯给你,”向渔说,“操场的那杯很好喝,那会儿就想请你喝。”
她与他几乎是耳语的距离,女生柔顺的黑发飘着香,说话间的热息撩过脸。
这几秒里,他们挨得如此近。
明明,他们向来都是保持三米以上距离的关系。
尤其,她说很早就想请他喝她爱喝的东西。
瞧着手边那杯金桔柠檬,应鸣生用手背碰了下脸,舔舔唇。
下一秒,又警觉地环视四周。
确认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他肩膀松下来。
眼神流转在向渔与金桔柠檬中,手里格外用力,格外认真的干活架势里,眼神透出浓浓的开心。
“应哥,干嘛呢。”
手上一空,应鸣生看到来人,如实回道:“擦杯子。”
老板表情难以言说,指了指,“那毛巾不是擦桌面的吗?”
应鸣生一看,立马松开了毛巾。迟缓了一秒,张嘴想找个说辞:“呃…”
老板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没什么雇主架子,平时跟店里来往的男生都能聊几句,对应鸣生更是亲和得不得了。
别看他只招了一个人,实际起着三个人的作用。
普通店员,招揽顾客,维护安全。
做事儿沉稳,省了他不少力气;还有这身高体长的帅哥站这儿,顾客少不了;以前脾气大的混混们,也变得文明起来。
何况这点小事儿根本不算事儿,用不着责怪。老板拍了下男生的肩,调侃道:“这不像你的风格啊。怎么,店里有你心上人?”
应鸣生扭头,但脖子被人一把圈住,被迫正面。
“让我找一找,是哪个小美女捕获了咱应哥的芳心。”老板不着调地问,“这个吗?那个呢?”
他比应鸣生矮一些,因此应鸣生略斜着头,姿势很怪异。他面不改色道:“无聊。”
寻常男生碰到这种少年心事,早就扭捏起来了。老板接连猜了几个也只看到无动于衷的应鸣生,索然无味地放开他,感叹:“你确定你17岁?我咋感觉你比我还大呢,老气横秋的。”
而他吐槽的几个回合,错过了真相。
他松开手的前一瞬,东南角的一桌坐着三个女孩朝这边看来。
其中一个白净的女孩笑起来眼睛会弯,青春而美好,刚才嘴里还在“无聊”的少年神态如冰川融水,甚至还有点被人看到窘态的窘迫。
应鸣生赶忙站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收了玩笑,老板往后面的操作台走去,这边又剩应鸣生一个。
他脑海里模拟着刚才的打闹,忽而,内心涌上一种失落。
为什么没猜中她呢?
他沉思几许,抬头望向东南角,那里已经人走茶凉。
收回视线,几名顾客来到吧台点单,他熟练地操作着收银台,脸色如常,照旧不冷不热。
十点半,在附近网吧打游戏的樊阳溜进奶茶店,碰到收拾好店要回寝的应鸣生。
樊阳哥俩好地上前捏肩捏胳膊,“应哥辛苦了。”他眼尖地看到应鸣生手里的饮料,瞪大眼睛惊喜道:“这给我留的吗?太感动了!打游戏渴死了!”
他笑嘻嘻地动手拿,却一下被推搡个踉跄。他敬爱的应哥还后退了几步,那防备的姿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特像他家护食的狗子。
他不可置信地问:“不是给我的吗?”
“脸倒挺大。”
应鸣生慢悠悠地戳开瓶面,吸了口金桔柠檬,怡然道:“好喝,甜。”
樊阳:“哈?”
他不死心道:“应哥,睁大你的小眼睛看看,这是金桔柠檬,你最讨厌的酸不拉几的玩意儿。”
也就是高一开学前几天,应鸣生喝过一次金桔柠檬,从此再也没光顾过它。
应鸣生捧着奶茶,就像捧着琼浆玉液一般,吝啬地甩出:“她送的。”
轻飘飘的三个字透露出说话之人的傲慢、炫耀。
不幸的是,樊阳只用了不到三秒就领悟到“她”是谁,沉重体会了这种被打击的痛。
他哇哇叫得鬼哭狼嚎,边追边问:“你跟她什么时候到这个地步了?”
“天哪,应哥你要脱单了吗?”
“应哥,我亲爱的应哥,你要抛弃你的阳阳了吗?”
“滚!”
应鸣生一脚踢开他。
于是,又是樊阳的一阵哭嚎:“天要下雨,爹要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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