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过去相比,现在发生的一切看上去简直是场噩梦。您还没有说陈皇后闯进甘泉宫后发生了什么呢?她救出你哥哥了吗?陈公主后来嫁给了谁?不该是霍将军,霍将军走的时候没有妻子,也不是昭平君,昭平君还是娶了夷安公主。啊!”霍显惊声高叫,“长安又来了新使者!这是又要死人了!”
被大火烧毁的宫室上方是蓝紫色雷电,银紫缠绕的电蛇在乌云中游行,偶尔用鳞牙撕裂饱满雨云,扯出一盆盆大雨,倾泻于天地。土地被战火烧焦了,房屋倾颓,御沟里曾经装满污水,如今装的全是血。这发生的一切都令人想起建元六年出现的蚩尤旗,据说那把象征战乱的蚩尤旗遮挡了一片天。
淮南王看到了蚩尤旗,误以为那是助他成功夺取帝位的星相,没料到那是皇帝大开杀戒的征兆。此后皇帝掠河南,置朔方,杀豪强,镇诸侯,兵行三十年,威震天下。不要说那些被诛灭屠杀的人和家族了,就算是被灭亡的国家霍光都数不过来。皇帝可能就是李丽娟一心想要征服的男人,她这一生只想要一个那样的男子,可她失败了。
霍显拉着霍光看骑马的使者,使者怀里揣着策书、制书、诏书和戒敕,风一吹满满当当的卷轴就铛铛响。霍显看着使者离去的背影忍不住道:“若皇帝真赐皇后、太子策,废了他们,那该怎么办?”
发生了巫蛊之祸的征和二年,渭水吹来的风都带腥气。尚书和其他收录皇帝诏书的官吏都被这阵带着刀刃的腥风吹倒,皇帝扣留了大批策名诏书,再加上这段时间坊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假消息,没人能搞清楚皇帝究竟做了什么。
有人说皇帝已经废黜了卫太子刘据,有人说没有,谁都不敢去问皇帝。自打新一任冠军侯霍嬗死后,霍光和卫家就渐行渐远,说起卫太子像说起一个陌生人,“卫太子挟迫四万长安城民众和丞相刘屈氂交战,数万人因此而死,天下震动。在这种情况下,他和皇帝两个人都很难回头了。”
“您是说太子废定了?”霍显忍不住问。
霍光觉得这个问题太可笑了,没有回答。
霍显轻轻说:“太子和丞相一共打了五天,死了有好几万,再加上李广利在匈奴那边折损的,这一年死了要有十万人。长安城里人都说现在皇帝一天只吃一顿饭,连水都不多喝,他快死了。”
催着皇帝去死的不止是岁月,还有他几个儿子。霍光拉住霍显的手,看见颓圮宫墙内,年老宫人正窃窃私语,“皇帝杀了……”有些听不清楚,“还有太子的女儿。出嫁女子一般不受父兄牵累,比车轮还低的孩子一般能得到赦免,陛下把皇曾孙关进牢里,这是不让他活啊!”
“幼童是很容易夭折的,牢房又阴暗潮湿,恐怕是真活不成了。不过长安城今年死了的人太多了,我那个七岁的侄孙子就死了,我记得你那个才五岁的外甥女也没了……战争是不会放过任何人的,父母被战争带走,没人保护的孩子就离死不远了。”
“我还曾经打算让这两个孩子长大后在一起呢,没料到全没了,好多年轻人都没了,只剩下你我这样的老菜秧子没滋没味活着。没了年轻人的欢声笑语,我们到底还活什么劲呢?一想起我外甥女那张粉嫩的小脸,我心里就酸涩的不行,多可爱的孩子呀!我亲她一口,她就咯吱笑个不听,一个劲儿的亲我。陛下是怎么狠得下心杀死他那个孙女的呢?心太狠了,如果我是他我绝对做不出来这件事。那个太子私底下临幸过的女子也被陛下下令处死了,据说那个女人还有一个呱呱落地的小孩呢!”
“皇帝也老了……他心里可能害怕吧……怕太子剩余的党羽搅起风浪,他让内谒者令郭穰杀尽长安二十六官狱中的犯人。郭穰走到皇曾孙牢房前,丙吉紧闭大门和郭穰对峙了一夜。郭穰没柰何只好又返回来向皇帝禀告。陛下没说什么,倒是钩弋夫人神色异常。”
“可不得异常,卫太子兵败被擒,昌邑王病的很重,其他诸侯王都在外地,只有她儿子一直在皇帝身边。她心里皇位就是她儿子的,卫太子子嗣尚存,对她来说是个威胁。”
“话也不好那么说,”那个白发苍苍的宫人道:“我看钩弋夫人是个很温柔和善的女子,总是一个人静静地读书,比其他夫人婕妤好伺候得多。”
另一个蹙起眉头,“我听人说起过钩弋夫人,那些人都说她很天真,可她毕竟有自己的亲儿子。女人要是为孩子刚强起来,那就没男人什么事了。”
“使者直奔椒房殿去了,”霍显听到昌邑王这三个字时面庞有一瞬间的扭曲和幸灾乐祸,很快恢复正常,“你说他要去干什么?赦免卫皇后还是废黜她,抑或是直接赐死她?如果陈皇后在天有灵知道的话,也会笑得跌倒吧。独霸天下的卫皇后赢了住着金屋子的陈皇后,可自己也没得个好结局。”
“陈皇后不会笑的,陈皇后和你不是一类人。”霍光庄重神色下掩藏着微不可见的讥嘲,霍显人老珠黄后他就常把这种脸色赏给霍显,“这么多年了,她都入土了,你还嫉妒她。她唯一的儿子要死了,你可以不怜悯,为什么还要把这件事儿当好事儿说给盖公主听呢?盖公主那两个同母的弟弟燕王、广陵王虽然年长,但都不得陛下欢心。李广利的侯国靠近广陵国,有头脑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陛下要他们两个人相互制衡。你们两个女人凑到一起,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卫子夫正对着椒房殿内菱花铜镜梳妆,她听到宫人交头接耳谈话的声音。“真是一群长舌妇,没一个有些远见,说起话来嘲哳难听,像一群乌鸦在叫。”卫子夫随后又看了看镜中自己,她是快七十岁的女人,发鬓上依旧是黑发多白丝少,看上去刚过五十。毕竟是敢在卧室杀人的女子,即使岁月也恐惧她魄力,不敢在她脸上造次。
可是皇帝不怕她胆魄,卫子夫不惜代价帮儿子反抗父亲,刘彻平定这场叛乱只用五天。这场血腥的家庭乱斗逐渐落下帷幕,所有人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结局。卫子夫看着镜中自己,情不自禁想起这座宫殿的上一任主人。“难不成这宫殿真被人诅咒过吗?每一任女主人都遭遇不幸。”
她从锁窗处看清楚使者的脸,是黄门苏文。是他在太子东宫挖出了偶人,也是他向皇帝诬告太子谋反。卫子夫从玉镜台下柜子里拿出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这把刀是她弟弟龙城大捷时,从匈奴单于叔父处夺来的。
送她刀的人曾承诺会永远保护她,现在尸骨埋在茂陵十多年了。卫子夫仓促笑了一声,用刀结束了自己一生。她沉入无尽黑暗,眼前有一瞬是亮的,还活着的卫青像一座玉山矗在她身边,“我会永远保护你的,没有我还有去病,我们都比你年轻……”
“皇后自刎了!”宫人大声呼喊。
“要是刘屈髦和李广利知道消息只怕欢喜得能跳起来!”雨丝从天空垂下,盖公主摸了摸自己抹了脂粉的脸,“现在最伤心的就是那些会看星象的人了,雨下个不休,他们本事一点儿也使不出来。卫太子造反时他们上蹿下跳说个没休,现在可全哑巴了。”
盖公主瞥过雨水笼罩下的蓝田县,那里曾经是卫长公主的汤沐邑,现在卫长公主肉身和青烟一样消散,艳名被风吹灭。“陛下女儿现在死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夷安公主被昭平君气死了,卫皇后三个女儿都不得善终,陈皇后女儿最得皇帝眷顾,可年纪轻轻就夭折了。回头想想我昔日对她们的妒忌来的真是莫名其妙,区区一个蓝田县哪里值得我怀恨在心!我虽然因为母亲的缘故不得陛下喜爱,可我命运在姊妹里是最好的。”
盖公主惺惺作态滴了几滴眼泪,霍显顺着她说了几句话,就得到自己想要听的,“昌邑王是真的命不久矣。”盖公主带着几分窃喜,几分恶毒的声音响起来,“虽然他母亲受宠,可陛下对他并不比对我两个弟弟好多少。山阳郡除了昌邑国还有许多侯国,把那些侯国省去再去算算国土,昌邑国连十个县都没有。”
这大出霍显意料,虽然霍显早就知道昌邑王在李丽娟死后就不受皇帝重视,但不知道竟然会衰落至斯。盖公主却见怪不怪,“皇帝分封诸侯王不是把整个诸侯国或者郡都送给他,是要空出土地留给其他列侯、公主的。齐国在诸侯国中最广大,今天齐王生下许多王子要分封,明天皇帝的女儿要把齐国某地当做自己的汤沐邑,后天长安列侯要来齐国就藩,长此以往怎么能不衰弱。昌邑国看似有二十三个县,也架不住皇帝切割得狠,到昌邑王手里的就这么多。”
在刘弗陵出生前昌邑王是皇帝最小的儿子,最受宠爱。为了他能不被母家中山国那边的不良习气侵袭,皇帝把夏侯始昌送到他身边,想他当第二个楚元王。奈何时移事迁,刘弗陵出生后陛下对其余儿子就冷淡起来。
“李夫人要是还活着,看到这一幕大概会活活痛死。她到死都忘不了她儿子和兄弟,皇帝却从没正眼看过他们。你知道吗,李夫人辞世前,霍光霍大人就在她身边。”盖公主带些讥讽地看着霍显。
李夫人等到天黑才等到自己丈夫,刘彻行色匆匆,显然没太把宫殿里性命垂危的女人放在心上。李夫人看见后苦笑一声,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李夫人听到皇帝脚步声停留在她床前,“你只是喜欢最好的。”她深深叹息:“习惯最好的,享用最好的。司马迁、司马相如的文采,东方朔、枚皋的滑稽,桑弘羊的运筹,我哥哥的协律,卫霍的行兵才略,还有我的美貌,在你心里其实都是一种天分,一种物品。你拿来毫不费力,挥霍起来毫不心疼。你曾经赐给卫霍一杯味道奇异的毒酒,我现在明白那是什么滋味了。别往前走,你会闻到那种味道。”
苹果会在腐烂时发出如酒淳美,如蜜甘甜的香气,刘彻想到被褥下像苹果一样等待着腐烂的李夫人,忽然理解了死亡和腐朽,明白毒酒气味为何与李夫人身上气息如此相近。
刘彻轻微战栗,绝代佳人会化为白骨,强盛王朝会摧枯拉朽般崩溃,他这享有皇极的人也会躺在病榻上等待葬入茂陵的日子。
死确实可怕,但人在死前会展示出自己最迷人的一面,而更迭的王朝、溃堤的黄河不会。这就是人在死亡前的卓越之处。想到这里刘彻不禁放声大哭。
刘彻重又想起李延年那首佳人歌,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他流着泪唱了一遍佳人歌,始终没回头看宫人有没有掀开李夫人被子,好像自己也明白见了形容枯槁的李夫人,就会忘了爱她这件往事。
霍光送了李丽娟最后一程,棺椁阖上的声音沉闷短促,李丽娟静静躺在棺椁里,等待迎接□□腐朽的宿命。长安城风沙吹在她眼睫发梢,她紧闭着眼仍由摆布。
人厌恶皮肉腐烂是源于恐惧死亡衰朽,霍光惟愿在地下的李丽娟美色可以超越生死,留下一具美丽骷髅。他亲眼见了李丽娟入土,蓦然想起她曾在鬓边戴过山茶花。这年月山茶还开得如火如荼,戴花的斯人却和泥土为伍,想到这里霍光心如刀割,也找来一枝正在开花的红山茶赏玩,片刻后他趁没人注意,暗暗将花插入发鬓。
霍光走出日光下的桂宫,知道年少时如掠水惊鸿般的一瞥就此落下帷幕。重重帷幔中不施铅华的女人就此与他的心,与整个喧嚣人世作别。他以为这位倾国倾城又姗姗来迟的佳人会配一个绝世的将军,没想到她会化为另一种隐秘的欢喜长驻在他心里。
他决意为自己在茂陵修一座高大陵寝,离皇帝远一点,也离她远一点,这样他在看到她和夫主共披月华时,不会那么心痛。霍光想起与李丽娟的初见,那夜她美得无辜纯粹,微微一笑后留下的笑痕能让看客伤透了的心碎成千片。现在属于李丽娟的心脏依旧还停留在霍光的胸膛,李丽娟人却不在了。
霍显回来时霍光正在眺望远方的甘泉宫,彼时天色阴沉壮阔,堆起的乌云像一座座大山。人的一生挥手就过,霍光也不例外。他曾经如画的眉目现在显出老态,记忆也不再清晰,如果霍显现在问他李丽娟长什么样子,那霍光可能一句都回答不上来。
“据说卫将军在世时经常眺望长门宫的方向,”霍显一步一步走近霍光,“我们都知道卫将军在看谁,那你是在看谁呢?”
“不是李夫人。”霍光很冷淡地回答她。
霍显不以为意,或者说她已经习惯了丈夫的粗暴态度,对此麻木不仁,“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个故事的结局,所有人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
霍光转过身走进摆满竹简的朱墙,因为巫蛊之祸掀起的腥风血雨席卷太多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同僚朋友外出游乐,终日困在家中,无聊至极。他希望有个人和自己说说话,哪怕这个人是霍显,“可能只有亲历者才能说清元狩年间的事,我知道的大多都是好事者的闲言碎语。哥哥逝世很久了,我还是看不清过去全貌。我以下和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认为最接近真相的叙述,但这不一定是真的。”
思索中霍光又看向了甘泉宫,甘泉宫此时已经被乌云埋了,像陷在一场巨大的悲哀中,脱身不能。霍显妒火越烧越旺,恨不能立刻把甘泉宫烧成灰烬。她知道甘泉宫里摆着两个女人的画像,一个是金日磾之母,另一个是李丽娟。缓缓地,霍光竖起了一根手指放在唇前:“嘘,我听见什么声音了。”
霍显先是迷惑,后又沉思,紧接着全身都在颤抖,“是陛下派来的使者?”
霍光笑到跌倒,“你那么怕他还打听他家务事,小心有一天他真找上门,要了你我的命。”霍光束发时就侍奉皇帝,敬爱皇帝远超过敬爱自己生身父亲,可那种敬爱中带着极其深切的惧怕。霍显不懂,她从来不懂。
“你不用老是妒忌李夫人,我知道在她心里我是什么人。只爱她容貌的我,却一度妄想她为我的痴心感动。爱色不爱德,是我的罪愆;贪恋荣华不顾危险,是她的愚蠢。这样的我们还好没走到一起,要不然会是一生的折磨。或许我哥哥说得对,我那么短视,会在女人身上摔大跟头。”
“李夫人临终前不肯见任何人。”霍显不甘心地盯着丈夫,“有没有一刻,你会不甘心地想——”
霍光打断霍显,“如果真有那么点不甘心,那也是因为我付出的和她给我的不对等,无关大碍,年龄大了人就懂得放弃了。我只是觉得她太可悲,她那么美,可从没谁真心爱她。”
有没有一刻,你会不甘心地想——想只要你和她见一面,就会叫她后悔过去的选择,后悔到肝肠寸断。写作的时候感觉把这句话加进去会不太协调,不加进去又感觉不完整,就留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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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尾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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