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夏夜,粤剧艺人身着绣工繁复的彩凤旗袍在戏台上唱念做打。
花旦水袖轻垂,身姿婀娜,牢牢吸引台下人的目光。
崔志强与友人看得全神贯注,距离他们几个摊位处,正有一家三口边吃着牛杂,边逛街看戏。
年轻夫妇感情好,时不时谈笑,约七、八岁的女儿穿着粉色公主裙,被大人牵着一路蹦蹦跳跳,天真趣致。
这时女旦声线陡然拔起,冲破周遭喧嚣,直破云霄,水袖配合甩起,在空中翻舞,台上一时高\潮迭起,惹来观众叫好声此起彼伏,要将庙街的夜彻底掀翻。
年轻夫妇受气氛感染,大声欢呼,小女孩看了片刻便低头摆弄手上的万花筒。
这是前段时间从国外引入的新玩具,她考试满分才得爸妈奖励,拿到手不过几天,正是新鲜时候。
她将眼靠近圆筒,里面清新的蓝色搭配着温柔的粉色,还有星星、花朵和小动物,好看得不得了。
——周一带回学校,不知道多少同学要羡慕。
——小豪扯我头发,是坏人,不给他玩。
女孩想得分神,手上一松,圆筒掉落在地,又顺着平滑石板往前咕噜噜滚落。
她弯腰去捡,发现爸爸还拖着她的手,她看眼还在仰头看戏的爸爸,悄悄松开了他的手。
滚得好远啊……
她连忙跟着跑。
万花筒滚入了旁边阴暗的窄巷,最后停在墙边。
——看你还跑?
女孩笑眯眯跑过去,弯腰捡起。
……
粤曲档依旧热闹非凡,崔志强与友人挥别,分别走向不同方向,阿嬷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利落地又捞出一碗吞拿鱼面。
一切如常。
昏暗的窄巷,旧灯泡艰难发出微光,地面静静躺着个精致圆筒,讲述着一滴水掉入海里的故事。
……
下午三点,惯例是深水埗纺织厂换班时间,车间工人鱼贯而出,林小豪与工友勾肩搭背走出,走到街尾报刊亭,他照往常一样买了份马经。
他看好的那队赛马仍旧是不上不下的赔率,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撞彩发达。
林小豪将马经一叠,目光扫到报纸摊里的《夜港》。
因上期爆卖,老板特意为《夜港》换了个较醒目位置,不用耸动标题和炫彩标签,读者都可一眼看到。
但林小豪顺势一眼,就没了兴趣——一本正经报纸,他不喜欢。
工友已在催促,林小豪将马经塞入裤兜,赶了上去。
……
钱慧儿一手拎着杯丝袜奶茶,一手拿张新鲜出炉的《夜港》,坐上环城巴士。
《夜港》之前捉凶立功劳,她要多多支持嘛,日日坐巴士看时尚杂志太刻板,换报纸调剂下也很合理啊。
钱慧儿展报阅览——报纸写得中规中矩,谈不上好或坏,读完A叠,正要将报纸放入手袋,余光看到熟悉行文。
“咦?”
钱慧儿好奇细看,一大片广告和启事中,插进了满满当当文字,和上期死者自诉同样风格,不过这次写得简短很多。
大意是一孩童在街面被掳,死在了某个不知名之地,笔者以儿童本人视觉,着重写了下周边环境以及心理恐惧,除此外就没什么了。
钱慧儿略略疑惑。
《夜港》又收到什么风声?但是近期没什么轰动案件啊,更别说是关乎儿童的。
还是上期吃到红利,这期只是仿照白桥塔写个故事,试探读者反应?
钱慧儿一时想不到答案,干脆不再想,从手袋抽出杂志,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
元朗区深巷,两名清洁工正低头拾掇报纸。
其中年长点瘦削面,薄嘴唇,天生一条利舌头,此时正毫不留情讥笑另一人。
年轻的清洁工很不服气,可惜他前段时间因看报纸吓破胆,近期求着工友组队壮胆,再讨厌刻薄工友都要忍耐下去。
年长点的看不过眼也是这一点,认为年轻人老鼠胆,实在没前途,他嘀嘀咕咕,见对方忍不住瞪过来,不由提高音量。
“我有说错你吗?”
“一张报纸,一个故事,就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冤魂索命都是无稽之谈来的,平时真是白吃饭咯,长肉不长胆!”
“警署都说了,报纸上写的是真的!新闻都播出了!”年轻清洁工连忙反驳。
他又不是无胆匪类,那夜被报纸惊吓,转天他就反应过来了,那时他已经不怕了——如果不是警署新闻再次确认,他怎么会这么恐惧?
他现在觉得自己猜得神准,看什么都忍不住发散思维,老人说人死了魂魄去投胎,那没投胎的去了哪里?会不会就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荡?
他日日扫街,搞不好就和很多阿叔阿伯靓姐靓妹擦肩啊!
还有白桥塔那条女尸,他猜得那么准,会不会被女尸认为是有缘?
万一她现身怎么办?
大威天龙啊!听说她无头的,超级可怕!
真是越想越不敢想,越不敢想越想!
清洁工欲哭无泪。
年长点的清洁工表情不屑,“警署说了又怎样?就是有人和记者说了,才写出来登报的嘛,这么简单的事想不明白吗?你看这些……”
他们收拾废纸,他正好拣几张报纸出来,拍开上面灰尘泥土。
“你看,这几张报纸都是这样开头的——我死了,死在xxxxxxx……”
“还有这个——将我杀死的xxxxxx……”
“这个就比较有意思啦——死过一次的我,又活过来……”
“就是些三流报纸编的故事而已。”
“写几句话就叫冤魂索命的话,那这些是不是都属于?数一数,哇塞,香江简直不幸常发地啊,命案一单接一单,差佬要忙到飞起咯!”
他下结论,撇撇嘴不理会弱智工友。
年轻清洁工乍一听觉得有道理,但又觉得《夜港》是不同的,至于哪里不同,他说不出来。
他有点怀疑自己。
莫非真是自己想太多,将弯弓当蛇影,草晃当恶贼?
他狐疑看向工友刚刚拿来举例的几张报纸,他向来喜欢这种花绿读物,有激情肉搏戏又有精彩故事,这几份报纸恰好就是熟面孔。
从《夜港》之后,这样的故事好像确实多了很多。
年轻清洁工有些困惑,莫非现下流行这种?
他是扫盲班出身,堪堪读得通大白话,只知故事好坏与否,要品度其他方面着实为难。
也许这样写真的比较好吧?
但有些故事真的不精彩啊。
什么死了又活报仇雪恨,照他看,蠢人活几次都是蠢,怎么会突然间白斩鸡变黄飞鸿,小结巴成巧舌簧呢?
分明是吃了亏不肯认,在故事里编造赢回来。
不少市民还很喜欢这款,实在令人费解!
清洁工收回思绪,目光转回边上报纸,默默点了点数目。
真是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
这类报纸近期是不是有点太多?
……
“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晚餐时间,廖记茶餐厅人声鼎沸,老先生在茶餐厅门外排位,手上端着杯餐厅赠的清火凉茶。
凉茶驱不散他的心头火。
他痛心疾首。
自从上期《夜港》大爆,市民好像一夕之间迷上第一人称故事,觉得特别新颖又过瘾。
最先跟风的是香江低俗野刊,它们本来就是野路子,习惯了随波逐流,跟风跟得毫不犹豫,因此赶上风口,赚得荷包鼓鼓。
其他报行看得眼热,也纷纷推出旗下记者,写出篇篇类似故事,不求搭上快车,但求分得蛋糕。
“我死了”渐成铺天盖地之势态,简直离谱!
老先生常自豪选的报纸有态度、有品格——上次《夜港》是意外,是上一位客人遗留——但这几天,他已在好几份常看日报上发现类似故事。
故事细节内容当然不同,但只要开头一句“我死了”,就知道是人云亦云,跟风之作。
老先生连看几篇,早就腻味,只觉得这几家报纸光环碎裂,和其他三流小报一样盲目跟从风潮,他相信香江有品味读者一定和他一样,对这款类作品感到厌烦。
……
“太过份了,简直泛滥成灾。”
报刊亭外,一位路人读者将手中报纸丢入垃圾堆。
旁边友人附和,“这种口吻看一次可以,看两次可以,看一百次就令人作呕了。”
他皱眉点评完,翻到下一份《夜港》。
《夜港》以前默默无闻,但前段时间大出风头,知名度霎时攀升,如今热度虽然散去,很多市民买报时还是会多拿一份《夜港》。
路人读者很快读完,包括B叠那个小故事也浏览过一遍。
“意料之中,就知道《夜港》会写,其他报纸都在分羹,《夜港》喝到头汤,怎么舍得一期结束?”
友人接过报纸也看过一遍,摇头失望,“上期还算用心,这期简直小学生写日记,难道以为换个写法,读者就会为流水账故事埋单?上次全靠白桥塔事件够耸动,真以为大爆过就可以照抄经验?”
路人读者笑笑,“其实这样想也没错啊,俗语说一招鲜吃遍天,只可惜……”
友人默契接话,“可惜这招不够鲜。”
程咬金可以靠三板斧打天下,那是因为这三招已经足够犀利,比得上旁人一百招,《夜港》是既没有这独特三招,也没有其他报纸的一百招,难怪从龙头到龙套,混得不成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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