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十二月初,北川已经开始落雪。今年的气温一降再降,却始终没有下雪的意思,空气干燥又寒冷。
同在心外科住院部工作,方宜偶尔会遇到郑淮明,但再没有一句交谈。他总是步履匆匆,身边不是跟着医生,就是和患者在交谈。
她下意识地垂下目光,他也目不斜视,两人往往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
他们好像真成了完全的陌生人。方宜内心似乎有隐隐的郁滞,她将此归结为分手后再见面的尴尬。
临近周末,为了拍摄一些日常诊疗画面,方宜准备在病房角落布两个三脚架,方便随时拿取摄像机,比一直手持轻松些。
一大早,她就驱车去从工作室将闲置的三脚架搬到了病房。方宜干活利落,不娇气,二十多斤的专业脚架,她说抬就抬。前年秋天,在图卢兹郊外拍摄,她能一个人扛着十余斤的摄像机和稳定器风餐露宿,一天奔波两万多步,连同班几个壮实的法国小哥都对她佩服有加。
苗月对这庞大的机器十分感兴趣,蹲在一旁,眨巴着眼睛看。她有些腼腆,好奇却不好意思上手。
方宜见状,抛出橄榄枝:“帮我把螺丝拿过来,好不好?”
苗月听话地拿来给她,一来二去俨然成了小帮工,帮她拿这个,递那个。
方宜欣慰地笑了,一边装,一边跟她讲:“这是圆球可以活动的,你看,这里扭得紧,方向转动就难一点,也更稳。”
郑淮明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清晨暖白的光照进病房,方宜和苗月蹲在地上,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研究着三脚架的零件,一个耐心,一个好奇。病房里有暖气,她只穿了一件藕粉色的毛衣,散落在肩头的长卷发在晨光在照耀下微微泛着浅棕色,白皙的脸颊热得微微透红,显得那样温柔可爱。
她低头笑时,长长的睫毛扇动,盛满了暖融融的光。
郑淮明有一瞬的愣神,而后像不忍打破这温馨的画面,放轻了声音:“查房。”
方宜温声抬眼,两人视线蓦地交汇。他敏锐地觉察到,她眼里的笑意,在触及他的一霎,多了几分局促和尴尬。
和苗月的小课堂也戛然而止,她沉默地继续组装三脚架,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郑淮明眼里闪过一丝痛意。
原来,他就这么让她避之不及。
看到医生来了,苗月乖乖地回了床上,问的问题都一一答了。
一起来查房的还有李栩医生和两个不认识的医生,郑淮明态度亲切、医术可靠,又长了一张英俊的脸,即使戴着口罩,也难掩气质出众。病房里男女老少都很喜欢他,他一进来,就有家属给他塞水果,小孩也乐意围着他转。
唯有角落里装三脚架的女孩,始终低着头,没有抬头过一次头。
郑淮明走在前面,一个床、一个床地照例检查、询问,李栩做一些补充和沟通,另两位医生拿着记录表写写画画。
三床是一位中年阿婆,儿子儿媳十分孝顺,经常带着小孙女来陪床。小女孩约莫与苗月差不多大,却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性格活泼开朗。
“郑医生,阿婆说如果我好好学习,长大就能嫁给你啦。”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坐在阿婆的腿上天真道。
阿婆“哎呦”一声,赶忙解释:“我是说,你好好学习,长大就能像郑医生一样,治病救人!”
“妈,你成天跟孩子说什么呢。”她儿子嗔怪道。
小孩的童言童语没有人见怪,病房里一阵笑声,隔壁床的病人也跟着笑。
“没关系。”郑淮明抬手假装输液架上的药物,笑容一贯让人如沐春风,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马上要手术了,这几天饮食务必清淡,尤其是不要多吃糖分高的水果了。”
阿婆见他不抵触这个话题,热心道:“郑医生,你有对象了吗?我表哥家的女儿,长得特别漂亮,刚从美国留学回来……”
中老年人总爱牵姻缘,这样的场合郑淮明经历了太多,他向来是笑笑不说话,敷衍过去。可今日,病房里那抹粉色的身影,却始终在他余光中挥之不去,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听着阿婆的絮絮叨叨,一旁的李栩忍不住跟着笑,来自病患的热情介绍,是领导职业生涯中唯一会吃瘪的地方。
不料,笑意还没明显地攀上嘴角,就触上郑淮明的视线。
他眉眼还是温和的,目光却有一丝隐隐的寒凉。
平时也不至于啊。李栩被激得一抖,连忙收起笑容,上前为领导排忧解难:“阿婆,我再跟您说说这个术前的注意事项,首先啊,就是不能忧思多虑,……”
方宜不是没有注意到病房那一侧的热闹,她蹲着的腿稍有些麻了,一直垂着头,颈椎也酸酸的。手里的零件变得无序,明明装过千百次,却手笨地将一个简单的装置装错了三遍,来来回回地拆卸。
重逢后,仅有的几次见面都算不上愉快。
工作中的郑淮明,对于她而言有一些陌生。从前的他,是与她相恋的他,她已经习惯了郑淮明用那双深如清潭的眼睛注视着、追随着她。哪怕是最后分手,他的所有喜怒哀乐也都因她起伏。
而此时,郑淮明站得那样远,他的目光、话语、视线都是给别人的。她成了无关的局外人。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哪怕穿越遥远的时空,依旧会烙印在人的血液里。
查房按照从门到窗的顺序,眼看郑淮明朝自己越来越近,方宜不自觉加快了速度,想要在他临近之前将脚架装好,避免更多的接触。
“六床的化验结果我看一下。”郑淮明接过化验单,细致地看完,“整体没什么问题,今天下午三点,家属到二号楼会议室,我们开一个简单的术前会。”
余光中,他站在两步远的位置,穿着白大褂的身姿挺拔,声音清朗、不急不缓。
这声音却像一道催促符,一个圆扣零件卡在了轴上,方宜心急,用力地拿食指想将零件掰下来。
谁知,零件滑脱了手,锐利的一角因惯性沿掌心划下。
“嘶——”
尖锐的刺痛传来,方宜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的掌心被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血瞬间渗了出来。
那一声音量不大,但恰逢病房里安静,许多人都听到了。
李栩最先回过头,俯身关心道:“没事吧?”
比思考更快一步的,是本能。方宜下意识抬眼,却只看到了郑淮明检查病患伤口的侧影,他依旧专心地和家属说话,目光丝毫未转,好似没有任何事发生。
分明是能听到的,就算没有听到,李医生的询问也足够明显。
可郑淮明就是连余光都没有给她,仿佛她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没事,不深。”
方宜弯了弯嘴角,像在回应李栩的好心,又像在勉强用笑容安抚自己。心里有一股隐隐的、说不清的滋味,涩得发苦。
口子确实不深,血渗了几秒,就立刻凝固,不值得矫情。她婉拒了李医生要给她消毒的提议,快速地装好三脚架,逃似地离开了病房。
-
午后两点,医院职工食堂里用餐者寥寥。早就过了饭点,但由于手术、急救等各种原因,医生用餐时间不定,食堂二十四小时备着一些菜饭。
郑淮明和李栩刚下一台移植手术,一前一后走进食堂。原本,郑淮明是没准备来的,下午还要轮班,他身心俱疲,累得吃不下一口东西,只想回办公室休息一会儿,是被强行好心拉来的。
“领导,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饭,哪里来的力气做白衣天使?”李栩早就饿得眼冒金星,拿着餐盘扫荡,“哎,还有糖醋排骨——阿姨,最后两份都给我呗!”
打饭的阿姨认识这开朗的小伙子,笑眯眯地给他打了两大份,冒尖。
李栩赶紧也给郑淮明的盘里搁了一份,笑得露出八颗牙齿:“领导,再不抢就没了。”
郑淮明端着空空的盘子,不想拂了下属的好意,笑了笑收下。但眼见那盘排骨上的酱汁油腻浓稠,他实在是没有胃口。
最后,只又拿了一碗清淡的小馄饨。
“李医生。”郑淮明冷不丁叫他,“你下午没班吧?”
这话含义不明,李栩心里一紧,不会让他去顶别人的班吧。他可不像郑淮明那样拼命三郎,下了这么长的手术还有精力和体力去轮班。
“啊……”他含糊道,“对。”
“能不能辛苦你去住院部看一下方小姐?看看她的手需不需要消毒。下午财务的材料你就不用去拿了,我去。”
李栩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指拍摄团队的方小姐,早上她的手被三脚架零件划伤了。当时他看了,就一个小小的口子,去晚了都该愈合了。这事他早都忘了,没想到领导还一直惦记着。
半晌,郑淮明又加了一句:“不要告诉她,是我让你去的。”
“没问题,我吃完饭就去。材料我也带过来,顺手的事。”李栩乐呵呵道,只要不让他顶班,干什么都行。
看来,自己领导对那位方小姐确实不一般。
两人落座的时候,正好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周思衡远远朝他们招手,同一张桌子坐下。他盘里装了满满当当的四盘菜,随手搁在桌上:“你们也忙到这个点啊。”
周思衡一米八几的个子,性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偏偏毕业选了去了儿科。穿着印满长颈鹿图案的白大褂,和气质说不上来的违和。
“嗯,刚下手术。”
饭桌上,郑淮明听着另外两个人聊天谈笑,始终只是淡淡地应几句。
早上查完房,想到那女孩匆匆离开的背影,他心里像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只应付了几口面包,就去上了手术。一连七个半小时,精神高度集中,在手术室里尚还撑得住,现在紧绷的弦忽然松下来,疲惫和倦怠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连带着空磨了几个小时的胃,也泛着灼人的酸水。
但明知胃里需要进食,郑淮明看着那层馄饨汤上薄薄的一层油,还是觉得难受得紧。
他修长的手指拿着勺子,舀了馄饨,却迟迟没往嘴里送几个。连孩子都能吃完的一小碗,在面前放了半天,几乎看不出动过的痕迹。
周思衡终于注意到他的异常,担忧问:“老郑,你没事吧?你就吃这么点?”
“没事,我不饿。”郑淮明轻声道,抬手将那盘糖醋排骨搁到另两个人面前,“你们吃吧。”
周思衡皱眉,联想到上周遇到方宜的事,心里更是没底。
他是真的很担心自己这位好友,郑淮明工作亲力亲为,加班起来不要命。周思衡太知道他的工作风格,心外没人愿意轮的班、人手不够的手术排期,郑淮明都是毫无怨言,亲自顶上。如果一个人能同时间出现在两个手术室,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当两个人用。
“你也别太累了。”他知道自己说的没用,还是忍不住劝道,“你休息一会儿,天也塌不下来。”
郑淮明知道他不是客套,弯了弯嘴角,点点头。下午他还有轮班,怕自己真的撑不住,还是吃了几个馄饨。
可胃里空了太久,加之情绪郁结,连几个馄饨都无法消受。才勉强咽下,郑淮明就感到一阵反胃,似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大力翻搅,瞬间脸色煞白,冷汗也跟着滚落。
他抬手抵住左胸,垂眼忍耐,试图强行压抑下这一阵不适。
这下连李栩都发现他不对劲,连忙扶住他不断前倾的肩膀:“你怎么了?”
郑淮明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带着油星的食物仿佛一把利刃,随着胃里的抽动,将内壁刮得血肉模糊。他的肩头耸动了几下,依旧忍不住呕吐的**,踉踉跄跄地起身,扶着墙朝卫生间走去。
“我去看看。”周思衡知道他不想让外人看到,示意李栩坐下,自己跟了上去。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掩盖了呕吐的声音。郑淮明撑着洗手台,即使吐完了胃里仅有的一点食物,仍在惯性地呕逆,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周思衡看得胆战心惊,伸手架住他下滑的身体:“怎么吐成这样?你带药了没有?”
郑淮明好不容易止住吐,冷汗几乎将衬衣打湿,只剩气声:
“不是痉挛……”
“你多久没胃病犯得这么厉害了?”周思衡担心道,在他的印象里,唯一的变量不过是见了那个分开多年的女孩,“之前的事你别太放在心上了,都过去了……”
郑淮明白着脸,无力地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胃空了,反而好受些,胸口堵着的那团东西也随着食物的残渣倾吐而出,终于能缓出一口气。
郑淮明沉重地喘息,好歹胃里舒服了些,他说一句“没事”,却眼前一阵眩晕。
“郑淮明!”
耳畔响起好友急促的呼声,他想回应,却在昏沉中骤然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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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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