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黎朝的皇都——锦兰城，火光漫天。叛军入宫该杀的都杀了个干净，整个皇城就像是用血清扫了一遍，半点人气没留下，只剩下死气和血腥。
对前锋叛军而言无用的宫人们都向着皇城外跑，以求在叛军没注意到的时候寻找到一个可以暂时躲避的屋棚渡过今夜的战火。
一路无数道宫墙巷道，只有一个人在雪地里向着皇城中央而去。
一件长长的斗篷，衣摆处沾上无数鲜血，拖起一地的血水，她是宫城中唯一逆着人流向着深宫地狱走去的人。
如此怪异的热闹，可惜现在却没人有这功夫去一探究竟。
皇城已破，宫内就连个掌灯都没有，她步入曾经的明华殿，在天边时明时灭的战火中找到了靠坐在墙边的人。
她取下斗篷，盖在那人的身上，低声唤道：“殿下。”
陆南亭沉默着，似是睡过去了一般，但她知道他只是不愿意醒过来。
她轻轻抚着陆南亭的额头,抬手抹掉陆南亭脸上的血渍，而后把斗篷替他系好。
明华殿是废止了多年的质宫，四处都透着风，如今已是腊月，寒风瑟瑟如弯刀一般锋利，斗篷是唯一能替人避避风的物件。
陆南亭睁开眼，在黑暗中她似乎能看见他眼里的释然和灰败，他缓缓开口道：“我是废太子，你是青州的郡主，你不该来找我。”
他花了太多的时间和那些人斗，最终虽只换来一个玉石俱焚的结局，但在他看来这也勉强算是一个善终。
再跟着青州郡主离开，对他而言没有意义。
她摇了摇头，“要先活下去才会有未来。”
陆南亭笑了，却带着几分凄厉，“我要未来做什么？”
她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径直抬手把斗篷后的帽子戴在了陆南亭的头上，而后她拿出一块玉牌挂在了陆南亭的腰间，嘱咐道：“如果出宫后有人拦你，你就把这个给他们看。”
这是象征着顾承香身份的玉牌，至少在如今的乱世黎朝可以保陆南亭一路平安离开中州。
陆南亭低下头看着那玉牌的纹式，正要抬手把它扯下来就被她拦住了。
她近乎是恳求地说：“殿下…”
陆南亭看着她的眼睛，却觉得她眼中恳求的眸光十分刺眼。
“为什么还要来帮我？”
陆南亭垂眸看着那块玉牌，沉声道：“你应该杀了我替青州王邀功才对。”
她苦笑了一声，“殿下还有没做完的事，不是吗？”
陆南亭猛地抬眼看着她。
她颔首道：“国仇家恨，今夜只能报一个，那另一个呢？”
两个仇敌的战场，无论输家是谁，都会有一个活下来得到奖赏。
而这活下来的一个，她知道陆南亭一定不会放过。
这一回，终于轮到她来做殿下手里的刀。
……
五年前，他们都还是少年郎，不过仅仅十三四岁的年纪。她那时还是青州王送来锦兰城的影子人质，而他却是未来的皇。
对外青州没有正统继承人，唯有她这一个郡主。但实际上，除了父王的亲信，没有人知道她其实还有一位同胞兄长，为了躲避中州的试探，她生来便是保护哥哥的影子，自然也是送来锦兰城最好的选择。
于是一路北上，她来到了皇都，等待着未来嫁给皇室中与她同样身为棋子的人。
她就住在明华殿内，做了这偌大皇城中的一只最无能的金丝雀。但还好，皇城中的人还是顾忌着青州的富有，至少没有给她吃什么苦头。
她就是在这种浑浑噩噩、不知明日的迷茫中，遇见了这整个皇城中最温暖的骄阳。
那一年，她依旧在明华殿内枯坐。天边大雨，如珍珠般的雨点砸进她还没来得及关好的窗里，连带着她晒在日头下的书也被雨水浸湿，慢慢地，墨水被晕开，就像是书本在哭泣一样。
她急忙跑去，却只抱回一团废纸。
手帕，她得去找点能挽救的东西。
她推开门去，正要唤在下人房内打着牌的丫鬟，却突然看见那站在她门外廊下避雨的人。
男子身着是太子服制。
她猛地跪倒在地，轻呼：“拜见太子殿下。”
十四岁的陆南亭一边拧着衣袖处的雨水，一边扭头看向穿着并非是宫女模样的人，轻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本宫从来没见过你？”
她捏紧了手指，紧紧抠住了地面青砖之间的缝隙，诚惶答道：“臣女是青州王之女，顾承香。”
天下四州分权，青州便是其中之一。
陆南亭听过这个名字却从来没见过真人，只知道是个被青州送来的女子，不免好奇道：“顾承香？你把头抬起来本宫看看。”
顾承香缩了缩脖子，颤颤巍巍地抬头，眼睛却不敢抬眼望一望太子真颜，视线只能落在他脚边被大雨打下的残梅之上。
却不想，陆南亭语出惊人，“青州女子都如你一般貌美吗？”
顾承香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太子这话是在太过……放浪。
陆南亭倒是被她呆呆的神色逗笑了，也就不在意她的回答，只摆手道：“算了别跪了，这外间的雨还大着，郡主难道不愿意请本宫进去避避雨吗？”
整个皇城都是太子一家的，哪里还有去不得的。
顾承香颔首，恭敬地把太子殿下迎进了明华殿。
陆南亭提着自己的头发坐在了殿内的椅子上，而后自己给自己添了盏茶后说：“本宫见你方才急急忙忙的样子，是有什么要事？”
顾承香却没听进去他的问题，只盯着陆南亭斟茶的手发呆。
是了，入宫后，迎贵客入门当主动奉茶，是她忘了这规矩。实在是没有什么人愿意来她这偏远宫殿作客，以至于这些规矩慢慢被她淡忘了，如今想来实在是太过松懈。
一想到她以前吃过的苦头，顾承香心里不禁有些凄然。
陆南亭注意到她的视线，笑问：“你盯着本宫的手做什么？”
不是盯着…罢了，母亲说过，凡是做错了事就得及时请罪。
顾承香认命地闭了闭眼，再次跪在陆南亭面前道：“臣女知错。”
陆南亭被她突如其来的跪拜吓了一跳，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又开始行礼，但他倒是还挺有耐心地说：“别这么害怕，本宫又不怪你。”
陆南亭看着顾承香被雨水浸湿了的衣领，偏过头说：“方才问你呢，你刚才推门是要去做什么？外间雨甚大，也没见姑娘撑伞。”
顾承香垂首答道：“书被雨打湿了，臣女是想叫人找点干帕子来。”
陆南亭挑了挑眉，好整以暇道：“帕子可不能救得了书，反而会把字擦掉的。”
是吗？顾承香有些发愣。
陆南亭见顾承香又开始发呆，不忍地撑着额头提醒道：“你衣服湿了，去披件干净的外衫吧。”
顾承香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仪容失态，连忙告罪道：“哦……好的。”
她逃似的跑进里间，躲在了屏风后给自己披上了件斗篷，而后才又走了出来，却见太子又走到了窗边正在帮她关窗。
陆南亭毫不避讳地甩了甩手上的雨水，转过头对她说：“雨如此大，郡主的下人们怎么不知道来帮你。”
“……”
因为他们根本不听她的使唤。顾承香垂下眼眸，交错着手偷偷抠着掌心。
陆南亭看着顾承香这样子不禁有些头疼，“你怎么像个木头一样，本宫在和你说话呢。”
紧接着，他捡起地上的书，仔细辨认一番上头的字后无奈放在一边，而后又说：“刚才的茶也是，且不说是陈茶，就说水都是冷的。”
他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像是什么都不缺但其实每一样都是次品的宫殿，终于反应了过来。
顾承香呆呆站着，却突然见自己的脚尖前出现了一双鞋子。
她瞳孔一缩，惊恐地抬头看去，就见咫尺之间的太子殿下正笑着问她：“有人在欺负你？”
第一次，她与一个男子靠得这般近。
她急急喘息着，看着他的眉眼。
而如今五年过去了，没人会再欺负已经回到青州的郡主，更不会有人给她奉上已经凉了的陈茶。
在夜色晦暗的角落里，顾承香关上了车厢的门板，转头看向正卧在身旁软垫上的陆南亭。
车厢外传来声音：“郡主，城里已都是叛军了，我们得尽快出城。”
“嗯，出发吧，万事小心不必操之过急，尽量别受伤。”
顾承香点亮车厢里微弱的烛光，转头颔首，拿过靠在一边的剑握在手里，定定跪坐在车厢里，把昔日的太子牢牢挡在身后。
身后的太子坐直了身子，靠在一边抬眸看向郡主的背影，和之前一样不发一言，安静听着外间的动静。
“殿下，不要听。”顾承香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向着陆南亭的方向偏了偏头，低声道：“即便没有你，今夜的锦兰城照样会血流成河。”
是太后野心太大，如今自食恶果。当初也是她借着外戚和崖州王的势力逼迫陛下另立储君，只为确保她的母家可以永远掌握黎朝的至尊权利。
但借用他人手里的剑，她既拿不出能与之对等的信任，更拿不出对方想要的酬劳。
一味拥护所谓正统皇室，势必会被那不服从她灌输的力量从内里推翻，与此同时还有本就不服太后垂帘听政的中州势力。
就青州得到的消息来看，崖州和中州境内的叛军早就蠢蠢欲动了。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一个废太子的潜伏和斡旋，顶多加快叛军入城的速度，成不了他们发兵的理由。
陆南亭昂起头，看着马车的车顶，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去听，不去看？说来容易。
这么多年了，他食百姓税供，享朝廷俸禄，一了百了死了也就罢了，但哪里做得到不去愧疚、不去自责？
他轻笑了一声，抬眸看向顾承香。
“你可以在宫乱之时只身一人进宫来寻我，看来青州也不是完全置之事外。”
至少，正在宫里斗着的双方势力都在给青州郡主一个面子。
他不知道顾承香冒名借的是祁州的势，只当是青州对中州的谋划。
“救了我，也就代表着把祸水引入青州，这笔买卖不划算。”
他转过凉薄的目光，施施然落在顾承香手里握着的剑身上，开始细数他如今的无能、无用、没有价值。
听着这些自轻自贱的话，顾承香眨眨眼，堪堪逼退眼里的酸涩。
以前的太子不是这样的。
可这怎么可以怪陆南亭，他被废了五年，已无骨肉至亲活在世上。
她打断了陆南亭冷漠的话语，“没有人会知道我带走了殿下，但对我而言，您有价值。”
至于什么价值？那不是所谓兵力、财力、权力可以去衡量的，她微微转身，把滑落在一旁的貂皮重新拾起盖在了陆南亭的身上。
在陆南亭警惕的目光中，她自顾自说着关切的话语：“今夜落雪，殿下小心着凉…”
“明日天一亮，一切都会不一样。”
话毕，她便不再言语。
马车一路向城门而去，烧杀劫掠、尖叫嘶喊，似乎每个方向都有，马车周围的刀剑相撞，声音就响在顾承香的耳边。
她动了动眉头，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剑柄，不自觉地摩挲着那上面雕刻的纹路。
今夜实在太漫长。
但幸好，她终是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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