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
林钲安走到定山跟前,伸出之前那掏耳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两年前,你能拜胡棰然为义父,好像也是行了忘恩负义之举。拿自己兄弟的性命做投名状,你可真干得出啊。”
想了想,他又啧出声音。
“不过话说回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既认狗作父,那便把自己狗崽子的身份穿牢了。都说狗子最爱钻洞,你不是要进去搜查毛贼?嗯,我给你条道——”林钲安岔开双.腿,指着裆下:“就这,你钻吧。”
穆干也是个炮仗。
之前林钲安辱骂胡棰然,他还能强逼着自己忍了。可此人变本加厉,现还竟嘲讽起了定山。
他不再按捺,直接上去就要揍人。
可定山速度更快,一脚踹出。
穆干吃痛,止住步子,看向定山的眼里又惊又怨。
为啥踢他?
那姓林的臭小子就是欠收拾!
林钲安得意。
定山现在可不敢动他。
胡棰然想要战马,与朝廷上书了好几次。前段时间,官牧场里正好出了一批良驹,而兵部驾部司是他们林家的人。如今正是关键时期,别说定山了,胡棰然都不一定敢与他们林家对上。
林钲安有自知之明,他是急躁,但不傻。
敢与胡棰然和定山叫板,他自是已想通了这些关窍。今日,定山要么从他胯.下钻过去,搜查毛贼;要么打道回府,挨几十板子,只会有这两种可能。
林钲安很笃定,又往下蹲了三寸。
刚摇摆着站稳,一只手按住他的左肩。
沉重如铁,牢固如笼。
“怎么,林郎君是想让身上添点彩?”定山说话,手掌慢慢收紧。
疼痛入骨,林钲安变了脸色,:“你敢!”
呵。
“有何不敢?”定山:“你不是知我狼心狗肺,满山的兄弟我都杀了,还会怕你?”
夕阳消褪,天空泼出苍色,灰蒙笼罩下,他嘴角勾翘,脸上映着灯笼红烛,像是吸满血的罗刹。
突然间,苏烟信了。
现在的祁珩,可能真屠过匪窝。
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那抹浅笑她看得真切。
比以前更加冷了。
以前祁珩的冷,是孤傲,是漠然;而现在定山的,是凌厉,是肃杀。
林钲安也有些骇住,磕巴威胁:“你,你们不想要马匹了!”
“要,怎么不要。”定山笑意散开,斜眼看他,“伤了小郎君,我自拿贱命去抵。只是见了血,那便不好收场了,想来我义父必要闹去绥京。到时候,你说这马会不会送入我们都督府里?”
林钲安眼睛瞪大。
疯子!
胡稳他娘的就是个疯子!
哪有人拿自己性命去换马的!
再说了,就他那狗命他稀罕要?他目的是想让胡棰然丢脸!
是丢脸!
林钲安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到底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好面。大话已经放出去了,身后又有一众兄弟们盯着,他那双岔开的腿,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难受得紧。
猜出他心思,定山又踹了穆干一下,“傻愣着干嘛!这人妨碍军务,还不给我拖走,毛贼还抓不抓了!”
穆干正看戏呢,又莫名其妙挨了一脚,更怨念了。
不是,先前不是你不让动手的么……
腹诽归腹诽,穆干的动作依然麻利,手一伸,点了就近的几个出列,指挥着将人架了拖下去。
“不用你们动手!”林钲安挣开束缚,就坡下驴:“小爷我酒已经醒了,自己能走!”
说完,他侧身,退去了街旁,脚步稳健,确实不像之前那般虚浮跌撞。
一场闹剧就此收尾。
定山扬手。
雄铁军迅速分为数支小队,接连不断地进入各处商铺。动作井然有序,显然是一早就分配好的。
林钲安的兄弟团中还有人不甘,帮着出谋划策,以好让他下一次找回场子。
定山走过去。
林钲安被人怂恿,眼里又蓄起了一些怒意。
定山:“这猪倒是衬你。”
这话听着不像是好的。
沿着他视线,林钲安看向自己腰间坠着的那枚和田兽形玉玦。
什么猪?
这是龙!是龙!
还是他出生那年,庆荣帝亲自赠的!
林钲安哼了下鼻子,想好好与定山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草莽掰扯掰扯。
定山截过话头:“这玉‘龙体猪相’,天子赐你此物,想来是要你沾染‘龙’的福气。”
没错,庆荣帝就是这意思!他们林家与皇家关系可深着呢!
见他终于吐了句好话,林钲安自豪,下巴微微扬起,刚抬了一点,下一瞬,定山声音又起——
“可惜了皇上的一片苦心,这玉让你戴了,光去沾那猪脑了。”
豁!林钲安这下懂了,胡定山这是在拐着弯骂他笨呢!
正要炸毛,定山却已走开,他耳边回荡着最后的话:林郎君不妨好好想想,岭西十一州,为何你偏偏来了岭州;也不妨再想想,林家的敌人,真的只有我们姓胡的一个?”
是了,为什么他偏偏来了岭州?
林钲安怔住,脑袋里有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呼之欲出。
上月里,他与父亲因“上进”的论题起了争执,心情不好之际,友人们向他发起了出京游玩的邀请。打着散心的目的,他应了,开始了这次的西行。
一路游山玩水,阅自然风光,林钲安的心情舒畅了不少。但是到了岭州附近,马车却忽然出了问题,他们一行人才不得已进了岭州城里。
可这不得已,是真的偶然发生,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林钲安不敢深想。
自林镇雄死后,林家虽说没现败落之势,但也确实不如过去风光。
“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他自小便懂,而过去的这几年里,林钲安也亲自感受了许多。只是他从未想过,那推墙的人中,会出现他视作手足的朋友。
难怪刚才酒桌上他们要提起胡棰然,难怪话题偏了还要绕去雄铁军,难怪他喝不下了还要给他灌酒,激他给林家找回面子……
定山说的没错,林家的敌人不会只有一个。
林钲安视线一一扫过这群围着他站的人。他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对他笑着,可直至此刻,他才知晓。
这些笑,
全都背刺了快乐。
雁过无痕,叶落无声,有些变化就是悄无声息。
而在这岭州燥热的风里,一个少年,剥去了自己过去最为信任的情感。
……
“丫头啊,定山就那么好看?”
高氏声音传来。
苏烟回神,一侧眸,对上她眼里的打趣。
她了然,定是她方才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的行为惹了误会。
只是,她没有在看定山,她在看那群被定山挡住的林钲安的狐朋狗友。
其中的某人,她觉得熟悉。
余光里,定山的身形已经移开,苏烟又立马将视线挪了过去。
刚聚焦,定山一个偏头,眼风直直地向她刺来,凌厉如冷箭。
苏烟一激灵,侧身避去墙后。
动静太大,惹得高氏惊疑看她。
“有些没站住……”苏烟深吸解释,一句话都未说完,她心脏又被提了起来,眼睛凝着屏风旁那立着的如意灯台。
灯台底下是蜡烛滴落的点点红泪,红泪间藏着血斑,赤得让人绷紧神经。
高氏一直在留意苏烟,此刻也瞧见了那处异样,眼里瞬间爬出惊恐,高呼出声。
“烟丫头,你屋里怎么有血!”
怎么有血?
这要苏烟如何作答。难道让她说,雄铁军要抓的那个毛贼如今正在她床上躲着?
苏烟脸色白了几分。她明明已经很仔细地擦了屋里血迹,没想还是漏了地方。
高氏的疑惑视线始终没有移走。
苏烟嘴皮蠕动,想了半天都未找出合适的理由。她想说自己受伤了。
但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现划一刀?
又没有机会。
纠结着,高氏却先问了。
“丫头,你是不是月事来了?”
是个好解释。
苏烟乖巧点头。
“瞧你紧张的。”高氏睨她一眼,“都是女人,这有啥不好说的。”催促落葵兑热水后,她又问:“我看你小脸煞白,可是腹痛?”
苏烟露笑,表情也比刚才自然了许多:“是老毛病,每月都这样。”
高氏懂了,叹出声:“咱们女人呦,就是遭罪。”
末了,她不知想到什么,激动起来:“我看你身子一直不好,这毛病多半是从娘胎里带的。我之前有个好个姐妹也是这样,每月里疼起来简直要命。后来她不知从那位高人那得了道偏方。嘿!她吃了一年,这毛病竟渐渐地好了。”
苏烟认真听着。
“这方子我从她那要来了,本想缺钱的时候与那些贵妇们卖个好价钱。后来的你也知道,我直接就进了咱们府里,这东西便压箱底了。”
高氏舔了下嘴,试探问:“这次来岭州我也带着,要不等下我找出来,让落葵抄了去药铺里抓上几副,你试着吃吃,看有没有效果?”
苏烟静默,没立刻答。
屋里沉寂下来。
呼吸声,兑水声,墙角莲形更漏发出的沙沙声……周遭的所有声响都清晰无比地钻进了高氏的耳里。
可苏烟,仍旧没答。
也不知过了多久,落葵开口:“夫人,娘子,热水兑好了。”
这声音落下,就如鼓囊紧扎的布袋里戳出了一根银针。
高氏通气了。
吸气间,她听到苏烟说:“多谢晚娘,就听您的安排。”
高氏展笑,绽开的眼睛嘴角,比佛经上画着的菩萨还要慈爱。她想接话说些什么,门外却突然传来动静。
“你们几个去那边搜,这边交给我们!”
是雄铁军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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