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高位,只需稍稍偏头,屋内一切尽可收于眼底。
见此场面,也不由笑了。
成为大理寺司法官的这几年,覆审过许多案子,多有些出了差错的冤案需他带人去探查线索,问讯案犯,常是辗转数日,抽丝剥茧,才能将冤案昭雪,十分费心力。
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将线索绑好跪送至他手中来。
这个宋潇君,自己既已留了后手,却又让他来此蹚这浑水,可谓借他的手,养她自己的晦。
偏生又什么都叫她算好了。
即使今日他没有信潇君的话来到景州,今日之后她的心腹女使也能带着这些被拿住的人入京救她。
徐简行翻身下马,随意拨了拨衣衫,越过紫檀朝屋内行去,只在她身前略停。
“你言重了,无人要你家姑娘的命。”
说罢,迈步进屋。
待不动声色地将这间屋子环视过后,他目光落在一旁的十二身上,眸光变幻,有些惊讶。
“陆砚的人?”
十二上前施礼,“卑职十二,见过表舅……”
却见徐简行抬手制止,对他这声称呼不太受用。
十二流畅改口,“见过徐大人。”
“表舅老爷,原也大不了他陆逢屿几岁。”
徐简行低声说了句,也不论十二有没有听清,他自顾在正中央的方桌后坐下,抬眸打量几眼,又道:“你们给本官搭的这个草台公堂,看上去还不错。”
说着动了手势给他随行的人。
他今日带的随从是他的心腹,唤作悉茗。
只见悉茗轻车熟路地走到店家蓄酒的柜子,随意拿了一坛,又径直走向适才被打晕的几人,掀开油纸一一倒下去。
人立即便醒了。
“你们是何人?”
清醒过来,一名穿褐色短衫的男人警惕地看向徐简行,其余三人虽惊,但没有敢开口。
可见这人就是他们之间的主事,亦是此前被十二挑了手筋的人。
然而未等到徐简行回答,却率先被悉茗忽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倒在地。
“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这是大理寺的上官!质问上官,谁借你们的胆!”
他这么一喝,就连屋外的酒铺老板都不觉跪了下去。
徐简行望向眼前跪着的四人,打量须臾,忽然问道:“本官瞧你们,不像刀口舔血的杀手,倒像一些打家劫舍的歹人,可却来打劫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到底是为何呢?”
四人面面相觑,无人敢答。
所幸徐简行压根也没准备让他们答,只朝对门院子眺望一眼,“你们大约不知道,对门那个人惹上了谋逆的大案,你们先于官府来索他命,幸得今日被人拦下,不若将来锦衣卫找上门,将你们打为其同党,那可是谋逆大罪,且有你们几个好受的。”
此话一出,四人大惊失色,跪姿都有些撑不住了,嘴巴嗫嚅数次,又递过眼色,却皆惶然不知所措。
他们既怕又不敢轻信。
因为即便想一世也想不明白,对门院子那个病痨鬼到底怎么扯上谋逆罪的!
紫檀见状上前道:“你们不答,是不信还是无所畏惧?大理寺的大人怎会恐吓你们?不信他的话,莫非真要等锦衣卫上门拿人了你们才醒悟吗?派你们来的人究竟是何人?竟让你们宁可涉入谋逆,也要保他?”
十二道:“我若是你们,如今早招了,无论如何都好过将来去诏狱受罪,那一面墙的刑具,焉知尔等撑得过几道?剐刑残暴,尔等又受得住几刀?”
三人的话掷地有声,言辞中的威胁之意也深浓且锥心。
虽有诱供之嫌,但毕竟时不待人。且几名歹徒的脸色皆黯然失色。
可见他们的话是有效用的。
紫檀趁热打铁,又道:“正是,分明自己不过打家劫舍的江湖匪患,若所犯罪责不甚严重,法理以外尚存人情,左不过徒刑或黥刑,也好过这诛九族的谋逆大罪啊!”
十二不遑多让,“是啊,你们出来做劫匪也不过是为了生计,约莫家中有老子娘要赡养,有妻儿要供,你们活着他们才有活路,若你们不跟上官解释清楚,真牵涉到逆反大罪中来,他们又如何能活?”
说罢,听其轻笑,“只怕你们山寨的鸡都留不得活口!”
徐简行望着他俩。
“要不你二人来审?”
“奴婢失言。”
“卑职失言。”
徐简行左手搭在桌面,朝下跪几人倾身道:“虽然聒噪,但他们所说在理,几位要试试诏狱审人的法子吗?那先每人卸一条胳膊,十二!”
此言一出,他们设了许久的心防再也无力支撑。
“大人且慢。”
其中一人急道。
“力哥!”
当头被称作力哥的男人啐了一口,不满地斥他,“你以为老子不知道吗?他娘的,那竖子敢诓老子。”
“谁诓你?诓你什么了?”
徐简行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眼神却是骤然寒下来。
“趁本官还有些耐性,尽快说!不然……十二……”
话未说完,男人仿佛卸了所有力气,磕头道:“大人,草民招,草民全都招。”
“说!”
“草民孙力,景州人氏,自父辈起家道中落,被迫于景州保家寨做了山匪。三日前的夜里,有人找到草民,给了草民一张画像,告知此人乃是京城永昌商行幕后东家,家财万贯,若我劫持此人,所掠银钱可保我寨中十年生计。”
“故而你今日来了此处?”
“是。”
“那人是谁?”
孙力道:“草民不知,他来见我时恰逢大雨,撑了一柄红伞,却将伞檐压得及低,草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他是个年轻男子。”
徐简行拂了拂衣袖,“红伞?大晚上撑红伞,你竟也不觉得异样?”
孙力辩驳道:“草民是觉得奇怪,可他二话不说抛了一块金条给我,这才答应他走这一遭,奈何却遇见这么要命的事。”
十二在旁按耐不住,搭腔道:“即便没遇见他,你也挺要命的。”
孙力茫然问:“何意?”
却听徐简行忽然问:“你是保家寨的当家?”
孙力不敢隐瞒,“草民不是,我爹才是。”
“哦。悉茗,将这些山匪送去刑部,让他们尽快审理量刑,我回去亲自覆审,再着人知会景州县衙,此地的山匪,合该整治一番!”
顿了顿,又听他道:“若身上沾染有人命,那便容不得情。”
孙力等人一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下了怎样的令。
旋即哭喊不停,高呼冤枉。
完了!
他们出来做山匪的,身上怎能不沾染人命?
完了啊!
悉茗嫌他们吵,干脆又都敲晕了过去。
问完话,徐简行才有闲去管自己来景州真正的目的。
——这个周玉扬,他也该去会会了。
出了酒铺大门,紫檀与十二一齐向他施礼道谢。
徐简行负手停下,转身看了眼正在忙活的悉茗,忽然想起今日来得急,身边只带了一人。
宋潇君和陆砚的人,那他不用白不用。
遂问道:“你家姑娘可曾同你说过此后该如何做?”
紫檀道:“我家姑娘说,若今日等不到大人,便将来犯的这些人,并周公子一齐丢到顺天府报官。若等来大人,此后如何,全听大人吩咐。”
“那她在诏狱受的苦岂不是白受了?”
十二接道:“姑娘说,苦可以白受,命不可乱丢。”
闻此言徐简行轻轻哼笑了声。
这话说的没错。
是她宋潇君能说出的话。
“走吧!随我去探探病。”
*
春时天色风云易变,晌午才是艳阳高照,下晌却忽然暗了天色。
徐简行带人行至对门。
这个小院不过一进,大门已被方才的打斗踢破,约莫是小红伞想让孙力等便于行事,早将院里的下人支开。
因此他们进来如入无人之地。
但正房房门却是紧闭。
徐简行负手站在院中,盯着房门不语。
几息过后,十二不知怎的福至心灵,二话没说上前去一脚踹开了房门。
“大人,请。”
徐简行赞赏地瞧他一眼,在心下不免夸其一句机灵。
十二今日第二回福至心灵,是在三人进入正房后,见病卧榻上的周玉扬陷入昏迷,如槁木般憔悴苍白的面容因梦魇而显露痛苦之色。
以为他会于心不忍,谁料他同样不发一言,径直抓过桌案上冷掉的茶水,劈头浇了下去。
看得紫檀一脸目瞪口呆。
周玉扬也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满脸水渍,下意识蹭着被褥将脸擦干,待双眸渐渐驱散雾色,看清眼前之人时,也是惊了一把。
“你,你们是何人?”
声音气若游丝,虚浮缥缈,确像病入膏肓之人。
徐简行笑了下,撩袍在十二搬来的杌子上端坐,如实道:“京城来的。周公子,初次见面,未备礼品,只好请你吃杯茶了。”
周玉扬眼神里闪过一瞬惊诧,警惕地对上他的视线。
“你们是公府的人?”
徐简行纠正道:“官府的人!”
周玉扬听了这话,立即挣扎着要坐起来,可如今的他哪还有这般力气,耗尽力气甚至没能使自己的身子侧过来。
“阿月!”
他朝门口忽的唤道。
可屋外回应他的却是一味的寂静。
对上他此刻病状,屋外屋内凄厉、孤苦,毫无半分暖意,让人浑然不觉入春。
“公子在找昔日奴仆?”
周玉扬像明白了什么,缄默不言。
“看来公子还是看出来有人对你布杀局了。”
他言辞直白地挑破事实,但这样的真相却是在一刀刀剜一个重病之人的血肉。他周玉扬生来卑劣,是父族嗤之以鼻的弃子,也是体弱不治的可怜人,可纵是如此,却还有人要对他一个将死病患布下杀局。
周玉扬心中既凄苦又无奈。
沉默良久,周玉扬哈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大人登门,是要问询何事?”
徐简行正品察屋内陈设。
不大的屋舍中拢共不剩几件家具,虽件件是紫檀木打造的上乘品,上刻卷云纹路,工艺不可谓之不精也。此外却再见不到比之更昂贵的器具。
而床榻上的被褥都是以牡丹纹云锦剪裁制成,亮丽堂皇,名贵非凡。他身上的中衣所用材质又差上许多。
他像是有财,又不像很有财。
或者说,他有的并非是他自己的财。
收起疑色,徐简行随口对身后两人道:“你们说今日可会下雨?”
紫檀抬眸望了眼窗外天色,倒确实阴云密布,于是道:“兴许有雨。”
“那正好出去买把伞回来。我就在此处等你们。”
十二与紫檀相视一眼,同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徐简行这才又看向周玉扬,不紧不慢地道:“本官问询的,是周公子知晓的所有事,烦请事无巨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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