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散场,观众席中拉拉杂杂的议论声都没有消失。
昨天,学生干事程瑜阑发了个大疯;今天,又唐突冒出来一个大有来头的“转学生”。首研附高的学生们忙于应对一个又一个冲击讯息,连好好消化的工夫都没有。
校园论坛“八卦吃瓜”的板块飘满新帖,刷新速度足以证明一众学生内心震撼的程度。
“不是,你们有谁见过那个新生?大家入学之前都在各种比赛活动里碰过面的吧,不夸张的说,全国的S级差不多都互相认识,为什么从来没人见过今天那个新人?”
“程瑜阑的新闻好像被压热度了,很多地方都搜不到。现在他被关在哪儿?处理结果出来了没有?有渠道的朋友记得报个信儿啊。”
“我还是觉得,今天这个楚凭烟,和程瑜阑的案子应该没多大关联。安排他入学是需要时间的,研究院大概早就决定好了,只是赶巧撞上程瑜阑出事。”
“感觉这是个关系户啊,研究院专门塞给他一个职位,是来镀金的?会对我们有影响吗?”
“……”
印萧收起手机,跟随人流走出礼堂。
没有任何新料啊。
那个神秘的家伙,依旧笼罩在沉沉迷雾之中。
捱过昏沉的午后,再熬过疼痛的黄昏,终于到了放学时间。
发烧头疼了一整天,印萧的身体状况才稍作好转。他拖着沉重脚步走进休息室,寻找自己的储物柜,准备拿上东西走人。
旁边的空柜子已经不再空了。
楚凭烟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撑开柜门。他的黑发垂在脸侧,挺直的鼻梁将口罩顶出弧度。碎发与口罩的间隙中,朦朦胧胧透出眉眼的清韵。
只露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一角,反而更加惹人遐思。如果不是那副口罩遮住了美少年的面影,他的模样身形,活脱脱就是漫画中的校草走出虚拟梦境,降临在十八岁秋天的窗前。
楚凭烟静静回头,长长的睫毛一扫,掀起眼皮用两泓秋水般的眼睛回望他。
印萧不自觉屏住呼吸,心脏在寂静的房间里直跳出声。
不……别表现得这么明显,他告诫自己。
没什么好紧张的。冷静一想,楚凭烟的手中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从先前的谈话来看,他的超能力也不是读心、心控一类,否则也不需要亲自开口来试探了。只要自己这边稳住阵脚,他还能耍什么花招?
单凭这点怀疑,楚凭烟动不了他分毫。
印萧彻底无视了楚凭烟的存在,步伐坚定朝自己的柜子走去。
隔着一扇柜门,他们挨得很近。呼吸声依稀可辨,却闻不见任何味道。那家伙的身上很干净,也没有信息素的气味,他是Beta吗?还是只是没到易感期呢……
印萧胡思乱想着,忽然又感受到了那道微妙的视线。
他手一颤,手肘打得柜门一偏,狠狠撞上了楚凭烟。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印萧不得不连声道歉,暗暗埋怨起自己的神经过敏来。
楚凭烟从柜门边侧过身来,右手捂着侧腹,用漆黑一片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神里似乎含着淡淡的谴责,又似乎空无一物。
印萧不自在地别过脸,拉上书包拉链就想走。
楚凭烟开口了:“你在找茬吗?”
印萧一愣:“……哈?”
反应过来后,印萧立刻竖起了浑身的尖刺:“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只是不小心撞了你一下,你有必要这样挑衅吗?”
他浑身都绷紧了,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可旁人看不见的是,在校服严实的包裹之下,那副单薄的身躯正不由自主地颤抖。
印萧可太熟悉这句式了。
首研附高那些讨人厌的学生们,也喜欢叱骂他“找茬生事”,借此寻个由头教训他。跟在这句开场白之后的,永远都是花样百出的欺凌。
他条件反射地害怕了。
可楚凭烟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移开了视线。
“那就是我误会了。抱歉,我不太会说话,也……不懂学校里的这些事。”他说,“回来上学之前,楚教授要我和同学们好好相处,但也提醒我要处处小心。楚教授说,外面的社会里,到处都藏着能够伤人的恶意。”
印萧一愣。
楚凭烟的那副口吻,像什么天真不谙世事的小白兔一样,荒谬到可笑。
但是,他说得很认真。认真地天真着,让人没有办法嘲笑出口。
“什么恶意不恶意的……你被人撞一下都能联想这么多,不如去检查检查有没有被害妄想症吧。”印萧别扭地转过头去,“还有,‘外面的社会’又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因病休了一年学,但可别告诉我,你从小就病得只能住医院,从来没见过外头的世界。”
终究忍不住,他还是偷偷瞟了楚凭烟一眼。
这么高的个子,挺拔的身形,隔着紧身内衬也依稀可见的胸腹线条……这体格,就算送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赛场也没什么问题。
他,会是从小只能住院不能上学的重病号?玻璃房里长大的豌豆公主?会不会太挑战人类常识了……
不过,若是如此的话,倒是能解释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了。印萧的心微微一动。
楚凭烟微微歪着脑袋,想了想,抿紧了嘴唇。
他嗫嚅着吐出几个字:“也不全是那样……不过,我的确常去医院。”
显然,他不怎么想提自己的过去。
也许是**,也许是秘密。守口如瓶的人,往往都是因为秘密。
印萧想,这家伙外表神气活现,但内里却并不是那么有棱角的性子,也许意外,还挺好对付的。
从他口中套话,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印萧眨眨眼:“那……你和楚教授的关系很好吗?楚教授大名鼎鼎,我们学院里好多学生都很仰慕他,但他人贵事忙,基本不怎么来学院。你和他很熟,真幸运啊。”
楚豫教授是楚凭烟的保荐人。想必也是他,安排楚凭烟来做了这个学院督察。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两人相同的姓氏之中,又存在什么关联?
楚凭烟淡淡道:“楚教授教了我很多。”
除此之外的讯息,一字不提。又回到了教室里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冷淡也是一种提防,印萧想,楚凭烟是在认认真真践行楚教授的教诲,把全世界可能对他造成伤害的恶意连同全世界本身一起拒之门外。
印萧忽然笑了笑:“你这个人,没意思到了极点,也算是一种有意思。”
楚凭烟抬起眼,迷茫地望着他。
“不过,老实说,真想不通楚教授为什么要让你这种完全没有社会经验的小孩来学院里干这么麻烦的活儿。”印萧将书包甩上肩,拧头盯着楚凭烟,“想肃清这个学校的风纪?那你等着吧,很快,你就能从他们身上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恶意了。”
楚凭烟的脸色一瞬变得凝重:“你在威胁我吗?”
印萧:“……”
这家伙的情商,简直令人绝望。
“不啊,我只是好心提醒。”印萧否认了,“尽管你今天下午在台上发表了那么霸气威风的宣言,但我还是觉得,你好像根本就没搞清楚状况。”
楚凭烟蹙起眉头,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不需要你来教训。”
印萧耸耸肩:“是啊,你的来头这么大,怎么肯纡尊降贵听我的话。和我这种出了名的废物同班,也不知道会不会让你觉得不爽?”
楚凭烟冷冷地看着他:“不,我没有任何感想。我只知道,你也是我负责管束和监督的学生之一。所以,请你注意你的言行举止,凡有任何不当行为,我都会一视同仁地制裁。”
那种苦涩的感觉又泛上喉头。
印萧的手指不自觉绞紧书包带子,说话的声音也有几分变调:“一视同仁?呵,我的实力这么弱,干得了什么?你为什么放着那些到处横行霸道、把学院祸害成现在这样的罪魁祸首不管,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找我的麻烦?”
楚凭烟目光炯炯同他对视,两人都不肯相让。
“我来之前,也听说你很弱。”楚凭烟淡淡道,“去年学院收到了很多份举报,内容都是控诉以程瑜阑为首的一批人校园霸凌,伤害了其他无辜学生——也就是你。刚接手时,我还以为你是需要我去帮扶的对象……可是,就在我回到学院的前夕,你的超能力奇迹觉醒,而程瑜阑突然精神失常、悍然行凶——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
“……”
楚凭烟问道:“一切都只是巧合吗?你真的什么都做不到吗?”
隔在中间的那层窗户纸,差不多也被戳破了。
再无掩饰也无需试探,二人冷冷对望。彼此脸色都是如出一辙的僵硬,犹如对照镜一般。
印萧缓慢抽动嘴角,发出一声尖刻的嗤笑。
“我还说你到底在抽什么疯,原来是在怀疑我。真好笑啊,常年欺凌他人、为所欲为的人又一次犯了罪,你不觉得是他终于堕落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反而把怀疑指向他过去的受害者……作为口口声声要给这个堕落的校园树立新风的人,你不觉得你太虚伪太可笑了吗?!”
楚凭烟听着他声嘶力竭的指责,默然不语。
印萧心里那把火燃了起来,倒也不再害怕了,昂然踏前一步,直直瞪视楚凭烟。
“你听着,你想做什么都随便你,但我才不会被你吓住,不会屈从于你无凭无据的指控。”
想定我的罪,就拿出真本事来吧。
“你知道他伤害了我,你认为是我在报复他,然后,你觉得我错了……可是为什么,赶来主持正义的你,对他犯下的错却毫不在乎?”
你们都不愿给我正义,除了亲手复仇,我别无选择。
“我一点儿都不好奇你是怎么想的。我只觉得可笑,像你这样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人,居然还妄想成为正义的执行者。”印萧冷笑着,斩钉截铁说道,“好啊,我会等着看,看你能践行几分正义,又能酿下多少恶果。”
我不信任你,现在不信,以后也不会信。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人,我一个都不信。
楚凭烟凝视着印萧。
他一直沉默,眼神幽黑深寂,却又似藏着千山万壑。等到印萧颤抖的声音逐渐低落,他才缓缓开口,眼神中难得泛起涟漪:
“你哭了吗?”
他问。
印萧一愣。
楚凭烟出言提醒,他才从激动中回神,意识到自己脸颊上滚烫的不只是体温,还有正在肆意纵横的泪水。
少年慌忙伸手一抹,又不想被人看了笑话,狼狈将脸挡住。
楚凭烟看着他白皙的脸颊飞起红晕。透过纤长五指的指缝,还是能瞥见点滴淌过肌肤的泪水,像是行将蒸发的露珠吻在柔嫩的睡莲花瓣上。
为什么他会哭呢?楚凭烟想。
在人类行为学中,哭泣是应对强烈情绪的反应机制。他此刻的情绪,已经强烈到这个地步了吗?楚凭烟感知不到,也辨别不出那究竟是愤怒还是悲伤,只觉得无法应付。
流泪的印萧看起来既不危险也不凶狠,像是一种脆弱的生物。不需要他去小心提防,但却令他无比地心烦意乱。
以往在实验室中经历过的思维训练和语言训练,都没有模拟过当下的情境。楚凭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上前安慰流泪的同学,还是继续铁面无情地监视他。
因为一个人的眼泪而手足无措……这种体验,对楚凭烟来说还是太陌生了。
那一边,印萧终于胡乱抹清了眼泪,但额前的刘海已经成了一团糟。他也不好意思继续在这里丢脸,砰地一声甩上柜门转身离去。
没走到休息室门前,印萧忽然又停下脚步,踯躅了一秒。
“……你提到的那些举报,应该是我投递给学院邮箱的匿名信吧。但那其实算不上举报,那是求助啊。”印萧低声说道,“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成了他们脚下的玩具,就像被猫抓住的老鼠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玩弄到死掉。我太害怕了,所以才鼓起勇气四处求助。”
“可是,谁都没有来救我。我还以为是没有人看到那些求助信,原来你们看到了啊。”
他的语气中有一股奇怪的悲凉,引得楚凭烟投来视线。
“你们看到了,但是不在乎,所以一直不肯来。等到你终于有时间大发慈悲看上一眼了,又太晚了,你迟到了。”
“我不喜欢迟到的正义。我失去的东西,没有人弥补得了。”
楚凭烟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又一时失语,眼睁睁看着印萧低垂着头走了出去。
晚霞落日黄昏,满城都浸没在熔金的色泽中。
印萧飞也似地蹬车,疾驰在首都宽阔的大道上。他骑行的速度太快,像要把一切黑暗的回忆都甩在身后,但噩梦总是如影随形。
经历了一天的大起大伏,他的身体终于有所恢复,但心情却跌入谷底,持续低潮。
印萧食不甘味地用过晚餐,收到了来自严鹤昭的消息。
“萧萧,你的病好点了吗?我很想多抽点时间来关心你,但实在是太忙了……”
他发送了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
“无论是程家那边还是学院那边,要处理的事都有一大堆,一件更比一件麻烦。”
“不安慰安慰我吗?”
印萧:“……”
幸好是隔着网线,至少不需要当着他的面表演。印萧顶着一张嫌弃脸,从表情包中随便翻出一张“摸摸头”丢了回去。
严鹤昭回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这和他本人说话的一贯调性可不相符,可爱到略显惊悚。
印萧咬着唇,想了又想,还是打出一行字:
“关于今天那个新来的楚凭烟,你知道多少?他现在和我同班。”
严鹤昭回道:“我知道的不多。他应该是楚豫教授的养子,或者类似的身份……别的,就一概不知了。”
“维护学院风纪不该是你们学生会的职责吗?怎么突然空降个关系户来把你们踢走了?你不会感到不爽吗?”
“你在关心我吗?其实也还好……我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学生事务本就复杂繁重,程瑜阑出事也多少会影响到我们,受些责罚也是意料之中。不过,其他人就未必能接受了,我得去安抚他们。”
就算是严鹤昭,手中也没有楚凭烟的情报。
印萧有些失望。
楚凭烟把他列入本次案件的嫌疑人范围,对他来说是现下最大的威胁。印萧不想就这么放任他调查下去。
得给他找点麻烦才行呢。
印萧深吸一口气,决定继续挑拨离间。
“严鹤昭,我总觉得那个人……很古怪。他好像对我很有兴趣。”
聊天窗口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显示飘了好一会儿,但始终没有收到新的信息。
严鹤昭情绪难得波动,打字删删改改,最终才发了出来:
“他对你做了什么?”
印萧打字道:“他好像在打探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说,他会不会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想调查你的身世吗?”
养子的身份,贫贱的出身,一直是严鹤昭心中最大的结。
如果告诉他,楚凭烟想要掀开他的逆鳞,绝对会彻彻底底地触怒他。
然而,严鹤昭的回复却令印萧感到意外:
“这样吗?好,我知道了,我会解决的。只要他不是想对你干什么就好。”
……倒真会装呢,印萧想,装得好像他最关心的其实是我一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