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屋前的台基上,花费红坐在我旁边,正在看书。我自言自语到:“我这是回到了还未及笄之前?”
与仇慕容不同的是,他在梦中总是一个旁观者,只能看着梦中发生的事情发生。而此时,我却自由自在,感受竟和在现实中一般无二。
我专注地看向花费红,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回到了年少的某个午后。就像小时候一样,我在练完功后小做歇息,而他则在一旁,佯装用功读书。
我便忍不住像小时候一样对花费红打趣道:“师兄,别发呆了。跟我讲讲,你书读到哪里了,不会还在上午的那一页吧?”
花费红读书早已读的咬牙切齿。听了我的话,他很不高兴地看向我,一对眉毛横叉着,却配合地和我拌嘴道:“孔道那个老忽悠的文章,讲师妹应该对师兄言辞尊敬的。”
“得了吧你。孔贤子才不会写这么无聊的文章呢。”
“你尊敬孔贤子,但不知道他对尊师敬长颇有强调?”
“看来某人嘴上不喜爱孔贤子的文章,背地里却读了不少啊。我看啊,你既然知道那么多,就更应该对我言辞放尊重些了啊。所谓闻道有先后。我拜师比你早,分明我才是你的师长啊。”
“我比你大。”
“可我还是比你早成人啊。等我及笄了,你可还是个小孩呢。”
我以为他要被我呛得说不出话,气得只能直盯着孔贤子的文章生闷气,却没想到他竟沉默半晌,将书撤开眼前,跟我说道:“还真是。你竟然明日就要及笄了……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明天就要及笄了吗?”
我吃了一惊,愣在原地,尤其是和花费红对答的感觉真实得让我一阵恍惚:“那么快啊。”
“是啊。你不会忘了吧。明天山下的镇里为需要的姑娘们举办一年一次的集体及笄仪式。你说那是免费的就打定主意要去。难道你现在反悔了?”
“没有。”
我回避他的目光说着,但心里却忍不住想到,如果再重来一次,我会后悔吗,我会想做不同以往的选择吗?
如果,我没去参加那次镇里一年一度的及笄仪式会怎么样。
如果,我没有去闯荡江湖会怎么样。
风雨二十年,许多事都因我而起。
如果,江湖里没有我,会不会更好。
“想什么呢?这只簪子给你。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你什么都没准备吧。”花费红递给我一只红木盒道。
“山下的镇子不是说免费提供这些吗?”
“那些哪里好看。一辈子就一次的及笄,多少还是重视一点吧。”
“那你这个就算好看的了?”
说着我就毫不客气地拿过那只红木盒,打开来仔细观察其内。
里面正是一支眼含红宝珠的黄嘴翠鸟笄。那鸟端的精致,于飞翼上缀有金银线以区分大小覆羽,又在尾羽下密穿米珠,真道是精美绝伦,光彩夺目。
看着看着,旧时的日光与这珠宝器交辉在一起,迷乱了我的眼睛。我竟要有些想不起来那笄子后来的模样了。只记得它后来好像是意外地缺了珠。可它是缺了哪里的珠呢,我为何就要记不清了?
“那是自然。我的学识和眼界当然都是上上等的。”花费红得意道。
我的思绪被花费红的自鸣得意打断,霎时间情不自禁地为他那得意模样逗得咯咯笑起来。
想到此后世事变化,花费红也在蹉跎中变化的越发沉默寡言。虽说是稳重了不少,但我也怀念那往昔幼年与他的嬉闹。
既让我年轻了一回,我于是抓住机会毫不客气地回怼道:“是是是,你可是出身高贵,上京华花家的公子。放眼万千好儿郎,哪一个能与你花费红相提并论啊。”
花费红气的甩手:“我真是犯不上和你说话,白费我的口舌!我看我当初就不应该管你,等你嫁不出去被媒官处罚的时候,你就能改一改这牙尖嘴利的模样了。”
听了他的奚落,我这才想起自己当年因为王律对男女出嫁一事要求严苛而与花费红商议了嫁娶之事。在我及笄一年后,也正是花费红弱冠礼成的同时,我嫁入花家,与花费红结成了名义上的夫妻关系。
然而比起恩爱的夫妻,我和花费红多年闯荡江湖,更像是默契的战友一般。两人之间始终只维系着师兄妹间的情分。
我便嘟哝道:“别说的好像你很不情愿似的。我们分明是各谋各事,互惠互利。你不也同样觉得这王律不近人情吗。我倒没什么所谓。反倒是你。要是因为受罚而不得不要强娶一家的姑娘,那才真的能难受死你。”
“这倒是。”
提起王律,花费红就像被点了穴一样地激动万分。他对这王律早就颇多怨言,平日里也总爱指摘那王律中的种种不合理之处。为此,他又要从这婚姻律法出发,展开他那漫天的观点和看法了。
我时常觉得像他这样爱辩的人就应该早回上京华,寻个一官半职,发扬他的聪明才智。而不是成天地在这小小的芦龄峰上睡大觉,捉蛐蛐,然后被师父提着耳朵抓回来读那些他嗤之以鼻的书。可他却总说:
“欸,你不懂。师父虽然管着我,但手段却不严厉。而反观那花氏家大业大,岂能容我这小子造次。你啊,去那太学府里看看就知道啦。不如此间逍遥,此间逍遥啊……”
跟随着花费红的滔滔不绝,我也联想着,许多旧人旧事都在这一酷爽的午后一一浮现心头。我不禁愈发疑惑道,这真的是梦境吗,还是某种神力让我真的回到了过去?
我这才知道仇慕容同我说到“并不容易”四字的分量。果真如此。
仇慕容是靠着对我的恨意醒来,那我呢,我能靠什么?更重要的是,我真的要醒过来吗?
我拿起那柄完好无缺的笄子,举起来对着天边的微光仔细端详起来。
它完美的,什么还没经历的样子闪耀得迷人。
它可以被我簪在头上,日日戴着,在风雪日光中慢慢变残。也可以被我好心地收在盒子里,谨慎地被保护百年千年。
我更深知自己不是没有选择,我的眼前不是只有下山闯荡江湖这一条路。我可以陪着师父,在这小小的芦龄峰上独善其身一辈子。
哪像如今,我变得像一条大陈的恶鬼一样,不为世道所容?
想到这里,我一阵心焦。想到那些发生的事情,我不由得害怕了。许多年的委屈涌上心头,害我一下子流出眼泪来。
一旁的花费红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政治见解,没有看见我在悄悄地哭。于是我赶紧擦了擦脸,放下了簪子,红着眼睛斜视向他,发问道:
“花费红,我问你。如果回到十年前,你会做和以前一样的选择吗?如果能重来一遍,你还会让自己的人生和以前一样吗?”
在问出这句话之前,我一直都在试着模仿年幼的自己。模仿小时候的自己,在梦里表演着和曾经发生过的一样的事情,不敢有所偏离。但这个问题是我作为一个有了更多经历的自己想要在这一刻问的,一个我从来没有问过的问题。
而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有关这个梦境的答案。于是我紧盯向花费红,期待他的回答。
花费红听后先是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我,觉得我状态很奇怪。然后,他好像真是在思考一样,整个人沉浸在了这个问题中,表情很是意外地看向我:
“我是带着记忆再来一遍吗,还是没有记忆了……这个得讨论吧。还有就是再来一遍我的身体状况是和现在一样还是和以前一样呢,是只有我重来一遍了还是还有其他人……”
“有,有记忆。就你一个人,回到了小时候,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行了吧。”
眼看他要开始分类讨论,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急忙打断了他。
“那……我觉得,选择的话,一些小的选择肯定是会不同的吧。比如吃饭的时候第一口是吃饭还是喝汤,又或者哪天穿哪件衣服。这些肯定是不同的吧。而一些大的选择嘛……”
“会怎么样?”
“我的话,肯定会不一样。再来一遍,为什么不体验新的人生,当一个从来没做过的人?如果再来一遍,我现在也许已经成大侠了。但如果是你的话……”
他看着我。眼神好像穿过了我。那神情就和真正的花费红一般无二。他说道:
“不会变。你还会做和以前一样的选择,过上一样的人生。因为这就是你,你心里认定了的事情,从来不会有更改。如果再来一遍,你还会是你,你永远是你。大概就是这样吧。”
听到他的答案,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看来和我想得没错,花费红说的,其实是我心里想的。眼前的花费红不是真的花费红,而是我虚想出来的一个幻影。因为这里只是我的梦境。梦境所照,即是我想。
眼前的花费红还在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从各种各样的角度讨论他对这个问题的设想。我满面笑意地看着他。
然后,我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打断了他,道:“师兄,我得走了。”
“走,走去哪?你现在就要下山吗。可是这么晚了。从这里到镇子,以你的脚力不算远。你明天一早再走也完全来得及的。”
“嗯,你就当我是提前下山参加及笄吧。”
“师父呢,你要我把师父叫来吗?好突然。”
“不!”眼看师兄转身就要去找师父,我连忙叫住了他,“不用了。我怕我见了师父,就走不出这里了。”
“什么意思?”
“不重要。而且你们不是早就为我办过送别会了吗?”
“这倒是,但还是两码事。你回来才待了几天,又要走了……你要我送你吗?钱呢,钱带了吗?”
“不用,我一切都有,师兄放心。”
“那你路上小心啊。”
花费红说着,我的脚步已经跨出那小小的山门向山下走去。
忽然,我想起来一件事,回头跟师兄道:“嗯。谢谢你的簪子了。等你弱冠,我就来找你。我给你带一个顶好看的发冠。那时候你会在上京华吧。我去上京华找你。”
回应我的是,是一如回忆中一般的嘲讽。
他说到:“切,你哪来的钱,还是算了吧。”
听着师兄的嘲笑声渐远在风里,我回望了一眼,恰看到一个跛脚的人走出来,出现在花费红身后。
那人好像我的师父,但又模糊地看不清。只看到那个人歪扭着肩地走,那动作和师父是完全一样的。
随后,他也看见我了。他看见我急匆匆的背影似乎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我没有再看了,立刻地走起来,紧接着跑了起来。一刻不敢停地在那黑暗无状的山路上一路往下,一路往下。
师父的身影就像黑夜一样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我紧张的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却又哭不出来,只好着急地划着我的腿,在黑暗中毫无方向地前进着。
就这样,我跑啊跑,在一阵接一阵的后怕中,终于醒了过来。
那真是一个十足的长梦,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感到自己又长了不少的白发。原来我真的差点在梦中醒不过来。
心脏在胸中狂跳着,好像为生命的最后一刻而死死挣扎。这样的疯狂,在我醒后才慢慢平静下来,真是痛苦。
我再次醒来已是某个午时。
睁开眼睛,树缓缓由片片虚影变有了形状。天渐渐从阵阵炫光变得有了颜色。五感渐渐回到我的身体中,虚弱感一点点褪去,只伴随着大脑的一阵钻痛。
我躺在龟背山的密林内。四周俱是寂静。唯见我的身旁,一只澄黄的响铃挂在树枝头。一只被套牢的山雀正无助地一下接一下地撞动那只宝铃。那宝音清脆鸣耳,似能传出百里地外。
看来,这就是仇慕容说的,事了拂衣。仇慕容将这个铃铛和这个山雀绑在一起做了个机关。
我便将山雀解开,取下了那只铃。一股温润的力量夹杂着仇慕容天心残留下的最后一丝气息立刻如水波流转般向我扑来。
我意识到,和我猜想的不错,能让长生殿如此重视点,果然是件难得的宝器。论其品次,竟然与我的绛河冰鉴相比起来也不相上下。
我试着用我的天心呼唤这颗宝铃,很快就得到了这宝铃的回应。
随后,我便将那宝铃的响舌谨慎地拔下,揣在了怀中。
真是意外之喜。现在,它归我了。
将它收好后我就立刻朝向密林外,靠着点星模糊的记忆向洪笑川家走去。
现在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到底是谁杀了仇慕容。
一路赶至洪笑川家中,便见到一群人围住,一时间竟将那破小的住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
我想道,便从人群外向内挤去。
人们都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随着我越往里走,我便听着人们争吵道:“是那些外出采购的人回来啦?”
“是,但又好像不是……”
“欸,你别挤。”
“死人了死人了。那洪笑川杀了个脏老头,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
“呵啊,那照这么说,这洪笑川竟是个……武批?”
武批并不是一个好词。严格来说,这个说法带着强烈的恶意。
它最初是由大陈的始皇帝陈渊创造出来的。
陈渊说,人以武乱禁,那些武林中人就是人下人,应该被严加管制。
在这个词下,武林中人不再是一种高贵的身份,而完全颠倒过来,被视作臭水,害虫一般的存在。
然而在大陈灭亡后,这个词已经很少再被提起了。
只听他们继续讨论到:
“我们一般人哪有那么大的劲儿!平时一点也看不出来,但当时……”
“你没看见,也不知那躺睡的老儿和这洪笑川结了什么仇恨,只见他一掌下去,霎时就将那可怜的老儿拍的七窍流血。再一眨眼啊,那老儿就咽气了。”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我们这儿可绝不欢迎武批!武批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他们在这里,我们只怕以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妹儿,你可别再往前凑了……欸,怎么不听人劝呢。”
“别说了别说了,再怎么不喜欢,我们又能怎么样。看,又来人了,这下我们都要倒大霉了。”
“你们看那三个字怎么读?那马儿拉的车上的字,有识字的吗?”
“甚么……长生……页?不晓得。”
有人在哭。有人在骂。有人很愤怒。有人很害怕。
“真晦气,真晦气啊!”
“这帮武批!”
这时,恰有人在我耳侧暗笃到,声音不大,却如刀般扎入我的心。
然后,我终于挤出了人群,看到了洪笑川,颖姐儿和土豆。
原来在我离开洪家后竟然已经过去了三日有余。在那期间,土豆先是立刻与洪笑川交代了一切的缘由,道其下毒一事皆是赖人胁迫。
洪笑川听了是又急又气,可又无可奈何。三人便皆入山中寻我,却是不能找到。
而恰在第三日早时,龟背山上一批前去三清浅市集采购的人回来了。由于洪笑川家正坐落在连接龟背山与外相通大道的口处,那些年轻人便先将颖姐儿托买的送了过来。
那时,洪笑川他们寻我不果,俱是疲惫在屋中休息。见那出去采购的人回来了,颖姐儿便扶着土豆强打起精神出屋去拿。
那些去三清浅采购的人和通常一样,驾的是一辆牛车。只见牛车上除了山民们管要的一些花布,米盐盆罐,竟还赫然躺了个满面污糟的断腿老汉,正阖眼沉睡着。
土豆认出那是仇慕容,便立马喊来洪笑川来看。
采购回来的年轻人就七嘴八舌地告诉颖姐儿道,这老汉是他们回程时偶然见到的:
“只见这老汉赤躺在那林间,蓬头盖脸,全身脏破,似是无依无靠的模样。又看见这老汉断了腿,估计是遭亲人遗弃,扔在这路边。这般可怜,真难坐视不理。”
“颖姐儿,你说是吧。怎么能因为老人断了腿就将他随意抛弃呢?”
“我们大家伙就合计拉他上车,与我们一同回山……咱龟背山虽然僻陋,但至少能使他安享晚年。”
“只是奇怪的是,这老汉虽然鼻息尚在,却是连天的沉睡不止。自我们将他拾上车至此,也已有一天一夜。可期间,我们竟从未见他醒来过。难道……他竟然不会口渴肚饿吗?”
说到这里,那洪老已随土豆匆匆赶来。
见到那睡在牛车上的仇慕容便锁眉不语。那些年轻人见此状况,还以为洪笑川与这老汉相识。正欲问时,便见这洪笑川抬手便是一掌落下。
霎时间,仇慕容的肠子和胃袋都从屁中崩出,飞出百步以外。稍后,那血才缓缓由体内泻出体外,流的四处都是,吓的那些年轻人是魂飞魄散。
随后这事情便越演越烈,愤怒又害怕的山民很快就将洪笑川的屋宅围了个水泄不通。洪笑川一掌就把人拍死的事实让他们都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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