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诺又躺回了火边,看着火塘里的烟向上汇集,从屋顶中央的洞里钻出去。
短短一天内,她无数次感觉这批萨米人来历有些特别。
犹豫了一下,仗着自己生病有同情分,她问了个问题:“鼓怎么了?有什么说法吗?”
叶莱那的脸色依旧阴沉,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那不是普通的鼓,那是萨满女巫——‘诺伊达’的鼓。”
“用来奏乐的吗?”
“完全不是。”叶莱那扫了朱诺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那是传递神谕的仪式鼓——连接灵界与人世的工具,上面绘满象征天地、灵魂和命运的图案,只有诺伊达才能解读。”
朱诺走南闯北,对异族文化抱持本能的开放态度,不禁好奇地问:“这里也有吗?”
叶莱那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答道:“没有了。我们部落的最后一面来自我母亲的,她是我知道的最后一位诺伊达。”
“嗯?为什么呢?”
“……”叶莱那陷入长久的沉默,“你真的不知道,是不是?”
“啊?”面对萨米人接连不断的哑谜,朱诺简直不能更疑惑。
“可能因为你是南方人吧,但在北方杂居的地区,怎么说呢……”
叶莱那陷入长久的沉默,然后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朱诺头一次听她说这么一长串的话。
“一开始瑞典人只是开设集市、教堂和学校,多少还有些好处;然后想让我们离开森林、湖海和冰川,去做他们城市里的工,不去就强征我们的税。
“后来事情更严重了。自从瑞典国王颁布了那个移民政策,南方的垦荒者被鼓励往北迁移。但他们不只是带着斧头和火炬来的,也带来了暴力和贪婪。”
她安静地听着,脑海中浮现出她所知的萨米人过往。
她在北欧旅游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族群世代居住在北方的森林与苔原之间,与自然融为一体,靠狩猎、捕鱼、采集和游牧维持生活。
然而,在叶莱那的描述中,生活却充满了动荡与毁灭——
最近几十年来,气候一年比一年恶劣。最开始,人们钻冰打渔的冰层越来越难打穿了。
后来,萨米人钟爱的北极光出现的越来越少,老人都说那是不祥之兆。
冬天越来越冷,越来越长,游牧的驯鹿走着走着就倒下了,人也一样。
朱诺忽然心里一动:这时是1680年,那不正好在明末小冰河期吗?
那可是能让灾疫蔓延、人口锐减乃至王朝覆灭的气候低谷!难道北大西洋也在这个大灾变阶段?
至于她说的**,作为丹麦公主的伍尔丽卡是知道的:这段时间,北欧战争连绵。先是17世纪上半叶的三十年战争,连年的战火席卷欧洲大地,丹麦和瑞典也被卷入其中。
不久就是第二次北方战争,然后是让伍尔丽卡的婚约搁置五年的斯科讷战争……人民和土地早已不堪重负。
……还有瘟疫。疾病杀死的人比战争还要多。
伍尔丽卡在宫中时,就曾听过哥哥和近臣讨论国土上出现的见所未见的疾病:人们突然打摆子、发高烧,过几天就死了。城镇里梅毒蔓延,许多儿童因此失明。
“我们的土地患上慢性病了。”哥哥当时这样形容着。
而这些都不独独是萨米人经历的,从丹麦-挪威到瑞典甚至俄罗斯的西北,这片广袤而富饶的土地充斥着贫困和死亡,没有半点后世向往的“人间天堂”的影子。
被天灾、战争和瘟疫摧毁的土地太多了,民不聊生,基层秩序崩溃。
对萨米人的入侵,是底层受害者顺着统治者的意思在寻找更弱小的替罪羊、转嫁灾祸。
底层逻辑和迫害女巫非常相似。
叶莱那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他们烧毁帐篷,掠夺牲畜,把我们的森林烧毁,变成他们的农田。”
刀耕火种,非常不计后果的、落后的生产方式。朱诺屏息听着,目光移向叶莱那,看到她的眼中跳跃着火光。
叶莱那的聚落本就住在边缘杂居地区,是最早受到冲击的。
那天,她带着年幼的布丽在采浆果,远远地看到帐篷那边火光冲天。
她抱起布丽拼命跑,跑到邻近的聚落,布丽一直在哭,但她没有办法。
说着,叶莱那突然苦笑了一下,“那个聚落本来和我们世代有仇,但听了我描述的灾祸之后收留了我,还给了我弓箭。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半年,一起抵御了下一波冲击。那次我亲眼看到了那些暴徒——他们口口声声说我们的土地被瑞典国王划给他们了,说我们是不信上帝的异端,要砸掉我们的仪式鼓、杀死我们的诺伊达。
“没有任何调和的机会。那次,两边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们几个大部落侥幸活下来的女人加起来就剩十几个——你在这里看到的,几乎就是全部了。”
朱诺默默听着,她早就注意到这个聚落的十七八个人里,除掉弗里帕的孩子不知性别,其他都是女性,原来是流亡者联盟。
她还注意到,叶莱那提起“战争”都是用瑞典语说的,萨米语里并没有这个词。
说起来,那三头鹿就是从北方带来的为数不多的财产了,大家都等着它们下崽。由于走失的损失太大,她们甚至放弃了半游牧的养殖方式,学着扎圈。战争改变的习惯太多。
南下并不是很坏的选择——再往北即使对萨米人来说也太冷了。而瑞典刚经历了战争,死了太多的人,大片的土地空了出来。
没人阻拦她们,没人驱赶她们。她们躲开大路,靠着狩猎和采集,一路到了这里。
叶莱那说着,突然转过头,对着一直默默听着的朱诺笑了一下:“你看到了,我们不是猎户,而是战败者。族人们倒下后,我们只能站起来,拿起沾着亲人的血的武器,学着团结起来,保护自己。”
朱诺听着,露出安慰的微笑,“也许你们当猎户当得还不错。”
“无论如何那是一场逃亡。我们失去了太多,现在也只是找到了一个临时的落脚点。”叶莱那,目光越过火焰和帐篷投向北方,轻轻叹息,“还有很多人迁回了北方深处,更冷、更荒芜的地方,但那里至少安全。
“也有些人像我们一样,找到了另一片土地。但无论在哪儿,我们都还记得那些烧毁的帐篷和倒下的人。”
叶莱那看了看她,突然如梦初醒地站起来:“哎,我说得太多了——忘了你是病人。来,再喝一碗药。”
小锅里炖的据说是欧白芷的药粉——她昨天把叶莱那的草药志也扫下来了,此刻速查了一下,确实对症。
北部垦荒的政令是她原本的未来丈夫签发的,以伍尔丽卡未来的政治影响力,无论她是否履行婚约都不能左右。
即使政令可以改,百年难遇的天灾和衍生的战争、疾病,又岂是人力可改?
她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自己知道的:“叶莱那,天还会冷下去的,你们还得向南去。”
“是吗。”叶莱那疲惫地笑笑,“城里人说的?”
“是,城里有人专门研究气候,他们说天气还会冷上十几年。”朱诺半真半假地说,“也许你们可以去半岛南边的斯科讷地区——那里更暖和,而且百废待兴,一定非常需要劳动力。”
“城市?”叶莱那摇摇头,“我们生在森林里,只会在森林里生活。”
朱诺捧着碗,欧白芷喝起来有些苦涩,但她眉头不皱地喝了下去。
还得再想想,这件事一定有更好的解法。
喝了许多汤药,在暖融融地帐篷里窝着,一天下来,朱诺已经感觉好了许多。
期间有不少萨米人来探望她,送上赞美和祝福的话。
傍晚,布丽见叶莱那不在,又溜了进来。
她悄悄地从怀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我想把这个送给你。”
那是一条古朴的项链,吊坠是一小块金币,上面有个模糊的女子肖像。链子入手很沉——朱诺掂了掂,是实打实的真金。
“没必要,这太贵重了。”她断然说,“我救你是举手之劳,换了部落里的谁都会那么做的。”
布丽急忙摇头,浅蓝的眼睛里水光盈盈:“不,它在森林里用处不大,但说不定可以在你未来的路上帮到你。我希望你收下它,可以吗,朱诺?”
“好吧,”朱诺叹了口气,将项链轻轻握在手心,“那我也希望你可以收下这个。”
她伸手从包里掏出自己的银酒壶,这是她从宫中带出的仅有的几样随身之物之一。壶身雕刻着细腻的藤蔓花纹,花叶之间点缀着几颗细小的蓝宝石。不过,当初选中它仅仅是因为它便携又能密封而已。
“好漂亮!”布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朱诺摸着布丽柔软的头发,说:“你是这里第一个对我微笑的人,我早就想送你见面礼啦。”
布丽欢欢喜喜地抱住酒壶,笑容绽放在她脸上:“谢谢你!朱诺,我们也很高兴你来到我们之中。”
入夜后,营地中央燃起了火堆,橙黄色的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面庞。人们围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粗陶杯或角杯,里面装着他们用桦树皮泡的茶。
欢声笑语交织在夜风中,气氛比朱诺在宫中数月见过的任何社交场景都要轻松愉快。
人群边缘,朱诺裹着毯子,坐在布丽搬来的小凳子上,感受到一阵陌生的温暖。
前一天那些探究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善意的笑容和偶尔向她投来的点头致意,偶尔有人低声提及她的名字。
卡琳举杯大喊:“敬朱诺!”
“敬朱诺!”
她披着她们的皮衣,喝着她们的茶,仿佛真的成为萨米人的一员。
穿越来三个多月,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些17世纪的北欧人民大声念出来,带着真正的善意和接纳。
夜渐深,杯中不是酒,但醉意弥漫。
布丽吹起了树皮做的短笛,音色清脆柔和,宛如空山鸟鸣。
弗里帕抱着孩子,和着笛声轻轻哼着断断续续的曲调。
卡琳带头,哼唱起粗犷的萨米民歌。她们的民歌节奏缓慢但铿锵有力,旋律如森林的风般悠长而深邃,带着某种来自自然和历史的力量。
萨米人的娱乐很少,音乐几乎就是全部了。朱诺闭上眼,陌生却动人的旋律环绕着她,仿佛几千年的晨昏、草木、极光、风雪都照进其中。
而她,还能为这盘桓在森林里的旋律做些什么?
终于弄完合同了,连更三天。
FYI,关于瑞典和萨米人的历史都是真的,当然每一个具体的人都是虚构的。
现代北欧在维护萨米人的文化遗产和生存方式方面有一些进步,比如设立了设立了萨米议会,负责推动文化复兴、教育和语言保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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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萨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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