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正暖,农家小院。
年轻人宽袍缓带扎着襻膊,乌溜溜的多圈流珠松散缠在左腕,满头黑发垂落只束着发尾,怎么看都是副居家的闲人模样,只他额间一抹殷红的灵印隐透出与众不同。他端着温水进卧房,坐在榻边,帮床上的人擦身子,神色温柔,声音也温柔:“川素商,只要你醒来我就不恨你了。咱们留在这,好不好?”
温湿的手巾掠过脸颊、脖颈,榻上人没有半分表情。
年轻人垂眸,睫毛藏住眼睛里的光:“或者你想去哪?都可以……”
手巾抚过对方胸口,带不出呼吸的起伏。
就这时,屋门口有咒印忽起微茫又暗淡下去,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咒眼中心。他见此情景眉心微收,恭敬单膝跪下:“尊魔殿长老佰京,见过三殿下。”
年轻人暂没理他,向榻上人温声道:“我出去说两句话,很快回来陪你。” 言罢,他慢悠悠将对方的头发拢齐,被角掖好。
起身时,已经温柔敛尽,一双瑞风眼中起了层冰。
年轻人站在当院,拆开襻膊,宽袖散落,艳阳将他的黑发染成深棕色,衬得他皮肤白得能反光,只是任凭阳光如何温暖,都无法触及他骨子里生人勿近的冰凉。他掀眼皮看老者,对方跟在他一丈开外,持着礼,身子微微打颤。
年轻人淡声问:“如何?”
老者颓然:“吾等寻不见川淩上仙的……元神,”他声音也开始抖,“殿下……”
他不敢说了。
年轻人见他的怂样心生烦躁,凛声低喝:“直说!”
“扑通”老者跪伏在地,磕头如捣蒜:“殿下,一百三十年了,你早知上仙他……他谢世了,何必继续自欺了,殿下节哀……随我回……”
话没说完,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渐而狂放,与方才的温柔、冰冷,三模三样,笑到最后悲凉至极,说是在哭也不为过。
只是细看他眼睛里没有半滴泪水。
“……因果难避啊,”年轻人止住笑声,冷冽地盯视着老者,“你,你们‘救’我回来的时候……本事不是很大吗?为何救不了他?自以为是……尊魔殿长老……灵魔宗有一个算一个,向来是自以为是的大蠢货!”
话音落,龟缩的老者惊而战栗,怕得极了反而窜起来:“三殿下……流星白!你这个被血亲诅咒的怪物!枉我曾觉得你温文持礼、枉我与兄长不计前嫌救你性命,你怎能以怨报德……”
“以怨报德?你们扪心自问,为何救我?更何况……”年轻人归于平静,“亲卫三千、炎麟军百万性命的帐,又当如何算?”
“我们是被他逼迫的……你若要报复,该去找他……你……”
话未说完,芒刺似的高亮直逼老者面门。
他瞬间殒命,倒也来不及怕了。
年轻人大袖轻摆,尸身连带血迹消弭不见,像从未出现过——
死远些,别脏了我和他的桃花源。
-
恩怨要从太多年前的某个月圆夜讲起。
那天风很急,叫得像嚎哭,硬得像刀子,割在身上骨头疼。它召唤血雨,帮月亮染上颜色,满天星斗殷红发黑。
只有魔界才有这样诡谲的景儿。
“轰——”
寂寥中一声爆响,震得大地颤栗。
流星白一个机灵醒神,听声辨位是尊魔殿方向。他忍着这些天莫名其妙的头疼疾步出屋,被浮光暗流的咒界糊了满脸。
他正在被软禁。
“来人——”流星白大喊。
可没人理他。
院墙根两名侍卫,瞪着死鱼眼、直勾勾地目不拐弯。
爆响又起。
炸开了流星白的念衰,他心慌,可他魔灵之息被死死封住。仅靠仙灵之息能冲开咒界吗?
不知道。
他左手起诀,指尖凝微芒,灵息激荡,腕间叠套的流珠浮光暗涌。
“住手!”
突然窜出来的公鸭嗓白胡子老头大喝。
流星白只听便知道来人是尊魔殿长老之一,名叫什京。他身边跟着的是弟弟佰京。二人兄弟相称,但不是兄弟关系。
流星白侧目甩这对衰货一眼,恨不能薅老头胡子,暗暗咬牙忍住了,冷肃道:“那边怎么了?”
兄长什京脸带伪善笑意,缓声道:“属下是专程来给三殿下安心的。殿下前脚带领三千亲卫缴械,他们后脚又反了,分明是不把殿下和尊王放在眼里。那些莽夫击尊魔殿,定是还想‘逼迫’殿下做违背本心的事,比如扶持魃魔宗,说不定还要联合炎麟军一起的。”
“放屁!”流星白怒道,“尊王呢?”
弟弟佰京避重就轻道:“殿下怎可口出此等秽言?”
早晚有一天拿秽言给你俩刻碑立传。
流星白心里暗骂,确定这对心眼儿比针鼻还小的老头是来落井下石的。
他们之间有道梁子,前几天在仙魔堑结下的。
仙魔堑是个深渊,连通异空间,曾是仙魔两界的往来通路。两界罢斗后通路被禁咒封堵,填成了实心儿棒槌。
可前些天“棒槌”莫名被蛀出个窟窿,两界灵压登时涨大破口,让深渊的气流旋涡肆虐,若任由下去,魔界塌陷、灌进异空间都不足为奇。
是流星白力挽狂澜,豁出命去封填破口。
那天,三殿下救了整个魔界。
而那天后不久,三殿下成了大半个魔界的耻辱。
自蚩尤入魔之后,魔界大权分灵魔、魃魔两宗。延宕数千年,权柄多次更迭。
如今灵魔宗掌权,但魃魔宗从未心悦诚服。他们鄙视对方看重蚩尤血脉、搞人界世袭的一套,认为魔就该以战力定尊位。
于是,他们赶在这档口,挑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灵魔宗三殿下流星白有半仙血脉。你们居然奉“杂种”为英雄?
灵魔宗视血统为金蛋的老顽固们顿时炸开了锅。
尊魔殿长老行使特权,表示三殿下玷染魔族血脉,即便不杀,也该囚一辈子,更不可触及尊位。
可流星白不忿:做纯种还是做杂种又不是自己能选的。
是以魔武卫前去扣押时,他孤身破开包围——初衷很简单,只想为自己讨个说法。
结果他的三千亲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无令追随而去,口口声声“无论事实如何,誓死效忠”。
讨说法顿时变成煽动造反,还是被迫的……
流星白有理无处说,脑袋大三圈,事已至此让那三千人滚成雪球也滚不出清白了。
事态急转直下。
他终归是不忍兄弟们跟他绑一块抄近路垂直投胎。扯住来谈判的什京、带人一路退回仙魔堑与魔武卫对峙,称自己乐意任凭处置,但不可追究三千亲卫追随之过、更不许为难炎麟军。
否则拼死也要将仙魔堑的破口豁开——若入必死之局,两败俱伤也算赢了。
什京当场傻眼,他从没吃过这种瘪,更没想到平日温和疏离的三殿下疯魔起来这么不管不顾,简直要吓尿了,生怕流星白把他推下悬崖示威。
最后是殿下的魔尊爹爹亲口承诺:“只要为父为尊一天,就确保三千亲卫和炎麟军平安。”
可如今……
流星白无暇去想是父亲出尔反尔,还是什京、佰京睚眦必报。
但三千亲卫再次无令而动,定是有人从中挑唆。
他狠狠剜俩老头一眼,结破天诀。
暴涨的白光劈向咒界,界壁上顿生白痕,很快又消弭不见,像厚冰面被利刃划过、自愈。
俩老头惊骇之后“哈哈”大笑:“看来三殿下的仙灵之力不过如此、不足为惧。”
流星白充耳不闻,第二次、第三次劈下……
“三殿下疯了么!”什京呼喝。
确实疯了。
咒界“咔嚓”一声碎裂,像细雪落地瞬间化没了。
尊魔殿长老们各有所长,并非人人擅长武斗。至少眼前这俩老头不擅长。他们眼看流星白杀气腾腾如脱笼困兽,转身就跑。
流星白瞳仁猛地一收,暴涨的杀气崩起地上石子,直冲佰京。
“小心——”
什京在关键时刻推开弟弟,自己却被打瞎了眼。
“兄长!”
佰京哀呼一声施展空间术法,眨眼功夫逃到三道院墙外。
流星白冷哼,没工夫跟俩老头较劲,也无力使用空间术法,只得在“三殿下逃了”的叫唤中缓两口气,提起运用不擅的仙灵之息,靠腿跑的。
脚刚沾房檐,斜向里削来一阵戾风。
流星白凌空急翻,被迫落回院中,衣摆被割落大片。
他驻足看:哪个不要脸的暗算老子!
居然是父亲的魔灵使……
魔族尊位者皆有魔灵使,为奴却是极近之侍。
“三殿下,”魔灵使抱拳行礼,“尊主有令,三殿下擅出咒界,格杀勿论。”
流星白气息凝滞,没想到父亲下过这样的密令。
“我的人不会凭白围攻尊魔殿,这里定有误会,我要见尊王!”
魔灵使摇头:“尊主没有这样的命令,得罪。”
话音落,他迅速结咒。
咒印繁复,是涷锥压尘阵,一旦术成,百丈之内落冰如箭,密如牛毛。
流星白无力斗法,抬脚便踹。
魔灵使猝不及防,半残子的术向流星白推来——无数道疾风眨眼化形,具现成冰箭。
万幸!被三殿下悉数闪开。
拆招换式间,流星白心底渗出的个可怕念想——父亲为保尊位,不要儿子了。
对方招招杀手,流星白只能依靠经验勉强抗衡。
墙倒多有众人推,大批侍卫赶来。
金锐碰响、呼喝连连、冷箭四向来袭。
流星白兼顾不暇,伤口不计其数,如雪的衣袍已经染红了半边。
暗箭贴面而过,他须臾分心踏入魔灵使设下的空间陷阱,暗道“不好”已然星辰斗转,定睛再看,落脚之地是处山顶。
这地方离尊魔殿已经很远了,流星白远眺,大殿上空火光和着血,泼洒漫天。以他现在的状态是万万回不去了。而那魔灵使站在三丈外,没有继续攻过来的意思。
流星白紧握着拳,手背青筋崩起。他被山风一凛,身上忽冷忽热、脑袋疼得意识恍惚,眼睛发花。
“为何带我来这?”他问。
魔灵使恭谨极了:“骗过所有人。”
“什么意思?”
没有回答,魔灵使扬手起咒猛砸向流星白。
流星白只得以最寻常的方式躲避,但徒劳。他一脚蹬空,被巨大的吸力缠住下坠。
魔界有无数空间缝隙,有的固定、有的移动,不知通向六界哪里。
被咒印封死的仙魔堑是最大的一个。
魔灵使往前冲了几步,见缝隙已经彻底吞没三殿下,以魔力传音报讯:主人,一切按计划进行。
片刻,对面有个年轻的声音回答道:散消息出去,三皇子是仙界联合魃魔宗埋在尊王身边的暗棋,身份败露叛逃,坠入异界缝隙。
魔灵使不明白:事情闹到这般,您何不允许属下直接斩草除根?
对面的声音轻轻笑了:斗蛐蛐,当然不能把其中一只捏死。他们的十死无生之境才刚开始,要看谁咬得更狠些、才活得更长久。
确实是十死无生。
再狭小的异界缝隙也有灵压对冲,是能将魔筋神骨冲烂捣碎的劫。
流行白状态极差。
他在急速的坠落中三番四次凝聚灵气,冲封魔咒,但失败了。
反被呛出两口血来。
他要被碾碎了。
满脑袋疑惑不得解,一肚子憋屈无处释放,眼看只有“死了算了”一条通天路……腕上的流珠闪狭起微弱的金光。
这珠子名“不知岁”,是他的仙人娘亲留下的。
坠速越来越快,金光也越发强盛。
灵物似要全力护佑主人。
流星白目露诧异——他从不知法器里蕴出灵物了。
可它还需欺身于器,显然是只菜鸡,如何能抗衡异界灵压?
“安生待着,我若侥幸不死,必来寻你!”
流星白低喝,单手快速结下咒印,将元神强逼出肉身。
元神为根藏于魂,灵识为枝蕴于魄(※)。
“不知岁”大为惊骇——你不要命了!
这是破釜沉舟之举。
是抛弃肉身不要,哪怕将会千百年栖身于花草山石、又或许做个借尸还魂的异类,都要死撑住风骨不折,再图来日?
三殿下元神的灵光直迫灵压中心,后面一拉溜坠着魂和魄。
“不知岁”突然觉得自己眼神有问题:仙魔的元神是天魂化精,离体而出该只带出地、命二魂,可他为何……体藏四魂?他体内除了天地命三魂,还有一个是什么?
但十万火急,“不知岁”无暇追究,凝聚成朦胧的人形,接住流星白的肉身。他垂眸看着怀里意识全无的躯壳惆怅地想:这副要强的脾性,真不知是福是祸。
跟着,灵物周身罡气化盾,挡开刀风疾利,紧追对方四魂七魄而去。
仓促间,他指尖按在对方心口,在藏神之所落下一道深刻又清晰的誓约:“有场师徒缘等着你,魂魄归位即来燧煜山找我。”
往后孤身漂泊的日子,将破山门当个遮风避雨处也好。
※基于《黄帝内经》和《封神演义》的瞎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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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前不能保证日更(需要攒收藏,更太快入不了v,呜呜),v后日更,毕竟上一本四个月全勤,叉腰.jpg(当然话不能说得太满,有事作话请假);
本人抠字眼狂魔,大部分改动都是我在咬文嚼字,可以无视,涉及剧情的修改会标注(一般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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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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