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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寒烟起(十一)

一过上元节,时光就如白驹过隙般,一晃到了二月初。

春日暖风和煦,山上青绿相接,几场雨下下来,虽还未到炎热的时候,气候却有些令人发燥。

几日来潇君都只在府里待着,每日从祖母张氏那里请安回来,要么在书房对着那首反诗发呆,或待在院里听雨眠,颇为闲散。

陆砚为她留的那个暗卫十二被她派去观察反诗案的动静,这些时日官府却未传出任何消息。

莫非已经被压下了?

还是官府根本未将此事放在眼里?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丝不明所以的慌乱。

总觉得要有事发生。

二月初一这日,正是柳叶与李树的婚期,潇君此前本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只让紫檀携礼前往。却瞧着是个久违的晴日,她还是从小库房里翻出一对玉如意,要随紫檀同去。

正梳妆时,一身市井小厮装扮的十二忽然急不可耐地跑回来,在屋外就禀道:“姑娘,出事了!”

下一刻吟霜从屋内走出,“发生什么了?你且大些声音,姑娘听得见。”

十二便朗声道:“今日一大早,锦衣卫镇抚使裴越忽然带人围了永昌商行,几个主事的人都被下了狱,又见他们往永清来,属下觉得应是与反诗案相关,便立即赶回来禀告姑娘。”

屋内寂静一阵。

片刻后,潇君妆发齐整,立即从屋内走了出来。

“你是说锦衣卫的人往永清来了?”

十二点头。

她不由蹙眉,垂眸思量。

与永昌商行有干系,又身在永清?

莫非……李树?

她神色一变,拎着裙子下了台阶,“吟霜,随我去善文馆。”

走到门口又见她停了下来,叫过紫檀,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才继续朝院外走去。

*

东坊素来富庶繁华,街道上常是人来人往,眼下也不例外。

与从前不同的是,今日这些人却只在门坊处聚集着,像正在看什么热闹,纷纷伸长脖子往前望去。

而在人群前方,四名锦衣卫校尉装束的人分站两旁,皆手握雁翎刀屹立,身形魁梧,眉目凛冽,让人望而生畏。

潇君下了马车,与吟霜艰难地挤到人前。

东坊的人大都被召集出来聚在门口,坊内已然空了,这样大的阵仗有几年没见到,盖因是锦衣卫办案,百姓们即便好奇,也没几个真敢喧哗议论的,不过偶尔夹杂几道很小的声音罢了。

因此虽人多,却也安静。

吟霜只敢压着声音在潇君耳边道:“姑娘,人群里并不见李树和柳叶,您说是不是......”

她点到为止,并未多言。

但眼下情形很显然了。

潇君眉头紧锁,望向前方。

此时坊内走来一行人,为首者着青蓝长身罩甲,革带束腰,脚踏皂靴,正是锦衣卫千百户装束。而在其后,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押送中间一身喜袍的李树,大约锁拿他时未反抗,所以看上去并不狼狈,甚至脊背挺立、面不改色,颇有几分淡漠之风。

在他之后也是一队锦衣卫跟随,约四五人,最后才是一身火红嫁衣的柳叶,扶着王素芙,二人皆掩面而泣,跟着队伍,高呼“冤枉”。

本是二人的大好日子,却成如今情形,有人啧啧叹息,有人目露同情。

那名千户在囚车前停下,鹰隼般寒凉的目光一扫众人,后冷冷命道:“将人犯去衣。”

闻此言,人群中迸发出喧哗,七嘴八舌的议论不停。

王素芙与柳叶止了哭声,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柳叶上前哭道:“大人,且不论我夫如今是受冤入狱,他尚未堂审定罪,是清白之身,您以去衣折损他,莫非是将他以罪犯论处?不问讯不审查而定罪,这于理不......”

她的声音倏地停在此处。

千户拔出佩刀抵在她脖颈间,不疾不徐地问道:“于理不什么?”

李树见状,瞠目高声道:“别动她,大人要将我去衣便去,但草民未曾做过之事绝不冒认,即便是去到诏狱我也是这个说法。”

千户笑露嘲弄,一把将刀收起,喝道:“去衣!”

说罢,身后的两人迅速上前,不顾柳叶和王素芙如何地劝说哀求不要去衣,仍动手将李树的外袍脱下,喜袍被随意丢在地上,刺目的一抹红落在尘土之间,远远望去,如血般娇艳。

无罪而去衣,这对李树一个读书人来说是莫大的折辱,也全然没有道理。

他们这样做究竟是做给谁看?百姓还是陛下?潇君还想不到这一层上去,但她明白,李树因与永昌商行的安徽之行沾上干系,这些人看准他没有靠山,便以其开刀,向世人表明朝廷对反诗案的态度。

这一切对李树而言无疑极其不公正,眼下却是朝廷需要用以杀鸡儆猴的。

潇君想去阻挠,可在她面前的是皇帝的鹰犬爪牙,是前世将她抄家的锦衣卫。

她见过他们的手段,她的亲者曾在诏狱那间暗无天日的刑室中被刑讯得体无完肤,她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却他们的惨状,然在见到这些皇帝的鹰犬时,她记忆深处最不愿回想的画面,却重新一遍遍闪在她脑中。

只一瞬间,她唇齿生寒,即便明白自己如今不应该冒头阻止,也清楚自己阻止不了任何事,但一道嘶哑不堪的声音还是不受控似的从她口中响起。

“住手!”

人群中却有一道清亮的男声将她的声音掩盖。

恰如春风化雨,涓涓细流,浸润人心。

诸人的目光纷纷朝这方投来,包括已有些不快的锦衣卫千户。

潇君头脑空白,只觉手上一沉,有人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身后轻轻地带了带。

朱色官袍落入她眼里,男人高挑的身形将她遮挡,顺势还拍拍她的手,以此示意她莫要着急。

那千户见来人,不由笑出声,“原是大理寺徐大人,别来无恙啊!”

一句很不走心的问候。

徐简行负过双手,朝前走了两步,望一眼只着里衣的李树,又看了眼跪坐在地上的婆媳二人,他挑了挑眉梢,问道:“敢问姚千户,如今你们锦衣卫办事,都是这般不循法理了么?”

闻言,姚蒙收敛笑容,大有几分‘就是这样,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徐大人这是哪里的话,陛下责令我等彻查反诗案,此人与主谋永昌商行的人关系匪浅,我等锁其下狱有何不可?”

“是无不可。”徐简行点点头,“但此人尚未定罪,你如此折辱于他,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姚蒙看出他管闲事的决心,蹙眉道:“大人今日当真要阻挠我等办案?”

徐简行试图和他讲道理,“姚千户言重,本官只是觉得,人犯尚未定罪之前仍有人权,依然受大宁律规训和保护,当然,若你受了谁的命令,执意要将其去衣,本官也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这个人。”他手指李树,眉眼清寒,却带着淡淡笑意道:“我大理寺要带走。”

“徐简行!”

“姚蒙,我以礼待你,还请你莫要失了体面。反诗案你们锦衣卫不过有缉拿问讯之权,刑讯和论罪处刑之责仍在三法司,我带走此人又有何不可?”

姚蒙咬牙切齿地向前几步,手已抚到腰间的佩刀上,怒目而视,“你别蹬鼻子上脸!”

说着便要去拔刀。

“姚蒙!”

人群之后忽然有人喝住他。

来人一袭朱色飞鱼服,长身鹤立,颇为峻拔轩昂,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里尽是寒意,面容却生的极为俊逸疏朗。

人群已为他让开一条道。

可他偏要纵身一跃,施展轻功,稳稳地落在徐简行眼前。

“徐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此人正是北镇抚司镇抚使,人称“修罗官”的裴越。

这位诏狱掌权人的“英勇”事迹在百姓之中口口相传,已到了大宁无人不晓的地步,听闻他自小双亲尽亡,父母死在眼前却无悲无泪,生来即是无情寡义之人,二十余岁的年纪便依靠铁血手段坐稳了镇抚使的位置,执掌诏狱以来,大兴极刑,令人闻风丧胆。

民间人若遇到小儿夜里啼哭,一般不说:“儿莫哭闹,当心引来猛虎叩门。”

一般说的是:“莫哭莫哭,再哭修罗官要来了。”

稚子闻听,惊得连忙噤声。

总之,他的名号杀伤力极大,甚至有盖过锦衣卫指挥使张临的势头。

今日他也会来,潇君没想到,徐简行也没想到。

按说李树的罪责不过如此,问讯过后究竟与反诗案有无牵扯尚且不可断言,应当劳驾不动他出马的,他却如此明晃晃的来了。

“裴大人。”

徐简行正身朝他施礼。

对方颔首回应,目光扫视周遭,最后却落在他身后的潇君身上,似有疑惑,也藏了几分了然。

潇君不小心对上他的目光,不过刹那又匆匆挪开,下意识地往徐简行的身后退了一小步。

裴越见此,笑出了声,“徐大人为官素来循清吏做派,从不涉争端,今日我瞧大人与其说要保下此人,不如说是为博红颜一笑。”

“既如此,我何有驳大人面子的道理?此人可以交由大理寺,但今日这衣,必须去!”

徐简行双眸轻眯,正待开口。

他身后的潇君却又走了出来,“裴大人。”

她话中有些许颤意,或许别人难以察觉,但瞒不了离她最近的徐简行。

她在害怕!

纵然畏惧,有一些话也不得不站出来说。

“裴大人如今当众在此发难,想必是以此威慑,让世人不敢再传那首反诗,可反诗能自南方传至北直隶,大人当真以为只是一个商行或几名商人就能做到吗?”

裴越不答反问,“你也知晓反诗?”

“民女不敢欺瞒,确实有所耳闻。”她尽力去平复自己的心情,上前一步道:“大人,今日局势非一朝一夕造就,而能将反诗传播如此之广,绝不会只因几个走南闯北的商人,您在此发难一个无辜之人,其实震慑不了这个案子背后的始作俑者,您又何苦?无罪而去衣,相信传至世人甚至陛下耳中,您也难免讨一个暴吏的名声。”

“依民女之见,您不如不做,吃力又讨不得一丁点的好!”

她最后这句实在无礼且大胆。

饶是见遍风浪的徐简行都错愕地望向她。

裴越哼笑道:“无辜之人?你又怎知他无辜,难道你知晓内情?”

“大人是断案官,您才是知晓内情的人,此事到底何如,相信早有人呈上您的案牍,不然为何来往南北这么多的商行里,您只查永昌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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