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不知有父女夜话之事,只知某日早朝时,新上任的工部郎中宋振扬在禀“千秋宫”修建的准备事宜上,忽而自谦的表示自己的工学造诣疏浅,听闻六殿下醉心于此,想必擅长,问自己能否与六殿下偶尔探讨一二。
话被他说得十分场面,一片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皇帝一听,干脆顺水推舟下旨让六皇子监工千秋宫。
转瞬间时局已成,太子殿下当场冷了脸。
宋振扬观之,想起来潇君对自己说的话:“父亲,如今京城之中传了些流言蜚语出来,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只怕真有些不对付,御史赵宁的案子还积压在大理寺的案头未得始终呢,父亲您实在需要小心二位殿下会在千秋宫上有安排。”
他虽不至于对女儿的话听之任之,但细想下来却觉得,监工这个位子确实还是一向与世无争的六殿下比较适合。
而今日情景又着实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太子殿下在此事上当真有所安排?
回到承天门外工部官署,他一时烦闷起来,琢磨了许多,从朝堂事到家事再到自己女儿最近的大变化,以及......陆砚!
苦想半个时辰也想不明白陆砚和潇君的关系,怎么就到托付照料一个姑娘的地步?他深深叹息,索性从圆椅起身,走到旁的书架上找了本李诫的《营造法式》来研读。
隐约间又听闻一旁的主事与几位小吏谈论起近日沸沸扬扬的秦望案。
一说:“听闻庆云侯昨夜醒了,可见着是憔悴了不少,去探望的人全给挡了回来,还又派了人去永清县衙。”
又说:“永清那边不是呈报府衙了吗?”
“是呈给府衙了,顺天府那边还未受理呢,走程序且有得等,如今又是年关,府衙那边何等精明,即便是拖,也得过了吏部考核这一关再说啊。”
“我才从永清回来,正巧碰上今日一大早,宣宁侯那位小公子,还有永清典史曾筠,带着人去挖女死者父兄的坟,跟过去一瞧,嘿,您猜怎么着?”
“是两座空坟?”
“哪里,尸首在里头是真,可却是这几日才亡的,诡谲的很,听人说那两座坟可是两个月前便立了的。”
“不是,这其中怎么还有陆小公子的事呢?”
“这谁知道?”
......听到此处,宋振扬已是全然看不进书,心思到了这案子上去。
秦望死在永清这事他是知晓的,但为何查案时会有陆砚的身影?听闻自己的女儿近来早出晚归,又是在忙什么?
他们二人究竟是在谋划?或是在雪月风花?
问又问不到,猜又猜不着。
愁,心中实在是愁!
*
宋振扬于工部衙署听到此事的同时,潇君也从陆砚口中听完了始末。
曾筠如今没什么话讲了,芍药的父兄才死了不过几日,且仵作验伤后得知,二人死于砒霜中毒,这便说明芍药的陈情书所记很可能是真的,此案背后还有真凶。
于是,庆云侯府的人闻讯赶来,于县衙之中又是一阵言辞上的博弈。
“不过六七日就要过年了,顺天府大概要拖到明年才会受理此案,曾大人他们尚且有得忙。”
潇君坐在案前点茶,击拂良久,这茶却跟她有仇似的,鲜白的粥面并不绵密,无奈将茶筅往旁一放,端起盏尝了口。
入喉绵软,味道还是可以。
陆砚眉梢微抬,笑着提醒道:“适才你注汤时注得多了,茶少汤多,则云脚散,粥面聚不起来。”
“偶尔一试罢了,点茶如此附庸风雅之事终究不适合我。”
说着将茶壶中的热茶斟了一杯,“这般散茶才适合我。”
“你这茶其实做的很好,各花入各眼,就好比我就更爱云脚松散些的,太绵密的吃起来太浓。”
潇君浅浅一笑,“早知我这盏茶便赠你了。”
陆砚却转着手里茶杯,“前世在军中吃惯了散茶,细想之下,有许久未曾吃过点茶了。”
很少听他说起前世行伍的经历,潇君冷不丁问道:“军中很苦吧?”
他那般锦绣堆里长大的儿郎,一朝投军,定是极不易的。
陆砚只是垂首微笑,很不以为意地道:“伊始是有些艰辛,后来逐渐习惯也就不去想从前的日子了,敌人犹在眼前,刀剑不认人,此前一切都重不过西北的寒沙。”
潇君声音忽而低了下去,“那定是苦的。”
默了片刻,她忽略掉心头不知名的怅然,问起旁的事,“对了,芍药父兄的死,可有查到线索?”
提起此事陆砚难免生愁,深深叹道:“线索追查到此,再无旁的路可走。偏气就气在此处,你我都知晓四人的死都是谋杀,然而凶手却将一切都遮掩安排的很好,让人知晓案子有猫腻,又让人握不住把柄。”
“眼下曾大人一行束手无策,已经怪到今年为何护城河不结冰上头去了,我不便再耗于此事上,明日就要回侯府。况且参军一事,也要回去禀明双亲。”
今日是廿三,离除夕夜又近了一分,再有两日朝廷也到休沐的日子,众人皆要备着过年,陆砚确实也不该在此久待。
只是开春后陆砚就要入行伍,随军前往西北边疆,再想见他怕就不易了。
心中莫名有些失意是怎么回事?
潇君尚在回味自己略苦涩的情绪,又听陆砚道:“我走后最快也需明年五月方可回来,北直隶的动向需你多留意,我会将近云留下,他与我父亲京城中的旧部很熟,若有事你大可让他出面。”
“此外我还有一支暗卫,领头之人近渊被我派去岭南未归,余者十二人也全听你令,此令牌你收好。”
说着递来一块通体玄黑的令牌,上刻笔力遒劲的一个“陆”字。
他还欲再说,潇君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忙打断他的话:“逢屿,莫要像安排身后事一般,我听着心惊胆战的,我会替你看好宣宁侯府,也会做你在北直隶的眼,虽可能做的不好,但我会尽力去做……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定要多加小心。”
她的声音恰如破冰后的清泉,潺潺细流,浸润人心。
——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定要多加小心。
陆砚蓦然笑起来,追忆自己前世离京之时,家人死的死,伤的伤,竟无一人对他说哪怕一句,要他小心,如今潇君满眼热忱的说出这句话,一时间他仿佛心里某处空洞荒芜的地方,一瞬绽出生机。
“我会的。”
短短三字,他在心中暗暗将其定为承诺。
然被承诺之人并不知晓,只是跟着露出笑容,“你既不带近云去西北,那且让近渊跟着,身旁没个亲信如何行事?唉,你要参军得带上书书吧,我把她劝了回来,你又不急着见她这是为何?”
曾书书已然百无聊赖地在宋府待了一日,闲暇时便在院里练剑,顺便收获陈姿羡艳钦佩的目光与欢呼。
潇君还以为陆砚很快会来见她。
陆砚低笑道:“前世与她阵前厮杀,见她负伤对敌时的坚韧,也见她立马黄沙中的英姿飒爽,更见她十里长街百姓簇拥之下的璀璨笑颜。如今再见,难免生怯。”
“这话却听不明白了。”潇君眉梢微抬,伸手斟茶,“前世的她,究竟发生过什么?”
陆砚想起初遇曾书书时的场景,不禁神情黯然。
那时的北牢关,寒雪裹着风沙不断侵蚀人的意志。
朝中要在北牢关修建御敌的城墙,而这些犯了罪的囚徒便是极好用的劳力。朝廷论罪流放的人群中,罕见地出现了女子的身影,单薄的身形在雪中一步步缓慢地搬运着石块。
她的面容已被严寒冻的红肿生疮,神情也近乎麻木,唯有一双澄澈的眸子却如同燃着烈焰一般,无人知晓从固安到北牢关的一路她经历了什么,但那些都不足以击碎她刻在骨子里的傲然。
陆砚救下她,才知她的右手被人挑断了手筋,伤口早在数个日夜中生痂痊愈,但手却废了,一身武艺难以施展。
不敢想象在手上剧痛的同时,她顶着严寒搬运石块该是如何的痛苦。
绕是陆砚一个男子,都不敢去细想她一路的颠沛流离。
当时陆砚救她只为她能活下去。
后来她却求自己为她寻医治手,她说自己不愿平庸地以一个罪人的身份苟活于世。
当她左手执剑在月下执意拉他打了一架后,陆砚答应了她所有的请求,为她遍寻名医,医治好了她手上的旧伤,虽然不及从前灵活,但她的右手再握剑已不成问题。
自此陆将军身边多出一位爱穿朱衣的忠心副使,随他金戈铁马,从副使做到了大宁第一位女将军。
右手被废后,她不曾自怨自艾,一路欺辱经历,从江湖侠女到卑贱罪囚,她也不曾失了师门教导的傲然侠风,即便被废了右手,也能练就一手出神入化的左手剑法。
这般女子,做不了依附他人的藤蔓,只能做遮天蔽日的巨树。
沉默良久,才听陆砚缓缓道:“前世我在北牢关见到她时,她在罪犯其列,顶着风霜搬运石块,督工见她做的慢,跟在身后打骂,她反手便将那石块砸向督工,丝毫不愿吃亏。”话至此,他淡笑了下,而后神情更为沉重,“也因如此引得他们大怒,打骂声更大了些。”
“我见她可怜,让近云出手救下她。后来才知她是在固安为救一名女子,将一家的公子打成重伤,那家老爷勾结知县判了她流放之刑,又心狠手辣废了她的右手。”
潇君听后唇齿间倒吸一口凉气。
她实在无法将曾书书那般桀骜不羁的模样,与陆砚口中之人想到一块去。
“她定是为了救柳叶,袁家父子这两个混蛋!”潇君眼眶有些发红,抬眸望向陆砚,“难怪你急着让我去找她,这一世她不会再受这样的迫害了!”
陆砚苦笑道:“军营并不好待,于女子而言还有些流言蜚语的祸事,前世她是不得已才选了那条难走的路,这一世且让她自己选一次。”
“那你更应当见她了,我听她的意思,倒很想随你一道。”
第二卷~~这里说一下,陆将军和阿赢(阿拉书书)的感情绝对纯洁战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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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寒烟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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