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琴面色惨白,抖如筛糠,手摸索着门边,那里应该立着一把铁锹。
“哐当——”候盛明赤脚踹在铁锹木把上,接着把王琴猛地掼在地上。
王琴瞬间失去神志,迷迷糊糊间只觉得浑身都疼。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天渐渐黑了。无星无月的夜里,广袤大地上黑沉沉的南河展示出一种能吞噬所有的诡异的力量。
夜风乍起,把南河的怪味道送进临河而开的每一扇窗户里。窗户一扇扇关上,仅剩三两扇徒劳地在夜风里摇摆。
王琴的背被地板的冰凉浸透,凉意钻进心里。候盛明一面快活,一面掐住她的脖子,使她只能发出类似被踩住的老鼠,奄奄一息的叫声。
门外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即响起敲门声。
敲门声极轻,候盛明猛地停住,继而死死扼住王琴的脖子。王琴翻起白眼,手脚开始挣扎。
候盛明压低警告王琴:“不想死闭紧嘴。”他起身提着裤子走到门口,压低声问:“谁?”
“我。”
是蔡长益的声音。候盛明拉开插销,开门前他回头看了眼地板上的女人。白惨惨一条躺在黑洞洞的屋里,眼珠子好似风干的灰色鱼眼珠。那是已经死了许久的人呈现出的浓重的死气。
候盛明无端打了个激灵,第一次在发泄后生出后怕。
门拉开,候盛明的影子张牙舞爪地铺满半个房间。凉风钻进来拂动窗帘,吹散满屋怪味。
蔡长益催道:“快走!”
候盛明没再朝后看,带上门跟在蔡长益身后疾步穿过三层走廊,顺着室外铁楼梯往下走。走着走着候盛明忽然停步,扭头看向旁边六号楼的二层走廊。
六七号楼紧挨河堤,七号楼被夹在河堤和北丰北路的夹角里,楼梯在楼的东侧,下楼时与六号楼走廊只隔着五六米的距离。
下楼时,候盛明浑身有如细针轻刺,正对前方的脑门尤为明显。他抬头看过去。六号楼二层,长长的走廊上散落着四五家的微弱灯光,不足以照亮整条走廊,黑暗处有什么鼓凸出来又憋下去。
有人在暗中盯着他。“那边有人。”候盛明心脏突突跳着。
蔡长益扫一眼对面的走廊,黑黢黢的看不清。“警察的人没那么快找到你。”
下了楼沿着楼与河堤之间只供一人走过的小路往东走。走进阴影里,候盛明才敢系紧裤腰带,不耐烦地问:“怎么才来?我哥打听到了吗?”
“你他妈还有工夫干这个!”走在前面的人猛地回头,黑暗中蔡长益的眼珠子几乎蹦出眼眶瞪着候盛明,“前几天车撞成那样我就知道要坏事!”
“撞车跟今天有什么关系?”候盛明一头雾水,狠狠勒紧裤腰带,怒气眨眼窜过头顶。蔡长益是他哥候盛安的小舅子,退伍后他哥给安排进南厂保卫科,眼下已经是科长。候盛明一项对蔡长益呼来喝去,自然受不了蔡长益给他脸色看,当即一拳怼在蔡长益肩头。“你他妈跟谁吹胡子瞪眼!”
蔡长益的脚跟抵在河堤边缘差点栽进河里,他喘顺了气才揉着肩说:“在菜市场赌博那群人里有俩范家村的,一个是村长儿子,一个是老书记的孙子。昨晚你把人打了……”
“老子打的人多了!”候盛明拨开蔡长益往前走。只要沿着河堤走到南河大桥,上了他哥派来的车,出去躲一段时间回来南厂还是他候盛明的天下。
“人死了!”蔡长益一个箭步上前,扣住候盛明的肩膀把转过来面对自己,咬牙切齿地说:“老书记一家现在跪在政府门口!范家村几十口你去看看!那个叫范涛的有个小姑是他妈丰安市法院的法官!候盛明你他妈捅马蜂窝了!”
候盛明脑袋里嗡地一声。舌根发麻,发不出声。
临河居民楼有响声。蔡长益揪着发愣的候盛明往墙根阴影里躲。
候盛明不是第一次闹人命,是第一次招惹到不好惹的人。候盛安打听消息回来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一是他挪用公款和违法建房违法租赁的事让人揭发了,二是候盛明这次惹的人有点麻烦。候盛安再三叮嘱蔡长益“把盛明藏起来,尽快送走,送的越远越好。老侯家不能断根!”
蔡长益推搡着候盛明往东走。“那辆车丁文梁说报废了,我猜汽修厂不敢动车,他们把车藏起来了。你也别告诉我到底怎么他妈的糊了满车血!你哥现在顾不上你,公安和纪检委都来人了。我现在回去开车,看看能不能先送你走。”
候盛明扭头看蔡长益,终于回过神儿来,一口保证的口吻说:“人不是我弄死的!凭什么?”
“凭什么!”蔡长益怒道,“凭你是惯犯!寡妇的男人、秦老六……”
“得得得!别掰扯以前。我说的是,是书记的孙子我没动他。”候盛明搓着光亮的脑袋,“打他俩之前我让刘瘦子找范家村人问过,我他妈还不知道一个是村长的儿子一个是老书记的孙子……”
“就是那孙子!她姑是法院的法官!你是听不懂吗!”蔡长益死死咬着后槽牙说。他有种预感,侯家要大难临头了。
候盛明脚下发软,踉跄一下。两个人已经走到二院东边围墙下面,围墙与南河大桥之间有一个空儿,穿过长满野草的空隙,就能爬上南河大桥。蔡长益把候盛明推进野草空隙里。“我去取车,搁这待着。”
蔡长益走了。候盛明左思右想,终究是没等蔡长益。是他对不住他哥和蔡长益。事情发酵一天了,整个丰安市的警察差不多都在找他。他哥的车子、蔡长益的车子怕是早有人盯着了。
候盛明钻出野草空隙,横穿南河大桥南边,径直跑进大桥东边绿化区,他专挑阒无人声的野路,很快便消失其中。
七号楼。三层走廊尽头,虚掩的门再次被推开。黑影再次张牙舞爪地爬满半个屋子,笼罩住躺在地上的女人。
门里面的插销再次插上,来人迫不及待地跪在地上向前摸索着抓到一双脚。他像找到寄生树的濒死寄生植物,向上蜿蜒,缠绕,攀爬,勒紧汲取生命的躯干。
怪异但微弱的声音传到走廊上,夜色下一双黑皮鞋慢慢靠近尽头,就在穿过倒数第二扇门时,他蓦地停住脚步。
什么东西互相摩擦发出的粗糙响声,卖力夯楔的响声,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微弱到要断掉的吸气声……
下一秒所有声音消弭在空气中。皮革抖动发出的闷响传出。
门外,瞪着空气的眼睛从疑惑到清明,他快走两步,躲进了尽头的阴影里。
门打开,黑影寸寸退出去,门再次合上。阴影里的人睁开眼就看见男人白花花的背面和勒在脖子上、后腰上的黑色围裙袋子。
这个人,他在变电箱后面看见过。是那个趁人不注意时猥琐地偷看王琴的秃顶男人。
围着黑皮围裙的男人急匆匆回了倒数第二间屋里。他焦急慌乱,甚至没发现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而这个人亲眼见证一个不明生物撕下人皮后露出鬣狗一样的本性,在啃噬完残骸后再披上人皮的过程。它的退化与进化全仰赖那张可遮可掩的皮。
房子里传出动静。范欣荣走出阴影走到南窗前面朝里看,客厅已经没有人了,地上扔着几件衣服。不多时,王琴一瘸一拐地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
她穿着一身红衣。那是一身并不过时的婚服——红色毛呢外套、高高的垫肩,V字领下面三颗扣子;下|身是红色筒裙。凌乱的头发上别着一大簇粉红色绢花头花,其中点缀的珍珠落在通红的眼尾。
她踱步到客厅衣柜前,衣柜两扇门之间夹着一张画了牡丹花的镜子。她朝镜子里的女人惨然一笑。
远处传来传来火车碾压铁轨的隆隆响声。她转头往南窗外面看,却看见南窗上映着一张脸。她没有任何表情,似乎那面窗户上长出一张脸并不是稀奇古怪的事。她的眼睛穿过那张冷漠的脸看见了火车。
她赤着脚走到门口,拎起倒在地上铁锹急转向北窗。铁锹举过头顶,豁出命砸向早已经封死的窗户。斜封的木板断裂,玻璃尽碎。扔掉铁锹,她迫不及待地爬上去,坐在支棱着碎渣的窗框上,脸转向东面。
一列火车从南厂厂区方向驶出来,长长地车身蜿蜒着穿过南河,驶向北方。它穿过一座座城市,一片片田野,一个个山洞,从南到北,两天一夜。
“是它把我带来的。”王琴兀自说道。
在她身后隔着一个小小的客厅,门早已经打开,范欣荣安静地站在那里。
“我爹说带我来找大姐。到了这里,只见了两个人,他拿了钱婚礼都没参加就走了。我跟我姐一样都被她卖了,卖到了同一个地方。我以为我比她幸运,结果不是。我们一样无家可归、没有退路。”
嫁给憨傻男后的每一天,她都活在憎恨里。可是,自从男人死后,她才发觉这世界上只有憨傻男人对她最好。这身衣服很贵,他没有一丝怨言地给她买了。
她穿着去找他,他还会要她吗?
她垂头向下看。南河平静如一摊死水,黑沉沉地泛着一层幽光。乌云凝聚在上空,远处隐约有雷声传来。她转头望向门口的男人。他一动不动,仿佛坟头的石碑。
他很高,上身过分臃肿,下身纤细,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子遮住他半张脸。黑暗让她看不清衣服的颜色和样式,唯独脚上的那双皮鞋在黑暗中泛着光。候盛明的鞋。
厚重的云层里划出一道闪电,紧跟着落下一道闷雷。
闪电猝然照亮门口低矮帽檐下那张刷白的脸和他鼓鼓囊囊的肚子。
窗框上的人晃了晃,眼底涌起惊涛骇浪。
——丢失的杀猪刀,两次问起租房子的事,状似无意打听候盛明那伙人,市场门口徘徊的背影,围观人群里似曾相识的侧脸。
——展颜微笑的青年从眼前掠过。好看的剑眉霎时变作一对利刃,充满柔情的眼变得冷漠至极。
“是你。刀是你拿的……”她讷讷地说。说罢她笑起来,仰头面朝乌云罩顶的天喃喃道:“要杀我……不用了……”
堵在门口的人依旧不动,王琴偏头看过去。那是一副恨不能对谁食肉寝皮的表情,她紧咬牙关问道:“是不是你?”
沉默像夜与南河的黑,吞噬了她最后一点希望。
抓紧木框的手止不住抖起来,眼泪倏地落下。
她说:“杀了他们。”
“好。”门口的人回道。
闪电再次划过黑夜,光明转瞬即逝。雷声仿若攻城的战鼓,它已经到达这座沉寂太久的城市上空,打着鼓裂每一扇门每一扇窗的主意不厌其烦地落下震耳欲聋的声响。
第三道闪电划破夜空之际,一袭红影砸进无声无息的南河里。鲜红的裙摆拖曳着漫天雨点砸向大地。
空空的窗框外划过雨点,闪电照亮侵湿窗框的红。
范欣荣捡起地上横陈的铁锹,从修车服衣领里拽出毛衣领挂在鼻子上。
“嘭——”
倒数第二扇门猝不及防被踹开,屋里没开灯,外面接二连三的闪电露出屋主此时的状态——男人赤腿躺在藤椅里,身上只挂着一条围裙。
“谁?!候盛明?你干什么……”
“嘭——”
“噗——”
藤椅后面的白墙上开出一朵鲜艳的血花,电闪雷鸣中长出妖异的姿态。
这章应该起个名字叫“皮囊”或者“皮囊之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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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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