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周,我又去了一次安徽的宏村。我第一次去宏村还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和一个交好的同学先是到了宏村游玩,接着又去爬了黄山。回程的时候,两个人因为旅店老板的失误没有买到回程的动车票,于是做了11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赶回上海,下车时一身黏答答的臭汗,头脑昏沉,仿佛三天三夜没有睡觉,因而印象深刻。当时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而今已年过三十,恍然间十年已经过去,我又一次望见绿而沉静的南湖的时候,回忆起第一次看到这片湖,望见对面挂着一串串红灯笼的南湖书院的时候,却仿佛仍在昨日。
时间再一次变成了没有重量感,长度和深度的薄薄的一层雾。十年的时间,仿佛一伸手,便轻而易举地便穿过了。
宏村在这十年间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还是印象中那些暗黄中带着大片黑灰的老旧的屋墙,因大片剥落的墙皮而露出里面亦已经时间打磨而发黑的砖。黑芝麻色儿的屋顶,有一种很古朴的味道,似传统的水墨丹青,透出一种时光悠悠的古老的历史感来。总记得月沼,那样一片占满了整一片视野的汪汪的湖水,夜里湖面上倒影着一串串长长的红灯笼。大约是灯笼外皮的用料的缘故,那红灯笼似乎总晕着一层朦胧的光,夜色里显出一种额外的祥和与一种极安宁的美感来。
不单月沼和南湖仍和十年前的一样,那知名的方鑫玉的毛豆腐店也还和十年前那样热闹闹地开张着,夜里卖了廉价的做工粗糙的手链、项链的小摊也一如往昔地林立着。
只多了夜里通了电的灯,一盏盏地,照亮夜里的路。我记得三四年前去的时候,夜里好像还是没有电灯的。很多的路,到了晚上九、十点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浓密的黑。宏村的村民似乎都歇息得很早,即便是数年前,还见到有人家夜里点蜡烛作照明的。
所以一入了夜,白日里那些店铺、游客如织的热闹与喧嚣,便都被这片黑色与静谧吞没了。只有沉默的夜色,坚硬狭窄的石板村路,两边竖立的古老的屋墙,联通了古与今,令行走其间的人骤然想到,这片小小的村落已在这世间存在了八百余年。
我自小不爱拍照,因对着镜头总也笑不出来。一种娘胎里带出来的近乎于愚的耿直,强做不出自然的笑脸。勉强抿唇一笑,露出些微牵强笑意,对面总不满意,我母亲总是以一种令人尴尬的与稚龄儿童(即便我已成年)说话的语气大声叫我把嘴巴再张大一点。于是后来便干脆不拍照了。
这次去到宏村,大概是情绪过于低落,便反而要强作欢颜,更要显出一种向上的态度与欢喜来,出发的当日,早早便起床梳妆,将经久不用早已落灰的化妆品拿出来好生涂抹了一番。待到了目的地,拿出手机自拍一张,只见一张凸嘴歪脸的面孔来。深深两道法令纹,一直蜿蜒到嘴唇两侧;一张涂了口红(大约经历了2个小时的火车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依然泛紫突出的嘴唇;两只肿眼泡,眉间鼻梁上隐约可见细细的横纹。一张中年妇人的脸!
十年的时间,到底落下了痕迹。这痕迹且深且丑。我与日新且更现代化的宏村,仿佛背道而驰的两条线。一个走向衰老,一个走向年轻。
成长这件事情,或者说变老这件事情,大约也是因人而异,量身定制的。很难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这个人世间所停留的时间越长,人心是会越加的坚定通透亦或者脆弱易碎。这大约是有很多种可能的。于浊世中逐渐麻木,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又或者如淬炼的黄金,在千锤百炼中逐渐变得更为纯粹和闪光;亦可能如一片在不断的捶打中裂缝逐渐变大而终至碎裂的原也生得不够厚重的金属。
我大约是最后者,在不断往下的过程中,心脏变得愈发薄弱,难以承受生命之重。
人的命运有时候会陷入一种极古怪的轮回,在既往发生的离谱的事情在日后又一再上演,这霉运仿佛命中注定,书写入八字命谱,如影随形,不可摆脱,无处挣扎。
一种昨日噩梦今又重现的荒唐感。
此时此刻,在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噩梦又似散去,仿佛有谁与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又或者我薄弱的神经在昏昏沉沉中又突发了什么臆想与幻象,我在虚无的幻觉中独自痛苦地唱了一出独角戏。
不过于当时,在外面下着瓢泼的大雨,旅游淡季几无其他住客的宏村某一间走着现下时髦的中式风格的,养满了绿植和花儿,又莫名混合了某种西方小资风味的民宿里,确实如堕地狱般地正处于一种真实的噩梦中。
惊醒我的,大约是我那张手机里呈现的,真实的,丑陋的,有着深长法令的中年女人的面孔。
很难去想象和接受一种不断在相同的噩梦中度过人生的未来。
德国的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了一个哲学理念,叫“向死而生”。即从出生开始,我们人生的每一刻都在向死亡靠近。人的存在,是一种向死的过程。
佛教里讲“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 ,寂灭为乐”,与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有一点相像,均有不知生焉知死的意味在里面。只是佛要我们超脱生死,以寂灭,以无生无死的超然来脱离生死无常之苦。
从那张中年女人的面孔上,我看到了死。我甚至可以从这张照片上,看到我七老八十以后的样子,那些日后将深刻如刀削的皱纹,而今已在脸上初露雏形。肿胀而将在数十年后松垮下垂的眼袋,也已经初露端倪。
既见死,而知生。
好像有很多人都活在一种极混沌的现在时中,朦朦胧胧中便在昏昏然间走到了暮年。年轻时仿佛生命无限地长,倏然间已到了暮年,见死已将近,也仅得一声叹息而已。
生命的轨迹好像从来不在我的手里。我控制不了脚下路的走向,命运是一种极随机的交错而复杂的轨道,在未来的百千种变幻莫测中,落于最不想要的可能。然见高悬于头顶不可回避的死的利剑,亦只能从零落的生命中极力去寻找活的乐趣。
我在有一天的傍晚,坐在南湖边的长凳上看着深绿色的湖水,金色而近乎白的阳光散落,对面一排古旧泛黄的徽式的老宅,鼎沸的人声中却有一种时光沉淀的寂静。有一个男人从我身后走过,大声地说,“我以后再也不来宏村了。”
好像很多人这样说。这个小小的村落已商业化得过于严重,随处可见的奶茶咖啡,饮料和小食,大大小小的招牌,很多却是一种冒着土味的小资风格,半中不洋的廉价景区廉价气味。数年前我来时尚有偏僻的小径,围着半人高的竹篱笆的小院,远离游客的古旧院落,而今已然消失得彻底。
我对于宏村从未消散至今仍在的好感与喜欢似乎源于当年与那位交好同学的短暂一游。那时青春的快乐,与朋友走在熙攘的人群中抓着小吃欢笑的愉快刻入我的脑海,令我一想起这个地方大脑便自动地生出许多欢乐的印象来。这屡次三番的欢乐,大约源于同一个数年前的美好记忆。
大约人生就是这样的。要抓住的,也便是这最简单质朴的欢乐。
一如梁实秋在《快乐》里写道:有时候,只要把心胸敞开,快乐也会逼人而来。这个世界,这个人生,有其丑恶的一面,也有其光明的一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随处皆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鸟跳跃啄食,猫狗饱食酣睡,哪一样不令人看了觉得快乐?... “幸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我们应该快乐。
我们应该快乐。这个人世间,恨无常常有,怨事事不尽如人意,可天地之间,春花不改颜色,青松不减苍翠。街角晒太阳的小狗儿翻出柔软的肚皮,蜷成一团儿的猫儿抖了抖尖尖的耳朵。这快乐就潜藏在花花草草,山山水水之间,在冬日的暖阳里,在夕阳的金红的光晕里。如一颗颗的宝石,在漆黑浓稠如墨仿佛暗无天日的无常而颠簸的命运里,发出细微的闪光。
一如搭车离开的那日,在东边的村口,看到后面三座连绵的山。因前日的雨,山间升起白的水汽,云烟雾饶,丝丝缕缕,在青翠的山间,美丽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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