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云在别院宅门外候了许久。
才见自家主子从不远处的矮墙后走出来,雪如银屑,落在他身上,玄衣染了薄薄一层素白。
他忙撑伞迎上去,“您可算回来了,爷也真是,近日这么大的风雪呢,非要过来别院,今夜……属下还以为您从宋大人处出来,应当是不见宋姑娘了,不成想您还独自去私见她,实在过于冒险。”
若外传出去,私会外男这一则罪状,足以令宋潇君此生万劫不复。
陆砚深知这一点,可他却有不得不去见她的缘由,因此被近云披头盖脸一顿抱怨,也未有怒意,只是负手道:“撑好你的伞。”
近云是他的亲信,自小跟在陆砚身边伺候,二人有一同长大的情谊,多年来的相伴早已将他的性子琢磨透了,陆砚一张嘴近云便能听出他话里暗藏的情绪。
正如此刻,陆砚心情不错。
于是近云也敢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在他面前放肆一二。
“属下记得您与宋家姑娘根本不认得,怎么忽然一定要冒着风雪来见她一面?虽奇怪,但也说得过去,宋姑娘毕竟是个美名在外的妙人儿,要属下说,您要是真的喜欢,不如求夫人上门提亲,哪里还要大晚上的上门私见呀!”
话落,陆砚在他脑门上敲了个响。
“你再多嘴,今晚上便自己走回客栈!”
他不提客栈倒还好,一提客栈,近云那可就太有话说了。
“爷,话又说回来,属下至今没想明白,别院是咱们陆家的没错吧?既然爷您来都来了,怎么不住自己家,却要花银子去住山下客栈呢?”
陆砚侧身睨他一眼,深深提气,而后却默然。
他在踌躇怎么应答近云,换作前世这个年纪的自己,或许会觉得他甚烦,实在忍不住时,会直接踹他一脚,用凛然威严逼迫他闭嘴。
可如今的陆砚再也没办法坦然地伸脚踹他。
彼时边关黄沙漫天,遮蔽金日落于人间的光芒,沙土如洪欲将这方寸之地的清明吞噬,虽是白昼,天色却昏黄如大劫降临。
急促的马蹄声撕裂黄绸下的祥和。
紧接着便是刀剑铿锵声,混着惨叫铺天盖地而来,刺耳又凄厉。战争,这是世人最厌恶的事情,上位者为昭示强权往往会选用一些极端的方法,将手中的权利带上更高一层楼,让更多人畏惧生怕,是为震慑,不过偶尔也掺杂着一些纯粹的个人之欲。
今上便是位如此之人。
他素来好战,年轻时御驾亲征数次,周边诸国无论大小,都曾与之交战,且纷纷凯旋而归,大宁强盛之名由此声名远播。
而今皇帝年岁渐长,倒是止了御驾的行,却仍不愿消征战的心,但凡听闻何地有不臣之举,总会下旨遣能将讨伐,势必要其俯首称臣。
可若有战,即有生灵涂炭。
前世的陆砚在西北寒关外守了四五年,看过太多青山埋忠骨,也见过太多无辜惨死的百姓,造就过多的憾事。
就连他身旁的心腹也都一个个战死沙场。
近云,就是最先离开他的那一个。
于是在前日见到近云伏在案后呼呼大睡的那张脸时,陆砚多年来养成的稳重性子有片刻的坍塌。
他冲过去拥住了近云。
不顾近云将睡醒有些恍惚朦胧的神情,重重在他后背拍了一掌。
而后,喜极而泣。
他至今无法对近云解释这一反常之举,好在近云也不曾问,看着他的脸,陆砚似乎就想不起前世他满脸血污被乱箭射死的模样。
其实陆砚一直都是彻头彻尾的止战派,然而数年行伍为将,为了托起宣宁侯府,也为皇命不可违,他不得已拿起手中的剑,去屠杀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所以他认为,该死之人其实是他。
这种感觉在京城传来宋潇君的死讯时尤为强烈。
终于在后来的某一日,他不再是那个皇权的刽子手,不再于风沙之中镇守边关,回到物是人非的京城,身旁竟已空无一人。
这大概是上天对他降下的神罚……
然而这场论罪却未曾论到底,在他发现一些朝中的端倪后不久,一道惊雷夺走彼时正在清军纪的他的性命。
再睁眼,一切归一,回到最初的模样。
他尚有机会救回父母亲人,不让近云等人惨死沙场,也让那个女子,不那么早地离开人世,他还能做许多事。
一切恩怨清算归整,他仍是侯府之中涉世未深、不曾背负的少年。
纵使荒诞,可他的内心只余感怀。
“爷!爷?”
近云见他久未应答,壮着胆子抻一抻他的肩。
陆砚于回忆之中被他硬生生拉拽了出来。
近云换了只手撑伞,让自己正面迎上陆砚的目光,“爷,莫怪属下多嘴,打从前日起,您就好生奇怪,常思忖良久,却不知为何,好比换了一个人似的。”
说完,他也陷入沉默。
好像也并不是想问陆砚究竟怎么了,近云后知后觉,自己其实没什么资格相问,眼前之人,是他的主子。
陆砚望着他,深邃的眼瞳有些黯淡,却只有须臾,他移开视线,继续朝山下走去。
“天色已晚,快些回罢!”
好在爷没有应答。
近云如是想。
朝前走了几步,陆砚又温声道:“别想些有的没的,我没事。”
近云一怔。
夜色如墨,却被雪色映照出光亮,好半晌,雪总算止息,一切声响被寂静的山林吞噬。
**
翌日晴好,暖阳高照。
潇君自辰时起,就已起身静候朱峻熙的车架。
她昨夜想了许久,无论出于自己的好奇,还是为今后父亲不那么早地在朝中树敌,她都应该跟随去冬狩。
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做任何事。
巳时将过,被她派去二门上探听消息的含雪便从屋外跑了进来,连气都未喘匀,急道:“姑……姑娘,来了,奴婢瞧见来了好些侍卫将整个院子围了,又有不少公子哥儿簇拥着一人入了别院,老爷与夫人也随行左右,想必就是三殿下……他们此刻正在正堂。”
说完,她重重地喘了口气。
身旁有人递了杯温茶过来。
含雪一瞧,竟是潇君。
“姑娘。”
“喝完去请昭哥儿去正堂,告诉他,无论三殿下说什么,他都只顾应下,再请陈叙物色四五个身手矫健些的护院出来,先在后院备着。”
吩咐完,潇君转身去拿木施上挂着的幂篱。
“走罢,去正堂。”
她毫不犹豫地出了门,隐在幂篱下的那张脸莫名带了些决绝的神情。
按前世的经过,朱峻熙一心只顾冬狩,与宋振扬夫妇并未交谈多久,才入正堂不过一盏茶的时候,便开口邀昭哥儿一同前往。
宋振扬以宋延昭年纪尚幼为由回绝了他。
可朱峻熙还是不愿松口,提出让潇君带幼弟随他们上山。
毕竟那是当朝三殿下,宋振扬没法一而再地驳斥他的面子,只好派人将姐弟俩唤了出来。
当时的潇君还不曾对这个时代于男女大防上的严苛程度有概念,连面纱都未佩一张,便以真颜直面这么多的外男,以至于这也成为了她日后被冠以“乖戾无礼”之名的一大证据。
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接纳某些鄙陋的礼信教条。
但她同样也明白,封建糟粕的废除并非一朝一夕能造就,她不精于历史学,却也为应试考试啃过数年的历史教材,知道哪怕再过数百年,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仍旧以儒学治国,信奉家天下,将帝权高高托起,理所应当地以近乎虔诚的心,坦然地将一个国家甚至是千万百姓的性命送到一个人的手里。
她虽不认可,但她改变不了什么。
前世的她,自认来自于后世先进文明,以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这个时代,身已入局,却不按世间规则行走。后来于破败院落苟延残喘时,她方知晓自己愚不可及。
时代的洪流,岂能以她蜉蝣之身撼动?
既无能为力,就应好好周全自己,遮掩锋芒。
如今的她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宋家庶出五房之中,平平无奇的嫡小姐,年岁不大,胆子也小,蠢且好吃懒做。
行至正堂时,幼弟宋延昭恰从里走出,见到潇君先是一愣,而后小跑着到她面前来。
“长姐。”
宋延昭扶手揖礼,“您怎么来了?”
“听闻有客,我来瞧瞧。”潇君伸手碰了碰他的肩头,低声问:“你可见到三殿下了?”
“见到了,殿下还邀弟弟同去冬狩,我听长姐的应下了他,他便又问长姐可曾便宜,父亲让我来问长姐的主意,您去吗?”
才十岁的孩子对玩乐总有憧憬,望向潇君的眼里满是期待。
宋延昭自小被管束甚严,自四岁启蒙后,宋振扬便请当地名师相授,日夜读书,加之西南乃蛮荒之地,不及京城百一繁华,宋延昭孩时肆意玩乐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过来。
如今陡然有人邀他冬狩,自是欢喜得紧。
潇君无奈一笑,忽然觉得好像无论如何自己都会跟随同去。
朱峻熙先问地宋延昭,只要弟弟应下,她免不了一个陪同的由头,怎么推说也不成,即便不是她去,父亲也会前往。
若她与父亲一齐回绝,倒让人觉着奇怪,左不过伴皇子驾而已,忸怩反而令人生疑。
“我去。”潇君搂住他往自己的身旁带,“长姐陪你同去,正巧能看看你马术学得如何了。”
宋延昭脸上笑意明朗,刚要回话,门内忽然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打断了他。
下一刻,一身蟒袍的朱峻熙出现在门口。
在他之后,跟随着许多人。
但潇君在见到他之后,顿时如临大敌般脊背悚然,而后唇齿生寒,一股寒气游走于肺腑之间,冻彻心扉。
她暂且只能看见他一个人。
所幸自己戴了幂篱,能将她此刻满脸恨意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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