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娇眼睁睁地看着七丫头被两个丫鬟架到了门边,七丫头年龄实在太小,又瘦得跟一根干柴似的,哪里反抗得了。
她因侄子的雷霆手段和绝情感到心惊,又因侄子刚刚话中的“安分守己”四字忐忑不安,那哪里是说给七丫头听的,分明是在警告她和她的丈夫。偷偷瞟了众人几眼,口内喃喃呐呐,说道:“自古刁仆难驯,打死几个,有了震慑,自会消停一阵。”
她话音刚落,一声冷笑就从她下方传来,“闹一次就打死几个,多闹几次梁家岂非无人可用。”
孟娇扭头瞪视当面讥讽她的陈明玉,压着声音喝骂:“一个姨娘,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陈明玉就像没听到她的警告一样,再次朝梁骁深深的道个万福,诚恳建议:“侯爷,管家管家,最重要还是得着落在这个‘管’字上,若一味重罚,只怕奴仆们人人自危,时间长了必然人心惶惶,又如何做得好他们份内之事。”
“陈姨娘所言有理,老话说治家有方,就算是刁仆也总有法子治的。”
梁骁没理孟娇这位伯母,径直看向自家大伯,说道:“刚刚大伯母还跟侄儿说家事繁重,她过于劳累,吃了十几副汤药还不见好。”
他话锋一转,愧疚的说:“其实这一年大伯母代家母掌家,日渐憔悴,侄儿一直于心有愧,好在家母将养了几月,如今身体渐好。大伯,要不这样,从即刻起,大伯母就好生休养,这个家就不劳大伯母费心了。”
梁頫还未接话,孟娇就心急火燎了起来,“哎呀,骁儿,去年你爹中箭,一直伤着,你娘又要照顾你爹又要管家,病了好几场,我这个嫂嫂见她辛苦,才代她管家,可不是大伯母趁你娘分身乏术抢这个管家当。当时若不是我这个嫂嫂帮她,还有谁帮她……”
她反手指指陈明玉,“难道靠个从偏门抬进来的妾,若被别家知道了,还不笑话死我们家!”
对于孟娇的当众挖苦,陈明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六小姐梁玥则胀红了脸,显得委屈巴巴。
“这里的都是自家人,说这些无用的话干什么。”
梁頫喝斥妻子一句,跟着对梁骁道:“你大伯母管家是你祖母授意,再苦再累她都得受着,在你面前叫苦是她失了体统。”
见妻子还想插嘴,梁頫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然后又继续对侄子道:“自上月圣上降旨,由骁儿你承继爵位,从那一天起你就是安平侯,这里是安平侯府,你有什么要交待的尽管说。”
梁骁闻言嘴角微微一扬,向伯父叉手表示感谢之意,然后回身看向母亲:“娘,孩儿尚未娶妻,还请娘亲暂替儿管这个家,待儿娶妻后,自有新妇来管。”
“自当如此。”
王宏君嘴角带笑,答应了儿子的请求,满屋子人只有在面对她儿子时她才会流露出些许温情。
孟娇还不死心,甩开丈夫拉住她的手,急煎煎地说,“不是,骁儿,其实大伯母身体已经好多了……”
“啊,”
梁骁似忽然想起一事,又转回身来,语重心长的对孟娇道:“大伯母,开了十几副药还没把人治好,说明这大夫医术不行,别去看了,换一个吧。”
被一个小辈当众揶揄,孟娇脸上变了好几个色儿,一反刚刚恹恹的样子,整个人儿变得热切起来:“骁儿体贴我们长辈,实在是有孝心。不过……”
她瞄了瞄坐着的王宏君,哼道:“你娘也在吃药,这诺大的一个家,上百口人呢,管起来可一点都不轻松,莫将你娘再累病了,大伯母累就累点吧,反正都习惯了。”
王宏君接道:“大嫂,弟妇身体好了很多,倒是你,得好好将息着,替弟妇管家这一年,你倒苍老了不少。”
说着,她认真打量她几眼,又补充一句:“脸色也不好看。”
孟娇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暗暗咬牙,随即抚着自己的脸,“是么,这不二叔的丧期,脸上可不敢涂抹,一直都素着。弟妹,你才该好好将息着,相公过世等于天塌了一半,今日又发生了这事,打碎什么不好,偏偏是二叔的往生灯,这二叔要去不了西方极乐,只怕弟妹还得再重新操持一遍法事,以后且忙着呢!”
“既要管这个家,多一场法事又算得了什么。”王宏君低头拂了拂衣裙,神情相当平淡。
梁骁见母亲不受他人言语所激,心中一定,跟着说出想请陈明玉在管家一事上帮衬他母亲。
“好在只是管家,也不操劳,再有陈姨娘帮衬母亲,儿就更放心了。”
孟娇一听这话,怪声怪气道:“还真要一个妾管家呀,世家大族里哪有妾氏代为管家的,这要传出去莫不是叫他家笑话我家,你祖母一定不答应的。”
陈明玉这时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的说:“大奶奶此言诧异,妾只是帮衬姐姐,当个传话、跑腿之人,府中一切都是姐姐作主,哪里是妾管家了。”
“既然不是姨娘管家,他家就笑话不到我家,祖母通情达理,一定会答应的。”
梁骁顺着陈明玉的话就否了孟娇,然后目光一移,叫了梁頫一声“大伯”,跟着又将目光移到那个从进来后就一直坐在蒲团上没挪动半分、如老道入定般的七叔身上,也唤了他一声,随后用不容反驳的口吻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梁頫干脆的同意;梁贯则伸了伸懒腰,“你都定了,大半夜的还叫我们来干什么。”
“总要告知七叔和大伯一声。”
“侄儿也告知了,叔我也知道了,回了。”
梁贯双手各自拍在左右膝盖上,正欲借力站起,不想梁骁又道:“不忙,侄儿这儿还有一件小事。”
话音一落,梁骁指着跪在门口的苏慕昕,“跪着的那个从今日起不再姓梁,姓苏,叫苏慕昕!她不是我们安平侯府的七小姐,是先父故人之女,是客居侯府的客人!先父受故人所托照顾她的女儿,本侯秉承先父遗训对苏小姐照拂一二,仅此而已。”
苏慕昕听到二哥的这番绝情的话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没有力气去在意,也或许她内心深处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对这个家的人来说本就是一个外人,老侯爷一过世,她这个外人自然得和这个家的人划出一条界线来。
王宏君听了儿子所言,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解了心中的忧虑,赶紧交待儿子:“既然是客人,家中断不可苛待她,她的吃穿用度一切如常。”
“母亲,这是自然。”梁骁回了一句。
正要请长辈们离开,突然“啪啪啪”地响起了巴掌声,梁骁眉头一皱,瞥了一眼坐在蒲团上的那位。
“哎呀,我那二哥还真是生了一个好大儿呀,强抬寡妇进门这笔烂账这样就轻飘飘的揭过去了。”
梁贯一边拍掌,一边站起身,“随你高兴,如今是侄儿的天下,侄儿说了算。”
说完这句话,他向椅子上的牌位抱了一下拳头,向天上的二哥道了声“告辞”。
然后仰头一阵大笑,汲着布鞋,头也不回的往外走,“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呀,温温有礼的侄儿也杀伐果断起来。”
当他走到苏慕昕身边时,还是停下了脚步,苏慕昕缓缓仰起头,从婆娑的泪眼中她看到七叔眼中有对她深深的同情。
“七叔,帮我救救刘莹。”
她的声音嘶哑,脸上布满泪水,犹如一个泪人儿。
梁贯垂眼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目光,叹了一声“可怜呀”,跟着就跨出了门槛,随着替他撑伞的小厮走到雨里,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苏慕昕的泪流得更狠了。
这一幕,梁骁尽收眼底,他怒火中烧,忍了好几次才将心头怒火强压下去。他捧起父亲的牌位,再次将牌位上的名字认真读一遍、擦拭一遍,这才依依不舍的将牌位摆到供桌的正中位置。
跟着向三位长辈告辞,当他走到苏慕昕身边时,忍不住瞄了她一眼,然后摆正视线,头也不回地从灵堂里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依然没有减小的趋势,苏慕昕听到身后窃窃私语,陆续又有人走了,院中的人拖着打死、打残的也走了。
刘莹必然是死了,她的尸体会被他们草草掩埋。
一个奴仆犯了家规,主人打死是活该,连他们大夏的律法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奴仆哪是人,不过是主人的一件财物,一个物件,一只能说话、能做事的小猫小狗而已。
不知什么时候耳边响起了脚步声,她顺着泪眼望过去,一个个儿不高的护卫从长廊向她走了过来。
“侯爷吩咐,侯爷姓梁,姑娘姓苏,从今日起,侯府再无七小姐,只有客居侯府的苏慕昕苏小姐。苏小姐是故去侯爷的故人之女,侯爷受父所托,代父照顾苏小姐,仅此而已。”
护卫低垂眼眸,看着这个弱不禁风的苏慕昕凄惨的跪在由青砖铺就的地面上,眼神里透出些许同情。
“侯爷叫苏小姐安心,安平侯府永远有小姐一碗饭吃,但想吃这碗饭小姐就得安分守己。侯爷还说,小姐房中的书就别读了,让教养嬷嬷找本女则给你读,学学书中的规矩。”
无所谓了,苏慕昕泪眼婆娑的看向他,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老夫人也有句话让小的带给苏小姐,老夫人说今年府中经历了大事,她身子又没往年利索,不能方方面面都照顾到,老夫人要小姐照顾好自己,缺什么就跟陈姨娘要。老夫人还让小姐快些回房,让你屋的嬷嬷给小姐熬碗姜汤,备点姜浴,免得受凉生病。”
护卫说完就告辞走了,看押她的丫鬟也走了,四周忽然就昏沉下来,苏慕昕再也绷不住,瘫倒在地上。她的世界都是昏沉模糊的,似一茬一茬的人来,又似一茬一茬的人走,似身处太虚幻境,又似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哎呀,有人上吊自杀啦!
还是一男一女!
她眼前忽然之间出现了很多人,有她娘,有她爹,有二哥,还有一个是她的亲生爹爹……然后,她眼中又出现了宽敞的马车,幽暗的客栈,忙碌的店小二,被撞开的房门……
她只看到垂下的笔挺挺的四只脚,正要往上看,一只温暖的大手迅速遮住了她的眼睛……
再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异常低沉、悲痛的声音:骁儿,把昕昕带走!
“嗳,这孩子怎么睡在这儿,地上凉,回屋睡!”
“你管她做甚,那对母子恨不得一脚蹬开她,你倒好,还主动贴上去。”
“她还是一个孩子……七丫头,醒醒,衣衫都是湿的,快回屋去……你,送七小姐回她屋。”
“呵,这时候倒会关心人了,刚刚在里面怎么不关心关心我,他们母子是怎么奚落挖苦我的,你是看在眼里的呀,怎么屁都不放一个。”
“早叫你别纵着奴仆乱来,你偏不听,这叫什么?这就叫求仁得仁。”
“你好没良心,我这样做还不是帮你出气!这下好了,什么都不让我管了,以后还不被王宏君欺负死,还有那个从偏门抬进来的,以前她哪敢这样跟我说话呀,还不是这两年,她娘家有个得势的哥哥。”
“妇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你见识长!你见识长怎么没见太后、圣上眷顾眷顾你!你是梁家长子,宽儿是梁家长孙,哪家袭爵不是长子长孙,你们梁家倒好,尽便宜次子小宗……哎哎,你走哪里呀?又不到我屋里睡呀?”
“弟妹刚刚不是说了吗,让你好生将养,你脸色太差,我怕半夜醒来被你吓死。”
“你个没良心的……”
原来如此,争权失败的一方为了给胜利的一方添堵,故意放下手中的鞭子,那些奴仆见管家没了鞭子,慢慢大胆妄为起来,稍有不满就联合起来欺压比他们更弱小的人。
这个家就像一座丛林,弱肉强食,弱小者要想活下去,最好的方法就是给自己找个强大的靠山。
她是刘莹的靠山,但她这个靠山自己都要倒了,所以刘莹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发泄对象。
只是令那些奴仆没想到的是,主人废了管家的权利,自己拿起了鞭子,他们和刘莹成了那只儆猴的死鸡。
苏慕昕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向留下的那个丫鬟摆摆手,婉拒她的好意,待丫鬟走开,她也走了,徒留下一只羊角灯和一件狐狸毛披风在夜风中无力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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