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官家安。”
赵祯刚下了早朝,守在九重台阶下的小黄门恭恭敬敬地屈膝传话道:“方才官家朝会时,慈安宫中的内监总管郭槐前来觐见。太后请官家下朝后前往慈安宫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赵祯眉心微蹙,以手扶额泄出一丝疲累之色。晨曦映照下,年轻的帝王俊美矜贵威仪慑人,脸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里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内侍省中官张中正摆手挥退传话的小黄门,见帝王面露憔悴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官家身体不适,是否传召郑太医问诊?”
“不必。”赵祯敛起神色,狭长的凤眸沉静冷淡的望了眼蔚蓝如水的天空,转身上了御辇:“张伴伴,直接去慈安宫。”
张中正躬身行了一礼,起身时甩了甩手中拂尘,高声唱道:“摆架慈安宫!”
御驾辇车缓缓驶动,穿过金钉朱红的丽泽门,沿着雕栏玉砌的白玉柱一路驶向深宫内庭。
宫苑深深,重檐翠瓦缀天绫,砌玉楼栏嵌彩龙。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辇车上赵祯敛襟垂目正坐,思绪却渐渐飘远了。
*
天圣六年三月春,繁花盛开,草长莺飞。
赵祯登临帝位的第六年,这一年他刚满十九岁。
六年前先帝赵恒病逝,临终前传位于太子赵祯,遗诏尊皇后刘氏为太后,命其辅佐新帝处理军国大事。自此之后崇政殿前新增了一卷珠帘,刘太后垂帘问政,成为赵宋建国数代以来第一位临朝称制的后妃。
当时的宰执丁胃不满太后女子参政,联合其朋党于崇政殿前谏称‘牝鸡司晨为国之大祸’,意欲夺取政权,独揽朝纲。
那日早朝,刘太后派遣三千宫中禁卫军将崇政殿团团包围,封锁殿门以铁血残酷的手段镇压下了所有的反对之声。
赵祯十三岁初登帝位,彼时主弱而臣强,此为内忧。外有西夏、金国等强敌虎视眈眈,赵祯与生母刘娥在深宫之中相依为命,母子俩时常夜不成寐,做梦都是朝中重臣将率兵将他们母子从龙椅上拖下来砍杀的画面。
直至今时今日,赵祯帝位稳固,帝王威仪渐盛。而随着他年岁渐长,亲政之事也被提上了议程。
自去年起,朝中御史数次谏书太后还政,明里暗里提醒刘太后该卸下朝政隐退后宫了。
然而刘太后执掌朝政多年,怎么甘心放下至高无上的权利,回到深宫做个仰仗儿子鼻息而活的深宫妇人?
刘太后贪恋权势,朝中重臣却不肯叫个妇人独揽朝纲压得一众男人低头称臣。
满朝文武以官家业已成年为借口步步紧逼,民间渐渐流传出刘太后身着帝王衮衣临朝,欲学武周以女子之身篡位的流言。
刘太后迫于不利的流言与形势,无奈撤去珠帘退避回了内宫,但其经营的势力如枝繁叶茂的大树早已根植于朝野内外,人虽隐退但仍大权在握。
此事过后,刘太后终于意识到日渐长成的儿子已然成为了她执掌朝政的威胁,母子之间再不复从前的亲密无间。
她对亲子终究还是生出了芥蒂之心。
哪怕此时,赵祯并无与生母夺权之意。
御辇车轮滚滚,穿过掩映在绿树花丛中的红墙绿瓦与水榭亭台,从前朝一路驶进了宫闱内苑之中。
慈安宫坐落在皇城内苑的中轴线上,前后左右则是六宫后妃居所,六宫以垂拱之势如众星捧月般将慈安宫围于正中央,也显示出帝王之母母仪天下的尊贵地位。
“官家,慈安宫到了。”
御辇停在了慈安宫殿门前。
内侍省中官张中正站在幕帘旁轻声提醒。
赵祯狭长的凤眸深深的望着巍峨的朱色殿门,俊美的脸上沉静得看不出丝毫波澜,他不疾不徐的踏出辇车,走进慈安宫中。
“母后。”
赵祯踏进偏殿时,刘太后正坐在案桌前拿着一本奏折批下朱墨,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头也不回的说了句:“官家到了啊,榻前来坐罢。”
赵祯应了声,撩起衣摆坐上桌案旁的软塌。
“郭内监,立刻屏退左右,哀家与官家有要事相商。”
刘太后批完手上的奏折,转头命内监总管郭槐带着一应女官宫人退出殿外,顿了顿她补充道,“内侍张中官,你也一同退下罢。”
“尊太后令。”郭槐轻甩拂尘,带着宫人们如流水般恭恭敬敬的退出偏殿。
张中正见赵祯并无出言反对,行礼后领着几个小黄门跟着退到了殿外,并轻手轻脚的合上了门。
霎时,偌大的偏殿内只余赵祯与刘太后母子二人。
刘太后锐利的目光扫过榻前俊美无俦的年轻帝王,含着打量审视的意味。
赵祯沉静回望,面上无喜无怒一片平静淡漠。
两双同样狭长又锐利的凤眸彼此对视间,空气中似有无形的气势涌动。
良久,殿内传来一声叹息。
刘太后叹息着,眼神欣慰中带着忌惮:“吾儿类母也。”
赵祯在龙椅上坐的越久,帝王之威愈盛,日常喜怒不形于色,任谁也无法从他脸上窥见出半点情绪。
即使是刘太后也有些看不透他了。
她的孩子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了一个合格的帝王。
刘太后欣慰之余,想到被群臣逼着交出手中权利之事又控制不住的生出了忌惮防备之心。
但很快,这点忌惮防备就被心底随后涌上来的忧思给冲得一干二净。
“官家,你且看看这封奏折。”
刘太后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中翻出一本递给赵祯。
赵祯平静地接过奏折打开,一目十行阅览而过。
这是礼部呈上来问请帝王选秀之事的奏折。
赵祯登基六年,后位悬空至今,而立后亦属于国之大事。
“若朕所料不错,这种谏言选秀立后的奏折恐非第一次了吧?”赵祯合上奏折淡淡的回道。
赵祯心知肚明,朝臣们见刘太后迟迟不肯放权,便以立后之事作为突破口。俗话说先成家后立业,等到赵祯成亲之后,太后便再无借口阻拦帝王亲政。
太后深深地看了眼赵祯,蹙眉道:“自官家年满十五后,朝中大臣隔三差五就要上一回选秀立后的折子,此前这些奏折都被哀家压下来了。”
赵祯沉吟不语,脸上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他并不热衷女色,后宫里也仅有杨氏与尚氏两位美人小主。杨氏与尚氏原是教导帝王人事的女官,赵祯顾念旧情,时常传召她们伴驾,偶尔也会去她们宫中坐坐。
除此之外,赵祯的后宫当真比某些朝臣的后院都要干净。
“官家明岁就及冠了,立后之事避无可避。此事尚有法子好解决,哀家为难的是另一件事。”刘太后神情复杂。
赵祯听懂了刘太后的言外之意。
赵祯年近弱冠,至今膝下无子。比起后位悬空,帝王无嗣才是真正动摇国本的大事。
赵祯与刘太后心照不宣的保守着足以让母子二人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赵祯没有令女子怀孕的能力。
虽说帝王无后可以过继宗室子为嗣,但他们母子好不容易走到今时的地位,如何肯将大好的河山拱手让人?
更何况事关身家性命,旁人皆不可信。
“官家,此事你我必须早早做好万全准备。”
太后目光落在赵祯平静无波的俊脸上,叹息着揉了揉胀疼的额头。
这孩子未免也太沉得住气了。
哪怕是涉及到要命的消息,依旧沉稳淡漠得可怕,还不露丝毫端倪。
“子嗣之事,朕心中有数。”赵祯语气笃定。
从登上帝王之位起,赵祯清楚的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也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使今日刘太后没有提及子嗣这茬,他也已经把此事视为当前必须解决的问题。
“最迟明年,宫中定会有皇嗣出生。”
太后闻声轻嗯了一声,她像是一点也不好奇赵祯哪来的信心下这断言。事实上她与赵祯彼此心知肚明,想要子嗣,无非就那一种方法。
“既然官家已有决断,哀家就等着抱金孙了。”
赵祯微微颌首:“过些时日,朕要微服前往盐城一趟。”
太后心底一动,官家这是特意避开汴京啊,不过既是为子嗣计,自然是离京都越远越好,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不过,“官家怎么想到要去盐城?”
赵祯唇角微勾道:“诸位真人近日在炼丹之时偶然得了点炼盐之法,朕打算带他们去盐城走一遭。”
太后微微一惊道:“那些个道士倒是有些本事。”
盐乃民生之最,如今的官盐都是大火烹煮熬出的盐粒,若是那些方士真有更好的炼盐之法,于国于民都是大功一件。
只是官家身为天子,不思朝政,却整日与那些道士混迹在一处修道炼丹。好好的一国之君都快修成了道观里的神像,成日里冷冰冰的,哪里还有一丝热乎气?
太后皱眉望着赵祯清冷的脸,张口欲言。
她想劝不务正业的儿子多多关心国事,但转念不知想到什么,又咽下了到嘴的劝说,追问道,“官家,打算何时去何时归?”
“下月出宫,若是此行顺利,一年后归。”赵祯道,“朕离宫后自会留下易容乔装的死士,往后前朝后宫还需母后多费心。”
刘太后闻弦歌而知雅意:“官家自去忙你的要事,只要哀家在这皇宫一日,前朝后宫出不了乱子。”
这点,赵祯自然是相信的。
“至于选秀之事,”太后凤眸冷冷的道,“哀家压得了一时却压不了一世,说到底还是官家的后宫太过冷清了些。与其从外头选些不知底细的女子进宫,倒不如先扶持几个宫女上位。待来日皇子出生,再予以晋位。”
宫女的身家性命皆掌控在她手中,不怕她们背叛。
后宫内有名分的妃嫔还是太少了些。
官家到底是男人,男人身边又怎能缺了女子伺候?
纵然是清冷淡漠不喜女色的男子,也不可能多年来都不曾往后院里添过新人,毕竟不沉迷女色并非不近女色。
不然那些朝臣就该怀疑官家不喜女子好男色了。
可惜刘太后母家无人,否则他们母子怎么会在立后之事上如此被动?
赵祯很清楚以刘太后强势的性子,这话并非是在与他商量,而是告知他配合。
显然刘太后已经安排好了人,等着他去临幸。
“官家若无事,还请前往内殿歇息片刻再走。”
果不其然。
赵祯凤眸微暗,应声站起身掀开帘子去了内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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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于帝王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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