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落了一场冷雨。似乎是为了呼应园名,鹤雨园中的两只白鹤叫声清脆。白鹤从小长在鹤雨园,无需束缚也不会展翅高飞。
公输云芷看着滴落的雨滴在水洼中搅动起圈圈波纹,用小刀削着木条。
听着院中的鸟叫,脑中想的却是那低矮的茅屋,平躺在茅屋中的那些女人,还有那破破烂烂的民房,那衣衫褴褛的百姓,一个个瘦骨嶙峋,目光像一匹饿狼。
世人皆苦。
达官贵人将只夹了一筷子的烧鸡赏给狗。
弱者在更弱者身上寻找恣意。
她手上的动作慢了。
木屑轻飘飘飞出,沉甸甸栽倒在屋前的小水坑中,搅动起一圈圈波纹撞击她混乱不堪的心。
公输云芷虽是谷中人,但并非不知前朝。家中的那些古籍,爹娘口中的故事贯穿她在谷中的岁月。
平王想要什么?
公输家族的技艺。
登基需要公输家族的技艺做些什么?
公输家族那些藏于暗处的技艺是一柄刀。刀是利器,擅于杀人。她要公输云芷成为她的刀。
起身整理衣裙,她唤来丫鬟。
“去请平王。”
宇文皓端坐,神情如常,只是不断拨弄碧玉扳指。
公输云芷坐正。避开宇文皓那些不知给多少女人说过的情场话语,正色道自己是客,来了好些时日不曾拜见平王妃,虽不知者无罪,到底大为不敬。
宇文皓微微一怔,很快如常,笑道:“云芷姑娘是贵客,是本王最重要的门客,是非一般的女人。何用给后院那哥女人行礼?她自幼养在家中,不像云芷姑娘见过世面,更没有姑娘的本事。”说那个女人,他静若暗潭的目光中闪过一瞬难以察觉的厌恶。
公输云芷道:“人行天下,需守矩需有礼。无关男女。”
宇文皓的笑在面上僵得完美,目光像清晨的山林,看似清晰,却总是笼罩一层遮遮掩掩的白雾。“公输姑娘变了。在山谷找到你时你战战兢兢像一只着急寻找藏身处的兔子。如今却伶牙俐齿得令本王刮目相看。”
不过争了几句,便是“刮目相看”?
公输云芷笑意平淡:“平王说笑了。云芷出谷已有两月,眼界已非以往可比。树向上生,人亦该如此。”
换衣,她在丫鬟的带引下拜见平王妃。
平王如今一正妃,一侧妃。还有些未得封号的妾室。
平王妃住的梅香苑名字雅致,却是平王府中最偏僻,却败落的居所。八月末,院中绿意铺面而来,平添一丝阴森。“章家那群叛党被处决后你是头一个来拜见王妃娘娘的。”引路的婆子道。
公输云芷听郝时讲过平王妃的故事。
平王妃与她二人年纪相当。
十五岁时平王妃带着十里红妆被风风光光抬进王府。她爹是宰相,姐姐是太子妃。
太子与平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母妃虽已过世,但太子在众位皇子中相貌生得最好,脾性最温和,最有才干,最受皇帝信任。作为弟弟的平王也沾了不少光。成婚后平王与她相敬如宾,京中贵女谁不艳羡?
何曾想到一朝太子被废,太子妃一同被幽禁。宰相府邸上下除了姐妹二人、九百八十三人尽数斩首,连幼童都未能幸免。太子失势,平王也受到牵连。
一夜之间,她从云端跌入尘埃。
平王妃静坐着等着公输云芷。
算来她如今不过十七,青丝却已一半成灰,香粉胭脂掩不住颓色,珠宝玉翠盖不住悲凉,满身的绫罗绸缎是她的裹尸布。她像一尊纸扎人,只等熊熊烈火。
“你便是平王新纳入府的姬妾?”平王妃声音阴冷冷的,面上没有一丝微笑。
“并非。在下公输云芷,是平王的门客。乡野女子不懂礼仪,今日才来拜见,还望王妃海涵。”
平王妃青灰的脸上不见丝毫情绪,她的一声嗤笑竟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裹着满腹的委屈和愤怒。“区区女子,哪里来的脸称呼自己为门客?王爷惯会摆出君子做派,养个姬妾还要给自己寻千万个顶天立地的由头。你既然来了,本王妃也不能亏待你。拿来。”
硬着脸的丫鬟捧来一盒首饰。
“拿去,赏你的。既是家中最懂分寸的姬妾,不可不赏。”
公输云芷拿过一根银质鎏金簪子。“我是平王的门客。您是平王的正妃、是家中主母。您赏我,我不可不收,可云芷乡野女子,素日用不着这些东西。谢王妃娘娘赏赐。”
“嗤。还装上了。区区女子,也配当平王的门客?”
公输云芷目光平淡。
爹还在时常对她道:遭到锦花王朝毁灭性的打击后,公输家分崩离析。他们这一支公输云芷是唯一的继承人。她必须学,再难再苦也必须学。
那若家中还有弟妹呢?她曾问。
爹爹忙着手中的活计,头也不抬:技艺传承需要人,公输家为当权者忌惮,传承者越多越好——难道男人是人,女人便不是人不成?你是女娃,你只有比公输家族的其他男子做得更好才能得到一声肯定。
她爹爹常这般说。情至高处,却又跌入谷底,叹息道不知世上可还有其他公输家的人幸存。
往事已矣。
直视平王妃的眼睛,公输云芷目光清澈而温柔:“女子之身并无过错。平王妃为何妄自菲薄?”
那纸扎人一般的平王妃像是被风刮过般抖了抖。从薄唇中挤出话来:“妄自菲薄?婚前依靠父兄,行事不可逾矩;婚后倚靠夫君做好家中主母。父兄家人皆故,唯一的姐姐被幽禁,直到死也不可相见……”
痛到深处却未曾落下泪来,只是颤着肩头,嗤嗤笑着。
继续道:“夫家挪用反贼之女的嫁妆自不算丢人。如今只剩这几根簪子,几个镯子。若王爷赏个笑脸便吃得上几顿热饭,王爷不给笑脸便吃配吃残羹冷饭。这是妄自菲薄?这便是女人的命。天生下贱。”
她空洞洞的眼睛看向公输云芷的方向,像即将入火的纸扎。
“你果真是王爷最近最宠爱的姬妾,行事说话与以前那些贱货截然不同。你去伺候王爷吧,到了恩宠的别来被冷落的女人这里耀武扬威。”
风从四方穿入,分明带着热气,却冷得人发抖。
平王妃身边的丫鬟冷着脸朝公输云芷走来,拽着她衣衫将她拉起,推搡着她朝外走,又见她不太挣扎,手上的力气便松了些。
公输云芷寻机转身,恭恭敬敬行礼,道:“公输云芷拜别王妃,过几日再来叨扰。”迟疑片刻,斩钉截铁:“王妃娘娘说的那些话,铿锵入耳,有理有据。您是读过书,也是懂得道理的,学过的那些管账,管家,桩桩件件,难道不是本事?何必妄自菲薄?”
她没来得及看清平王妃的神情便被推搡出去,留在目光怀中的影子晦暗单薄。
宇文皓在鹤雨园等她。
目光中已有几丝焦灼。
“听说那悍妇将公输姑娘赶了出来,本王在此给姑娘道歉。本王定好好教训她。”
公输云芷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平静道:“王妃娘娘是您的结发妻子。平王爱天下,却不爱枕边人?”
宇文皓声音铿锵有力:“大丈夫当行天下,以天下为己任。如何分得精力于小情小爱?虽是结发妻子,但她终究自幼被困于闺门,只会吟诗作画,伺候夫婿孝顺公婆料理后院。她不懂本王的宏图伟志,不懂何为‘人当以兴天下为己任’。本王当年娶她是皇帝之命,不可抗旨。”
伸手握住公输云芷的手:“云芷姑娘,你不同。你有大才,也有大智慧,你才是能让本王心悦的女人。”
抽出手,公输云芷道:“今日请平王来有两事。其一,作为客人云芷需要拜见平王妃。其二,平王若有想法直说便是。云芷是山野女子,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她直勾勾盯着宇文皓,看不透那张笑面狐一般的人的真心。
平王大喜,目光将公输云芷紧紧包裹。
“云芷姑娘若愿帮我,待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本王定以后位相谢。”
“王爷说笑了。您的正妃只有一人。云芷作为您的门客自然为您出谋划策。也会日日拜见正妃娘娘。”
夜深。
公输云芷睡不着。
娘说,书中的俊美公子总会爱上身份低微的民间少女,甚至可以为她废掉结发妻子。说起这些时娘眼中堆满憧憬。
回忆与现实混沌成一团。她叹息,披衣坐在窗前,听着院中的偶尔响起的一声鸟鸣。
今日宇文皓说起过往时说的是“找到”。
公输家隐逸于山谷深处,宇文皓大队人马怎会正好寻到她?怎会才相遇便将她奉为座上宾?怎会说得出她那处的方言?
放火逼她出山的人就是宇文皓。
公输云芷不愿深究此事。
人间事,论迹不论心。
她可以当平王的刀,当平王的利刃。平王要她的力量,她要平王的势。
平王要天下,她要天下安宁,海清河晏。
刀可杀人,可以救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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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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