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绫飘，黄纸烧，唢呐一响，尘缘勾销。
卢猎户的葬礼办得草率。
郑大姐说他的亲人都在逃灾的时候离世了，故而来送别的只有周遭的邻居而已。
送葬的队伍回来后，郑大姐备了些简单的饭菜，院子里的最后一只芦花鸡也杀了，菜圃里剩的最后一排白菜也切碎了吃了，对她而言，好似一切尘埃已落定，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谢明乾和破山正坐在桌子上和猎户们喝酒，刘庆喝得醉醺醺的，摇头晃脑。胡碟推开了递到面前的所有酒杯，侧身望了望女眷的桌子，发现阿九早用完了饭，跑到屋子东边的阴影下斜斜地倚着了。
胡碟避开众人，暗自离席。
这案子并不像她嘴里说的那么轻松，她心中还有非常多疑问。
昨天她说屋子里郑大姐见鬼是因为害怕而看错了，其实并不太说得通。
人们说卢猎户是被女鬼抓上山的，这说法太过牵强。他必定是见到了鬼影的，被吓得跑出去的，所以那个鬼影并不是完全不存在。
不仅如此，卢猎户也是熟练的猎户了，常年在玉迦山上打猎，又有一杆祖传的长矛护体，不惧鬼神，从那日他镇静自若的神情来看，应当不惧怕厉鬼才对。
屋子十分窄小，里面也没有雾，如若制造的鬼影不够逼真，怎么会吓到卢猎户？
再说，人若受了惊吓，可以往很多地方逃，凶手又是如何笃定卢猎户一定会去玉迦山，从而在绝不能进山的夜晚时分冻死的呢？
有太多太多的谜团了，多到她几乎可以相信只有鬼神才能做到这一切。
她出神地想着，慢慢走到了郑大姐的屋子门前，靠近门框的时候，小腿上有个软乎温热的东西扒了上来。
她回神低头看，看到一颗圆圆的脑袋，扎着小辫子，辫子上系着红绳打的蝴蝶结。她短暂将卢猎户的死因抛在脑后，弯下腰，将晴儿抱了起来。
晴儿与她平视，见了她咧开嘴笑得欢。她注意到晴儿手里还抱着那日的小箕子，里头有她的宝贝团子。
晴儿今日倒是不着急将团子留给爹爹吃了，而是用小手握住一个白嫩嫩的团子递到胡碟嘴边，胡碟浅笑了一下，张口将那丸子吃进嘴里，“谢谢晴儿。”
看来晴儿是个大方的姑娘，只是那日想先将团子给刚到家的爹爹，故而才为难不想给她吃。
胡碟嚼着嘴里的糯米团子，糯米的清香掺着些甜滋滋的蜜糖味，心道确实是小孩子喜欢的吃食。
想起那日的晴儿，便又想起晴儿喜欢她头上的紫竹簪，只道是小孩子，喜与不喜，都表现得直白热烈。她稍稍低下头，将头顶的发簪递到晴儿面前，“这簪子虽不能送给晴儿，但晴儿若喜欢，便多给你看一看。”
讲完这话，她微微一怔，想起那日谢明乾到她面前舞剑，应该也是见她喜欢，才想让她多见识见识当关剑。
晴儿还同那日一样，伸手抓住了紫竹簪较粗的那头，逮着不放。
郑大姐远远瞧见晴儿抓着她的发簪，边喊边跑：“晴儿，别抓叔叔的发簪！”
胡碟将晴儿交给她抱着，道：“是我见她喜欢，让她摸的，不是她非要抓着我。”
郑大姐一脸歉意：“小孩子见什么都喜欢，让云公子见笑了。”
“不妨事的。”胡碟顺着话题问道，“卢猎户既已出殡，大姐和晴儿恐怕也快出发了？”
“诶，”郑大姐低低地应了一声，神色凄凄，“回我娘家投奔亲人，好在家里宽厚容得下我们，有亲人支持，挣口饭吃，让晴儿好好长大。”
“是，郑大姐多保重，也不必为卢猎户难过，你们一家人都是热心肠的好人，他必定早登极乐。”
胡碟说着，观察着郑大姐的神情，毫无异样，眼里还盈起泪花，叫她实在看不真切。
-
吃罢饭，胡碟一行单独与郑大姐道了别。
谢明乾无不兴奋道：“郑大姐，我们已找到了周家犯罪的证据，我即刻便去将这罪证交与官府，将他们绳之以法！”
郑大姐有些恍惚，仿佛不可置信般，“真、真的么？真能找到东西证明这鬼是周家造出来的？”
泪水顺着她圆润饱满的脸颊流淌，而后转为笑颜，似是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
她满心欢喜地看着谢明乾和胡碟，感激道：“谢谢你们，你们实在是为乡里做了件好事……”
“不必客气，”胡碟道，“举手之劳，能否定罪还要看官府如何判。”
她们安慰了郑大姐一番，便要离开。郑大姐抱着晴儿，站在那间茅屋门口，像极了初见的那日，又好像完全不同了。
晴儿挥着小手懵懂道别，阳光像春水一般澄澈、明净，胡碟转头见这画面，仿若看见草长莺飞的原野，雌鹰将要带着幼鸟远行，张开翅膀，盘旋奔腾，昂首直冲云端，一如江水入海，永不回头。
她冲郑大姐笑了一下。
郑大姐不知为何愣住。也对，几乎是没人见过她这般真切的笑容。而后郑大姐也笑了一下，圆润亲切的脸蛋，坚韧质朴的嘴角。
胡碟加快脚步跟上队伍，谢明乾走在最后头，见到她便打趣道：“晴儿真喜欢你，都不让我抱一下，竟然敢爬到你头上揪你头发，你俩我都惹不起，又都羡慕得紧。”
胡碟失笑：“是么，我还以为晴儿见谁都那么亲热。她不是揪我的头发，是不知怎的瞧上我这簪子了。”
“是么，”谢明乾转到她身前后退着先进，一面观察着那簪子，“一枚紫竹簪，很普通啊……小孩子不会喜欢这种暗沉的颜色吧。”
胡碟不满道：“我告诉你，这是我长辈送我的，上面还镶了一颗稀世的黛紫色宝石，你别不识……”
她顿住脚步，一下愣在原地，眼里是不可忽视的震惊。
“晴儿原来喜欢这个……”
“晴儿喜欢什么？”谢明乾不解道。
胡碟定定望着远方出神，只是问：“你说，那日我们坐在卢猎户家桌子上喝酒时，晴儿最喜欢谁？”
“晴儿最喜欢谁？”谢明乾有些犯难，很快却想到了，“最喜欢卢猎户吧，卢猎户一进屋，她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就要去找他。”
“是，没错。”胡碟重重地点头，“是卢猎户。那你说，晴儿得了最漂亮的团子，会分给谁吃？”
谢明乾想也不想：“也是卢猎户？”
“是了。”
像是陷在沙尘中的人，突然某处泄了个洞，那迷沙便水似的流走，风似的吹散了。
所谓拨云可见月，水落而石出。
一切都明了起来了，点点滴滴画面自眼前闪过。
“你还记得，我们见到卢猎户那日，提起红衣厉鬼，郑大姐怎么说么？”她又问。
谢明乾回想了一会儿，“她说惹了厉鬼，鬼便会跟回家，家里有女儿，为了女儿着想，不应再去打猎，早些回家种田的好。”
“那时卢猎户不肯，对么？”
“对，他说他有一杆祖传的黑金长矛，可以驱邪避鬼，他不怕那鬼。”
“症结就在这里，他看似是习惯了和郑大姐唱反调，但事实上却不仅仅是这样。”
“此话怎讲？”
“他不是不相信鬼，他只是不怕，因为他和刘庆一样，有一杆驱邪之物，是以勇气十足，不畏危险。”
“确实如此。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在屋内见到鬼影……”
胡碟突然停了下来，紧紧抿着嘴，眼里满是震惊。
真是好计策啊。
“怎么了？”谢明乾以为她想到那鬼有些害怕，便想安慰几句，没想到胡碟挥挥手道：“这些都不重要。没事了。”
谢明乾见她脸色并不好，狐疑道：“当真？”
胡碟忙着推开他，“真的没事，是我想多了。你快去将证据交给官府，好叫他们放行，我有东西落在郑大姐家了，回去取，你在客栈等我便好。”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跌跌撞撞，大步迈进，急切地想证明自己方才没说完的那句话。
他在屋内看见鬼影，也是会害怕的。
他是个直来直去的猎户，骄傲自得，不愿认输。见了鬼，虽然害怕，可还是想与之一搏，于是他想到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家传之物，那把长矛。
那把驱邪避害，鬼神都怕的长矛。
那把因为他自负，所以郑大姐再三叮嘱他也没拿回家的，
放在山上的长矛。
正如她那日诱引刘庆后说的话一般。
“那雷击木的坠子并不是真的能保你无虞，而是给你带来心神上的安定，几乎算是信仰般的力量，有了它，你便从不怀疑自己会在山林中出意外。”
“因为太重要，太重要了，”那时胡碟说，“那枚木坠子，几乎就是你的心，它跳动着、存在着，你才能活着，你才有一切的力量和勇气。”
“你一定不会放过，一定不会让别人取走，想尽办法，你一定会来找它。”
所以卢猎户遇见了危险，遇见了女鬼，毋庸置疑地一定会回到山上。
何以驱鬼？唯有护身符啊。
胡碟越走越急，拐过几条街，穿过小巷，没发现身后有一双幽冷的眼睛正暗中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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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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