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总是在哭。
他只是被逼到了绝境，一次又一次。
敖丙低下头，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大颗大颗的泪珠凝结，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滚落。
李哪吒愣住了。
几点晶莹嵌在欺霜赛雪的美人面上，如同星点的碎钻，凄清欲绝。少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揩过一道湿漉漉的泪痕。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超出了他们之间应有的界限。
敖丙抬起泪眼，茫然地看向对方。
李哪吒也被自己突兀的动作惊到，他收回手，迅速别开视线，不再看那双淡青色的眼睛。
“别哭了，”李哪吒盯着尾巴上包好的纱布，转移话题，“鳞片，会长回来的。”
敖丙点了点头，安静、顺从，像一只被打湿了羽毛的鸟。
“滴滴。”
是李哪吒腕上的终端。
李哪吒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眉头蹙起，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冷漠。
“我接个通讯。”他言简意赅地向敖丙解释，随后，快步走出了医务室。
门外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真切。敖丙抱着自己受伤的尾巴，看着门板发呆。
几分钟后，门被推开。
李哪吒走了回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周身的气息比刚才更冷了。
“有点事，”他站在门口，并没有再靠近床边，“我先走了。”
敖丙抬起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咔哒。”
门被李哪吒随手带上。
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调。
一个小时，或许更久。
门外再也没有响起脚步声。只有走廊上偶尔传来的交谈，来了又去，都和这扇门无关。
身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伤口阵阵刺痛。敖丙蜷入被子里，像一只缩进壳里的软体动物。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传来了响动。来人停在医务室前，小心地打开了门。
是十七。
“主人，”十七检查着敖丙的情况，重点落在被包扎好的银尾上，“检测到您的生命体征趋于稳定，建议返回适宜环境休养。”
敖丙颔首，“好。”
“主人，您在等人吗？”见敖丙一直看着门边，十七问道。
闻言，敖丙似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纵横交错的泪痕早已被空气风干，留下浅浅的印迹。他看了一眼十七，又将视线移向那扇紧闭的门。
“没有。”敖丙扯了扯唇，似乎想做出一个表情，最终却只是牵动了一下唇边的肌肉。
然后，他撑着边沿，想将自己挪下床。动作牵扯到尾巴的伤处，让他忍不住拧紧眉心，发出一声细小的抽气。
“主人，请小心。”十七立刻扶住敖丙，将他转移到轮椅上，“是否需要通知先生或家庭医生？”
“不用，”敖丙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
十七沉默地推着龙族。
敖丙没有选择回敖家宅邸，而是去往学院配给他的独立套间。
父亲的脸在脑海中反复浮现。敖丙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
敖光关心他吗？当然。
按照系统的介绍，敖光对这个独子几乎倾注了所有。
只要在安全范围内，必然有求必应。这次他受伤生病，敖光更是第一时间调来了最顶尖的医疗资源，甚至不惜推掉几个重要的会议亲自守着他。
这份关心在敖丙跌入泳池、龙尾失控后，却明显变淡了。
为什么？
李氏集团那份涉及东海未来十年能源供应的战略合约，敖光可以说放弃就放弃，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可为什么在他的重要恢复期，敖光却被一个普通的跨国会议绊住了脚？
敖光的关心很奇怪，浮于物质，流于表面，像一层光鲜亮丽的油彩。实则经不起磋磨，极易褪色。
还有他的尾巴。
这次重置后，尾巴的异状如此明显，连李哪吒都一眼看出他状态不对——
可敖光竟再未主动提起过。
仅仅是因为世界重置，抹去了情节，也一并除掉了敖光作为父亲应有的关切吗？还是说……敖光在刻意回避？
轮椅停在了寝室门口。
十七打开门禁，推着敖丙进入玄关。
忽地，燥热自身体深处腾起，烧得他玉白的肤肉泛起一层薄薄的桃花色。鬓边沁出汗珠，滴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小点。
某样东西醒了。旁边的鳞片涌出水液，浸透了椅面，甚至连盖着的毯子都洇湿了一块。
以敖丙为中心漫开馥郁的香，像是海水混合着熟透的浆果，令人晕眩。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情期。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敖丙连动都不敢动，生怕潮汐会流得更多。
“检测到主人生命体征波动。体温异常升高，心率过速……”
“住口。”敖丙喘了一下，努力平复紊乱的呼吸，“我明明没有成年。为什么会有情期？”
“主人，您的年龄已于上月满十八周岁，符合龙族法定成年标准。”
在这里，竟然十八岁便算成年了。
敖丙第一次听到这个信息，他一直以为自己距离成年还有九百多年，因此颇为惊讶。
“龙族首次情期通常稳定出现在二十周岁前后，个体差异区间极小。您此次情期提前爆发，主要是因为忧思过重和应激反应。”
应激……杨戬那次吗？
原来，连身体最隐秘的反应，都被那些不堪的经历催熟了。
敖丙捂住嘴，压下强烈的反胃感。玉面因情绪起伏而染了薄红，秋波含露，春山带雨，更添几分清艳。
“主人，请保持冷静。根据数据库，龙族情期属于正常现象。”
十七忠实地执行着程序，它上前，探向濡湿的龙尾，“需立即处理，防止感染。请配合执行清洁程序。”
“别碰我！”敖丙向后缩去，泪水混合着汗水滴落，“出去，十七。求你出去，让我一个人……”
十七的动作顿住了。
处理器高速运转，分析着程序设定和服从主人命令的冲突。
最终，设定占据了上风。
“拒绝执行‘离开’的指令。”十七开口，声音毫无波澜，“主人处于高危状态，急需监护。检测到腔口持续分泌，存在感染和脱水风险。必须进行基础清洁。”
话音未落，十七再次靠近。它扶住敖丙摇摇欲坠的身体，抚上了龙尾。
“十七！”敖丙想藏起来，但身体却背叛了他，本能地颤抖着，向后塌陷，仿佛在渴求着什么。
十七取来无菌棉，擦拭着汩汩流动的春潮。它的质感十分独特，如同被打翻的蜜糖，黏在鳞片上。
龙族的味道很香。
像是庭院中一株琼花树，正值花期，累累白瓣如雪似絮。香气钻入鼻端，初时清冽，不知怎的，渐渐变得甜腻起来。
……
待处理完湿腻，十七又取来退热贴，敷在敖丙的额角和颈侧。冰凉稍稍缓解了热意，却丝毫无法平息蚀骨的渴望。
敖丙瘫软在轮椅里，眼神空洞，如同被抽去了魂魄，飘离这具令他无比憎恶的躯壳。
另一边，十七完成了它认定的必要处置，退后半步，又变成了最忠诚的岗哨。
然而，身体的异变并未平息。
敖丙只觉热浪一浪高过一浪，烧得他口干舌燥，神思昏聩，体内似有万千蚁虫细细啃噬，依旧有东西高昂着。
他模仿记忆中的影像，笨拙地抚弄了几下。然而触感生涩，无法纾解，更深地勾起了失控的火。
算了，敖丙自暴自弃地想。
反正更糟糕的都被看过了。在他无法自理的日日夜夜，在他高烧昏沉的时刻，十七早已见过他所有的狼狈不堪。
这具身体在十七面前早已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此刻再多这一项，又有什么区别？
“十七，”敖丙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帮我。”
指令发出。
床边，机械造物伸出手，按在了敖丙平坦的小腹上。
“疏导程序启动，请主人放松，避免肌肉紧张导致不适。”
触感冰凉，瞬间敖丙一阵战栗。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强行撬开外壳的蚌，被迫将内里呈现给他人。
紧接着，另一只手伸了过来。它曾无数次在敖丙面前变形，伸展出锐利的短刃，撕裂咆哮的梦魇兽，驱散意图不轨的恶人。
这凶器沾过血、杀过生，此刻力度精准，频率恒定地为他疏导。
“十七，停下。”敖丙哀叫起来，声音断断续续。
他知道这指令无效。程序一旦启动，除非达到设定的要求，否则不会终止。
金属施加了一点压力，更深地陷入他的腹部，仿佛真的要把他开膛破肚，将那颗失控的龙心取出。
“唔……”敖丙发出呜咽，他被迫仰着头，视线涣散望着十七的脸。
那张肖似人类的面庞冷酷，线条硬朗，毫无生气。狭长的蓝眼熠熠，注视着他身体所有的反应。
感官冲破了某个临界点，达到极致。敖丙软倒在轮椅上，像一具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玩偶，只剩下呼吸的起伏。
迷蒙的视野里，敖丙看到那双幽蓝色依旧注视着自己。接着，机械臂托起了他的身体。
敖丙感觉自己被移动，被放置在一片干燥的柔软之上。
是他的床。
敖丙低下头，将脸埋进被子里。意识再也支撑不住，沉入一片黑甜深重的睡海。
朦胧间，十七仍看着他。
幽蓝似两枚恒定的星星，照彻酣眠的龙族，无悲无喜，无始无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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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情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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