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充满温暖晨光的办公室一下子冰凉、寂静下来。
郑淮明的嘴角依旧弯着,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甚至蔓延着丝丝冷气。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方宜气得微微发抖,当年是他甩了她,如今却还要接受他的羞辱、向他低头?
“郑主任,我光明磊落,工作靠实力。”她咬牙切齿,他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也没必要留着这层纸,“不像你,手握权利就随便难为人。”
不像他?
郑淮明手中的钢笔轻轻敲在木桌上,清脆的一声响。桌前站着的女孩气势凌冽,眼神也愈发坚定、成熟,不再像从前那样,用撒娇似的目光看着他,全心全意地依赖他。
取而代之的,是她毫不犹豫地站在年轻男人身前一步,仿佛形成了某种阵营,她在努力地捍卫着、对抗着什么。这样的画面深深地刺痛了郑淮明,他感到细密尖锐的疼痛又随着胸口的闷滞升起,有愈演愈烈的意思。
他的手不自觉攥紧,抬眼轻笑道:
“是吗?如果你看不上我……”
“就另请高明吧。”
话音未落,方宜已拽着沈望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远,空余开敞着的大门。身后的窗半开着,与空空的门形成对流,一阵秋风起,屋里蓦地冷下来。
方宜连电梯也没坐,推开楼梯间就往楼下走,沈望快步跟上去,担忧道:“你怎么了?你们认识?”
她没有说话,一口气下到一楼,才感到气顺了些。这口气出了出去,方宜后知后觉地有些后悔。方才她相当于与郑淮明彻底闹翻了,这下心外科拍摄的项目,恐怕是没救了。
“我不应该那么冲动……”她靠在窗台上,用力搓了搓脸颊,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相识四五年,沈望从未见过方宜有如此激烈、针锋相对的情绪,平时她总是笑着,一副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的心态。
“到底发生什么了?”
方宜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她与郑淮明的过往牵扯太多,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该怎么定义他们的关系?
前男友三个字太轻太薄,无以总结她与郑淮明纠缠的这么多年。
方宜的指尖陷入掌心,声音渐弱:
“郑淮明,他就是我大学的时候……”
这三个字在沈望脑海中闪过,像乐谱中的重音符,一下子掀起了淡去的回忆。虽然方才两个人对峙时,沈望已经隐隐感觉到他们关系不一般,但当他明确得知,办公室里气质不凡的男医生就是方宜那位初恋时,还是难免震惊。
记忆的裂痕越来越大,四年前图卢兹的大雪仿佛在眼前飘落。
那是深冬的法国,凌晨三点半,沈望拍摄晚归,在图书馆门口遇见一个喝醉的女孩。大雪纷飞的午夜,温度直达零下十度,她全身都落满了雪,窝在屋檐下发抖。由于很少在学校见到亚洲面孔,沈望留意到她。
图卢兹的治安不大好,他试图将她送回宿舍,却被她错认成了另一个人。
她很伤心,甚至是失魂落魄,抱着他眼眶通红,喃喃自语:“郑淮明,你不是不要我了吗……怎么还来接我?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那眼神,沈望至今都难以忘记。
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两个人在电影与艺术上一见如故,开始一起走南闯北地拍摄纪录片。
后来,沈望问过她,那个人是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宜总是浅笑,闭口不谈。
他知道,那大概是她心中一道很深的伤痕,深到即使表面皮肤已经愈合,里面的血肉依旧破败不堪。
“你去法国是因为他,对吗?”沈望回忆起那位男医生,年纪轻轻已经坐上二院心外主任的位子,一身清冷的白大褂,剑眉星目,确实有让女孩仰慕的资本。
方宜抿唇,默认了他的话。
“你别有太大压力,二院还有其他科室,外科、急诊、骨科都是我们之前设计考虑过的。”沈望笑笑,轻拍她的肩膀,“我们再和院方谈,没事的。”
本来情绪还能强撑,被好友这样一安慰,方宜反而有些哽咽:“谢谢你,我下午再和宣传科开个会。”
“咱们在法国多难都过来了,这有什么?饿了吧,我知道附近有家川菜馆特别地道。”
沈望的乐观感染了方宜,她脸色好了些,点点头,两个人并肩走出楼梯间,往医院大门走去。
大厅里人来人往,两个人说话专注,没有注意到一个擦肩而过的身影猛地停住。
一位男医生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方宜和沈望远去的背影,随后快步搭上了上楼的电梯。
周思衡拿着文件夹,朝心外办公室走去。远远看见门大敞着,他大步而入:“老郑,你知道我看见谁了——”
话音未落,却见坐在桌前的人状态不对,走近一看,着实吓了一跳,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郑淮明半伏在办公桌上,一手撑着桌面,一手陷在上腹,肩膀抖得厉害。他勉强抬起头,脸色眼见的惨白,说出的话只剩一点气声:
“把门关上……”
周思衡连忙关上门:“你怎么了?胃病又犯了?”
他听护士说郑淮明昨晚又上了一夜的临时手术,这个时间可能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早饭。
“你的药呢?还在第二层抽屉里?”周思衡说着去找,从文件柜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白瓶,倒出两粒递给他。
郑淮明接过,干咽了下去,哑声问:
“你见到谁了?”
“没谁。”周思衡是他大学时的好友,目睹着他和方宜的分分合合。不知这个情况能不能说,他只好打圆场道,“就隔壁科那个小张。”
攥着钢笔的指尖因冷汗而潮湿,郑淮明垂下眼帘,戳破这拙劣的谎言。
“她刚走。”
他的声音干涩,含义不言而喻.
“所以她是来找你的?你们之前就见面了?”周思衡瞪大了眼睛,脑海中最近的事终于连成了一条有因果的线。他暗骂一声,没忍住爆了粗口,“所以上周你半夜胃痉挛跑到急诊去挂水,是因为见她了?”
都说胃病是情绪病,那天久别重逢,听到方宜结婚的消息,郑淮明找了借口仓皇离开,没走几步就在楼梯间疼得失去意识,被同事架到急诊去输液。他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那些无法承受的情绪,又以另一种方式冲击着身体。
只见郑淮明的手越按越深,额头上冷汗涔涔,周思衡也急了,上前拉住他的手:
“你别按了,你不知道这样容易出血吗?不就见了几面吗,你到底怎么了?”
这一拉,竟轻而易举地拉开了。
郑淮明麻木地任由疼痛席卷,神色克制,但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抬眼,深邃的眼睛中,是淡淡的茫然:
“她结婚了……”
晨光照进屋子里,却无法让冰冷的空气温暖半分。
半晌的寂静,周思衡愣住了,随即下意识否认:“怎么可能?金晓秋都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快结婚——”
说到一半,他陡然噤了声。
四年。四年足以改变很多事了。
他们相恋的时间,也不过三年而已。分开的时间,早已超过了相爱的长度。
-
窗外大雨,天色暗沉沉地压下来。住院部和行政楼之间没有连廊,方宜顶着背包,冒雨跑进行政楼的屋檐,抬手擦去脸上的雨水。
院方表示,宣传片也可以换到其他科室,但需要他们自己和科室沟通。
骨科、急诊、外科……她连续几天拜访了多个科室,得到的答案都是拒绝。快一点了,她必须在午休结束前,找到出差回来的儿科唐主任。
淋了雨,身上是彻骨的寒气,方宜顾不得喝一杯热水,将头上的水擦了擦,便往楼上跑。正巧,在会议室前撞见了刚开完会的唐主任。
唐主任戴一副眼镜,约莫五十多岁,优雅成熟。看到急匆匆的小姑娘,她露出耐心的微笑:“你好,什么事?”
“唐主任您好,我是医院宣传片拍摄项目的方宜。”她拿出工作证,真诚道,“能不能耽误您五分钟?”
唐主任推了推眼镜,走到一旁接了一杯水:“哦,是心外那个宣传片。”
“对,我们一开始是和院里商量,准备在心外拍的,但是遇到了一些问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儿科合作?儿科是一个——”方宜刚开始说准备好的词,就被打断了。
“可能不太方便。”唐主任简洁地拒绝。
方宜难掩失落,却还是礼貌地笑道:“好的,谢谢,打扰您了……”
看着眼前湿漉漉的小姑娘,眼里满是真诚和迫切,唐主任也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她的女儿也差不多这么大,初出社会,工作都不容易。
但心外科的郑主任平时工作极其认真负责,还帮过儿科不少忙。对于这次拍摄,他少有地提出一次请求,她很难拒绝。
“如果你们一开始谈的是心外。”唐主任叫住她,委婉地劝道,“就再和心外谈一谈吧。”
方宜微怔,但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难怪之前的科室都拒绝得如此干脆,大概率是郑淮明和他们都打过了招呼。
她告别了唐主任,转身往二号行政楼走去。
郑淮明没在心外办公室,但方宜拿手机查了一下,他今天也没有门诊安排。他可能没在医院,或者是休息了,她一腔的郁闷,在手机上编辑了几条短信,都一一删去了。
他可能早就换手机号了吧。
大楼里空荡荡的,外边的雨声不绝于耳,包裹着这个寂寥的世界。
方宜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走到一楼走廊,她随意地一眼,却看到尽头的通道口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平时少有人走的小门,通向地上停车场,此时,门敞开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屋檐下,背对着她抽烟。
是郑淮明。
秋末雨天阴冷的光线下,他身姿挺拔,静静地站立,指尖明明灭灭,烟雾缭绕。
脚步声融入了雨声,方宜走近,直到几步之遥,郑淮明才后知后觉地转身。两个人目光相对,停滞了几秒。
郑淮明率先动作,他将烟头熄灭,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面上是无悲无喜,十分平静,好似在等她先说话。
方宜讨厌他这副高高在上样子,难掩愤慨:“看我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去求人,你心里是不是特别高兴?耍我好玩吗?”
郑淮明有一瞬的错愕,随即垂下目光,不置可否道:
“本来拍摄就会影响正常医疗,他们拒绝也是正常的。”
他站在通道外,她站在走廊里,相差仅三步,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大雨倾盆,有雨点随斜风飘进屋檐里,郑淮明的白大褂肩上落满了雨星。
这话官方又淡漠,他又装什么局外人?
方宜气得想笑,眼眶不自觉有些干涩,不甘心道:“你知道我们为了这个项目回国,一步步走到签约,有多难吗?你就因为我……我们之前的事从中作梗,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
郑淮明默然,目光落在女孩微红的眼眶上。她淋过雨,长发上留有未干的水珠,这么凉的天,只穿了件淡薄的浅棕大衣,也沾着重重的湿气。她向来怕冷,他不用触碰,都知道她的手此时一定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见他不表态,方宜心下失望。从再次重逢,到他假公济私阻拦项目,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终于破土而出,尾音带了颤抖:
“四年前,是你不由分说甩了我,现在你又要破坏我的工作……郑淮明,你到底要怎样?我欠你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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