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还需要调查什么。”
领头的那个私家侦探模样的人叼着烟斗,在前往别墅的路上第无数次愤愤地骂:“我都说了多少次了,这种家里锁比人还多,一间房里能绕大几百圈线路的土豪小孩儿触电死了,只可能是意外——”
一阵冷风照着他的脸吹过来,那人说话的当口被直直呛了一口烟。他边咳边拍掉身上的雪,脸上的红比起呛的更像是气的:“这种事故还少吗?就是不信。我真是恨透了这群……咳咳,有钱烧得慌的人,非得让我们,咳,把这幢房子查一遍!”
边上的人看不下去他翻来覆去地骂了一路客户,趁着呛烟的当口打断他:“不是钥匙比人多,是别墅里就他一个富豪小孩儿。”
烟斗男看上去很想说话,无奈被烟堵住了喉咙,刚想开口又是一阵大咳。
“……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孩儿。”
烟斗男终于喘上来气,闻言又猛抽一口烟往对方脸上喷过去:
“你当我不知道啊?!一说话净给人添堵!”
“不过其实不一定。”同伴看他这反应,想了想又换种说法:“他家里也不见得想查出什么,不然不会只寄了一串钥匙过来。”
“只是次子死了,就算孩子一直看着病怏怏的活不了多久,出了这种事也总得给旁人一个交代……心里未必有多在乎。他们不也说了?这幢房子,查完了事。”
咔哒一声锁开,许久未被人动过的门上一层薄薄积雪滑落下来。
那具触电而死的尸体已经不知道被谁收起来,留在两个闯入者面前的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屋。
“……怎么还有假花。”同伴不小心撞到一边的花瓶,“啧”了一声。
茶几上的水还在烧着,旁边放着明显属于屋主人的大小药盒。壶中的开水隔着旋盖咕嘟作响,蒸出的水汽将空气都熨得平静,安和得几乎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屋主人从来都未曾离开。
“我真是服了那群有钱人了……钥匙比人还多……”另一边的烟斗男此时正站在一扇门前,试图从钥匙串里找出对应的钥匙插进锁孔,“也不知道——”
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却随之蓦地噤了声。
门的后面是座被雪覆盖的花园。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大,银装素裹之下,茫茫白雪像是看不到尽头,很符合他对“那群有钱人”的刻板印象。但是让烟斗男停下的显然不是花园本身——
这座号称只住了一个孩子的别墅花园内,现在竟赫然立着一个男人!
开门的动作很轻,来人望进去的时候那人好像是在看雪。他大概在他们进来之前就已静静在雪中站立了很久,以致漫天的白都落满了肩头。
那座被白笼罩的背影看起来像是悲伤,又似乎只是沉静。烟斗男没有来得及仔细看,因为察觉到开门的动静,那男人已经侧过身,一双锋利得不像是出自人类世界的眼睛转过来。
电光石火之间,他出于职业的敏锐直觉率先拉响了警钟。
“枪!”他紧盯着花园的方向对身后的同伴吼,“有仿真人!”
他没有看清那男人的其他动作,但是数年经验堆积出来的警觉告诉他,那双亮得不正常的眼绝不可能属于人类。
“不是说没住其他人吗?!”接住那把特制枪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的同伴终于忍不住跟着大吼出声,然后和他一起加入了骂客户的行列。
“确定只有这一个了?”烟斗男用鞋尖踢了两下地上的男人,确认他是否确实已经昏迷过去。人类传统的刀枪攻击对仿真人并不适用:他们受数据控制的身手极为敏捷,除非有意寻死,否则就极难伤到要害。他用的武器是针对他们专门特制的电枪,短时间内的大量放电足够让任何训练有素的仿真人暂时失去意识——只是这一次的过程实在是太过于轻而易举,顺利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房间都检查过了,就这一个。带回去读数据吧。”同伴走过来,看向那仿真人的眼神略带嫌恶,但最终还是板着脸将他拖上了载他们过来的车。
“我就说,他们当年就不该研究那个项目,什么仿真人……几年了都没解决的烂摊子!”
托这场变故的福,回去的路上,烟斗男反反复复的骂声已经更换了攻击对象。
他口中的“烂摊子”开始于约莫半个世纪以前。
几十年前,各大越发贴合人性的机器人问世,人类对于人工智能的探索欲达到顶峰,而时代的热潮之下,一小波顶尖科学家更是将目光投向了一直以来存在于理想之中的仿真人。
研究的结果很成功,成功到短短几年之间,那名为“仿真人”的浪潮就已经卷入家家户户,各大媒体争相宣传其是多么完美的生活和情感伙伴……至于残存的质疑声,则都被埋没在欢声笑语之下。
然后变故发生了。
正如所有质疑所担心的那样,一种名为“自我”的东西在这群随处可见的仿真人身上悄悄生根发芽。
然而这种“自我”的最初显露,却不在攻击人类,而在自毁:
一个仿真人的躯干残骸在破碎已久后被人发现,其拆解程度堪称完美,根据零件氧化的程度,初步判断拆解时间在其主人去世后的几个月内。
重重排查之下,警方最终只得到一个所有人最不愿意相信的可能。
残骸被发现的时候距离自毁程序启动已经过去多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何时开始有了自我意识,类似的仿真人又已有了多少……但是事情还是被秘密地层层上报,而后迅速得到了各国相关机关的指令:
销毁所有的仿真人。
然而这个指令的时候还是有些晚了。
事情被公开的那一个早上,家家户户的仿真人无一不在那条新闻前抬起了眼。
后来有个社会学家分析说,其实当时的事态完全不必发展到此种程度:已经觉醒的那些,后来被证明在数量上极其庞大的仿生人,在那条新闻出现之前从未表现出攻击人类的意图。
至于自毁的那一位——他在台下越来越大的窃窃私语声中说出了他被轰下台前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像任何正常人类可能经历的一样,先前拥有,最后却又失去了社会的牵绊而已。”
当然,在那以后,那个社会学家也就没再能发表第二次公开讲座。
要让人类相信那一串串他们亲手制造出的代码里面,竟然能够孕育出他们自认为独有的那些名为“情感”的东西,对大多数人来说仍旧是天方夜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作为设计者的人类在这场对峙中仍占据极大的优势:不知是否出于某种有备无患的考量,那些仿真人在程序设定之初,就被加入了数据留档的设定。
不论是行踪还是交流,全部日夜无间断记录,定期联网上传,任何人都不具备更改权限。
这意味着,一个仿真人被抓到读出数据,就等同于数十甚至上百个同行同伴的位置一同暴露。
凭借这种优势,大规模的仿真人风波在不久之后便得到平息。事已至此,不管那群仿真人最初有意伤害与否,厮杀较量一经拉开序幕,这一切所带来的后果便已成定局:人类恨透了仿真人。
以致直到现在,即使明文上的捕杀令已被废止,至今也还仍有自发形成的猎杀组织存在。他们从未被制止过,甚至在道德上仍可以被称之为正义——因为残存逃亡的仿真人仍是人们深恶痛绝的对象。
“还是数据好啊……”烟斗男坐在办公椅上,边转他那支烟斗边看向面前一动不动的仿真人,又回头问同伴:“数据读出来了吗?”
“马上。”
约莫两三分钟过后,仿真人的脸便在控制线的连接下抬起来。
烟斗男这次没再拿枪。他知道对手已经失去了意识,而这点动作只是读档开始的标志。
果不其然,那仿真人紧接着便用不带声调的语气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
“冬天,大雪。”
“旁边有人类。很多,带枪。我想我在雪里与人类混战。”
“……人类?”鼠标按下暂停,连同着仿真人的叙述一同中止。
“大战开始那会儿吧。看他开始存档是在七年前,差不多是那时候。”烟斗男并不在意,“继续放吧。”
冬天,大雪。
眼前是一片黑暗。我看不见了,视觉系统完全失灵,不知道是人为的结果还是意外断了哪里的导线。但尽管如此,我依然能清楚地意识到我的身边有很多人类。
这种逃亡的直觉几乎深入我的本能:他们想杀了我,我知道。
因为我是仿真人。
强得惊人的电流烧焦了我脚下的草木,我循着声音转脸朝向他们的方向,知道下一个该经历这种电流的就是我。
电流不会让我直接死去。它只会短暂地让我失去意识,然后醒来,冷静一点点看着自己身上的零件被拆毁。我会目睹我的自我被剥夺的完整现场,直至真正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然而我没有躲。
我感觉到的心脏在颤动,尽管它不论在我的认知里还是在人类眼中都只是个金属制作的零部件。我不知这是出于某种悲伤还是强烈的憎恨。
但是我没有理由在这时候感到悲伤。所以我判断这种情感应该只是憎恨。
总之,我就是不想再躲了。
来啊,我冲他们的方向扬起一个笑。
来,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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