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大皇子周祝登基的消息传遍整个大乾。这时人们才忽然发现,这位皇室镶边、默默无闻的皇子,竟然意外地风评很好。他好像从来没有带兵打仗、没有监过国,别说在朝堂上说过什么精彩绝伦的话,他甚至不怎么爱说话。但好像每一次灾荒他都参与过施粥,而对每一个见过他的平头老百姓,不论老女、无论老少,他都彬彬有礼。
而这也宣告着先皇的时代正式落幕。如果用一个词语来描述建和这二十余年,大概人们都会想到:疲惫。
先皇在位时期,不幸地恰逢兽潮,死伤惨重、灵脉枯竭。兽潮好不容易荡平,那之后的旱灾却是如同鞭笞狠狠抽在大乾已经伤痕累累的脊梁上。太后大权在握,他始终被她压上一头,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兢兢业业,却一事无成。
故,谥号:乾仁帝。
……
唐岁初从五花八门的话本抽出一本眼生的,饶有兴趣地翻了翻。
店主本来看见有人光临,已经露出了讨好的笑容,看清楚来客以后,这笑容瞬间消失,但还是客气地说:“公子好眼力,这是我们的新书——《只要够不要脸,你就能成为宁顺侯堂弟》。”
唐岁初漫不经心地道:“你们这出书还挺快的。”
“这不,最近十八公子大闹宁顺侯府这事流传甚广,大家都觉着特别意思。”
唐岁初随意翻了两页:“唐十八挤出一个三分冷漠四分冷嘲热讽五分渴望的眼神看向宁顺侯府侍卫……”
合上,好像有点夸张。好的,再看一眼。嗯……
唐岁初边看边敷衍地接道:“哪里特别?”
只见这店主忽然夸张地拍了拍手,好像就等他这句话了,“特别不要脸!就像公子您一样。”
“一文铜钱。”唐岁初合上书道。
店主似笑非笑,“公子您似乎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这次绝对!不!卖!”
唐岁初挑了挑眉。
……
最终唐岁初还是抱着一沓新的话本离开了。当然,带着薄春姑娘。
这几日他依然日日去“拜访”他最亲的堂哥,依然毫不意外地日日被宁顺侯府侍卫拿着木棍赶走。
但他的事迹鼓舞了一堆“堂弟”,他们的热情并没有随着时间消减,反而愈演愈烈,大有一并登上话本的架势。可惜的是,至今为止,宁顺侯并没有接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唐岁初也成功地成为了京都红人,锦糖阁里好些姑娘都没他的名气大——当然,这名气的后面少不了她们的推波助澜。
宁顺侯一日不出门,他这出独角戏就要不停地演下去。
他在等一个时机。
比如,今晚。
……
“快看天上!”
街上人头攒动,忽然有人大喊一声。
唐岁初抬头看去。只见云里有一块灰色的影子,像剑的形状,快速地掠了过去。看样子应该是剑门的云舟。
据说云舟本身就是一把剑,可以变得比皇宫还大,也可以变得像针一样小。没有谁小时候不想摸一摸云舟的。
“好厉害啊。”
“不知道萧慕北会不会来啊?”
“娘亲,我也想练剑!”
唐岁初回头看了看青衣姑娘,发现薄春也在看着他,她一副从没有抬过头看过一眼的模样。居然有人对剑门的云舟也不好奇。
这姑娘好生敬职,唐岁初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也该来了。
今晚,大皇子,不,当今陛下周祝自继位以来首次接见各大江湖门派。
不仅是剑门,还有五极宗、望春楼、国教代表菩提寺……都会来,自然,也包括当年负责处理江湖事务的皇帝的走狗——唐家庄。
“公子?”薄春声音从身后传来,分明是关切的语气,说的却没有一丝感情。
唐岁初这才发现他拿书手在轻微地颤抖。于是,他用左手轻轻合住右手,片刻之后,颤抖才停下。
我在害怕吗?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些事情,我不是应该早就习惯了吗。
唐岁初并没有回答薄春的话,只道:“姑娘还想吃一品天下的糕点吗?走,我请客。”
薄春不置一词,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上。
最终他们不仅去了一品天下,薄春发现这位小公子像是忽然对京都有了兴趣似的,逛了很久很久。他们并没有怎么搭话,绝大部分时间是唐岁初一个人在看,买了东西也没有让薄春帮忙拿的意思。
他研究起黄氏胭脂铺胭脂颜色细微的区别、认真地和每一个老板砍价、观察每一块路边碎石的形状、和每一个对他说你有血光之灾的江湖骗子据理力争,最终大获全胜。
他好像根本不会觉得疲惫,直到他披着晚霞回到锦糖阁。薄春看见他趴在积案上提起了毛笔,好像想给谁写点什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写下来,就留了几点难看的墨渍,这小公子把它揉成纸团丢掉,过了会就跑过去捡起来,最终它变成了几缕随风而逝的灰尘。
然后他最后睡了一会。很安静。
今天一天都没有下雪,甚至太阳也露了一点头,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
当夜色笼罩即将整个京都的时候,一辆轻简却并不普通的马车驶出宁顺侯府。
殊不知它一露头,就受到黑暗里影子的注意。
这时候正是街道旁小贩收摊的时候。几个农户正在讨论今天的收益。有一个姓许的老头子正在清点剩下的蔬果。
“许老头,今天就你卖的最好嘞。”
“别点了,回去再看,刘老五他们早就收摊走了。”
老头抬眼谦逊地笑了笑,脸上皱起泥一般的纹路。他一边默默把摊子上的石榴包好塞进背篓里,一边悄无声息地望向道路的另一头。
就在这时,一匹失控的马朝他们冲过来。马蹄声震碎了街上入夜前宁静的氛围。
那马不算特别高大,但看起来十分凶猛。
幸好旁边的壮汉反应得快,捞了许老头一把。但摊子上剩下的蔬果还是洒得到处都是。
“他娘的,什么人啊……”
“啧,真是倒霉。”
他们放下背篓,四散开,准备去捡。
马匹狂奔掠过的风微微带起马车车帘,漏出车内人一角苍白的面孔。
“吁——”宁顺侯府的马夫勒紧了马绳,看清了前方一地的石榴。
“咳,咳……怎么了?”马车内传来有些虚弱的声音。
马夫当即下车,跪下,“回禀小侯爷,方才惊马经过,前方农户正在捡蔬果。”
一只惨白的、缠有绷带的手缓缓拨开车帘。这下马车旁的其他侍卫也齐齐下马跪下。
“小吴,你去追那马……”车里的年轻人咳嗽着补充道,“莫要让它伤到人了。”许是虚弱,他的声音显得水一般的柔和。
“遵命。”其中一个侍卫冲马车的方向行了个礼,迅速上马追去。
街边其他没来得及收摊的商贩投来好奇的目光。
……
许老头沉默地扶了扶腰,艰难地半蹲下去想捡起脚边的石榴,却见有人先他一步拾了起来。老头子微微抬起头,却看见一个笑得不太像来帮忙的少年人。
“老爷子,你就去旁边歇着吧,这边交给我们几个。”唐岁初向徐老头眨了眨眼睛,将石榴放进一旁的背篓里,目光投向马车的方向。
明月才从树梢冒了尖,悬在少年与马车之间。
马车里缓缓走下来一个年轻人。他身着素色却华亮的衣袍,像披着月光。披着月光的一般是仙子,却没有人会如此想他,因为——他半边脸都缠着骇人的绷带,没能遮住的地方漏出些许凹凸不平的边缘。但即使是这样,也能看出此人本应是生的不错的。
宁顺侯眯了眯眼睛,与前面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唐岁初顿了顿,好似才反应过来一般,这才急忙跪下,低头行礼。
可他这一顿却让周围人发出惊讶的吸气声——并不是因为他的行为有多么无礼,而是因为他们看清了这两个少年的脸。
宁顺侯忽然瞳孔猛地一缩,他肩膀重重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是两张格外相似的面孔,或许正是因为其中一张被遮住,他们才更加相似。
就好像同一位工匠雕琢的双生玉器。
“小侯爷,这……”侍卫赶紧扶着了宁顺侯。
宁顺侯虚弱地摆了摆手,再抬眼时,目光已经又变回了温和的泉水,“你们快去帮帮他们——你、你们也起来吧。”他冲唐岁初点了点头。
人们小心翼翼地端详着这两个人,不经想起来近日来关于那个少年的所作所为,那个有名的叫作唐十八的少年。
宁顺侯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着这个少年,却看见他好奇地看向自己一眼以后就低头不再看了。那一眼带这些许狡黠的天真,或者说是浅薄的愚蠢。
宁顺侯收回目光,继续用一种亲切的、客气甚至于阴柔的语气对身边的侍卫说道:“近来我身体不适,不知可有兄弟造访?”
侍卫立刻跪下道:“报小侯爷,每日都有。”
“那为何不请进来?”宁顺侯嘴角牵扯出一抹虚弱的笑意,“我即使在病中也该见见的。”
“是真是假……总得见了才知道。”他再次看向唐岁初,用那种很轻的和善的目光。
唐岁初连忙跪下,“十八不怨侯爷!”语气却是委屈的。
宁顺侯上前几步,扶他起来,看上去很高兴,不知是因为唐岁初对他毕恭毕敬还是自己多了个弟弟。
“十八吗?你也受了不少苦吧……”
他眼看着唐岁初又要跪下,赶紧又扶了一把。
“十八不敢。”
宁顺侯看着满地的狼藉,笑了笑。
“堂弟,随我上车吧。”
……
几刻钟前。
唐岁初将桌上的宣纸递给薄春,吊儿郎当地哼起了不着调的小曲儿。
“公子,要准备的就这么多吗?”薄春扫了两眼。
“嗯。”唐岁初对着快要下沉的太阳笑了笑,“本就不难,他只要看我一眼,就绝不可能只是看着了,我很肯定。”
“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爱慕虚荣的人——我爹常说‘很多人死于名气’,虽然可能我爹他自己也是。”
薄春也望向太阳。
“现在,我也一样。”
太阳又躲进了云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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