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按照之前的计划把书砌成了一个小堡垒，把自己围在里面。徒书贯回来时只能看见高高的书页朝着自己，普罗则隐没在了书脊的那边，像是敌我双方的对垒，他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但普罗倒不是想跟他隔离开来，他只是很容易尴尬。他站了起来，让徒书贯可以看到自己的脸和表情，“谢谢你，徒老师。”
“你真的太客气了，这只是件小事，不要放在心上，快背书吧，抓住最后的机会。”
普罗疲惫地笑了笑，坐下了，消失在了书的那面。
徒书贯走到自己的桌前，继续伏案工作起来。
此时的普罗前所未有地没想太多，因为他太忙了，而且太累了，身心都处于一种麻麻的状态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把所有的课本再背一遍，天王老子来了也难引起他的注意，仙女妖精来了也别想动他的凡心。高考如果没考好，可以报别的学校，但考研考不上就真完蛋了，虽然可以调剂，但很有可能没学上。
徒书贯笔尖的沙沙声混着普罗的翻页声，让本就平静的空间显得更加静谧。普罗本就精神恍惚，忽然舒缓下来的神经使他昏昏欲睡，他一边点头一边强迫自己睁着眼，看一眼书是一眼。
“喝点水吧。”
尽管徒书贯的语气非常缓和，但长久处在应激状态的普罗还是被吓了一个激灵，抬头往上看去。
徒书贯从书墙的那头递过来一杯茶，“你可以去沙发上睡一会儿。”
“喔……”其实普罗根本就没精力管那个地方原来到底有没有沙发，就算徒书贯指着一个手机支架给他说是沙发，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趴上去。
他听从了徒书贯的建议，并在起身时抽了两张纸巾，以备自己流口水，他恍恍惚惚地走过去躺下了，朝着沙发里侧蜷起身体，几乎是立刻没了意识。
他梦见自己在跟所有的迪士尼公主竞争一个国王岗，如果他不能成功就会变成一张笔试考卷，能毒死全世界的平民学生。人家公主都有左膀右臂，男的、女的、神仙、小动物、自然风貌。好家伙，自己这一党就一帮没用的哲学家，在他努力演讲时，苏格拉底还一个劲儿地逼问他当国王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大声地跟所有人辩论，越来越生气，越来越激动，突然，他一下子睁开眼睛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徒书贯吃惊地瞧着他，“你怎么了？”
普罗由于猛地起身而眼前发黑，喘着气跌坐回去，感觉丢脸的要死，“不好意思……”
他低头看着紧紧包裹着自己的毯子，即便这么大的动作也没能挣开它。
徒书贯道：“理论上讲，这可以防惊跳。”
普罗的脑子反应了一下，“防止婴儿惊跳？”
“看来对成人不太有效。”徒书贯走过来用手背探了一下普罗的额头。
普罗虽然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但徒书贯做的相当自然，所以他自己也好奇地摸了摸额头，没有发热。
徒书贯又给了他一杯水，他一饮而尽。
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从图书馆饮水机上接的水总有一股金属味儿，而徒书贯给他的水就从来没那个味道。
普罗现在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深究的能力，他感觉自己好像睡了一个小时，恐慌地看了一眼时间。
徒书贯说：“你才睡了十分钟，要不要再躺一会儿？”
“啊？不了，我感觉足够清醒了。”普罗扯出塞紧的毯子两端，站起身，把毯子叠成一个方块还给了徒书贯。
徒书贯把它放在沙发扶手上，示意普罗以后小憩时还可以使用。
普罗搓了搓脸，感觉还是飘飘欲仙的，继续回去背书了。他一直埋头苦背到十一点，突然抬起头来，从书摞中抽出了一本小册子，堡垒的城墙上出现了一个瞭望口，他见徒书贯依然在读那一大卷手札。
他站起身，“徒老师，你不用等我，我走的时候会关灯锁门的。”
徒书贯抬头看了他一眼，“好的，谢谢。”
普罗这会儿是真的累傻了，该说谢谢的是他，他竟然顺口说了个“客气了”。
徒书贯一边穿上外套，一边提醒他，“如果你今天熬夜，明天一整天都毁掉了。”
普罗无意识地回了一个：“确实。”
徒书贯看他这灵魂出窍的样子，冲他招招手，“来吧，今天就学到这里吧。”
“这……我还得……”
徒书贯把围巾绕了一圈，“来呀，你今天再背也背不了多少了。”
普罗被他说服了，关掉了台灯，也穿起了外套，回头徒书贯又给他一杯水，真有种回到家的感觉，总有人劝你喝水。
两人一起下了楼，从图书馆门前分手，往两个方向走了。
普罗回到宿舍，发现天赋型选手贾君已经睡得在叩齿了（有的人睡着之后会上下牙叭叭叭的叩），没能把今天的奇遇长话短说给他听，不过实话说他现在已经油尽灯枯了，只能坚持着把牙刷了，脸都洗不动了，爬上床昏睡过去。
第二天他的闹钟还没响，隔壁房间的手机振动就把他震醒了，那兄弟还一个劲儿的睡，就是不把闹钟关掉。不一会儿就听见贾君冲了出去，然后那个闹钟就戛然而止，贾君又回来躺下睡了。
普罗虽然很聪明，但他自诩是一个需要天道酬勤的人，所以不敢再睡，套上衣服静悄悄地下了床。
贾君在睡梦里振振有词，普罗听了一耳朵，这人竟然在梦里背书，真是天生奇才。
普罗睡醒一觉，脑子清醒多了，才意识到昨天发生了什么，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劲儿，但来不及深思，他打算趁着人少冲去洗个澡，以示对徒书贯的尊重，在离考试只有不到一周的此刻，这种尊重已经是最高级别的了。
等他清清爽爽地来到办公室时，徒书贯早就好整以暇地梳理下一卷手札了，还是那样气定神闲、神采奕奕，完全没有熬夜带来的萎靡。
徒书贯见他来了，闻到了一股刚刚洗完澡的气味，“你的作息很——”他用了一个普罗很常用的词语，“很随机嘛。”
“早呀。”普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进了自己的小堡垒。
徒书贯看普罗的右眼红红的，起初以为是洗澡时洗发水进眼睛了，但一直到中午普罗起身去上厕所，他眼中的红血丝还是没有褪去，反而更严重了，徒书贯忍不住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的眼睛？”普罗对着手机掰开下眼睑，“我说怎么会这么痒。”
“不要揉它，我们快去医院看一下。”徒书贯看起来就要起身去穿外套了。
“唔——应该是过敏性结膜炎，现在我的免疫系统紊乱倒也正常，最近我还会随机起荨麻疹。”
“啊？”徒书贯走过来，“我看看。”
普罗奇怪地看着他，一般人都不会想看别人的皮肤病，就比如他自己，非必要情况下绝不会翻开《皮肤病与性病学》的教材。
但徒书贯已经走到跟前了，普罗只好不自在地拉开羊绒衫的领口，露出两个小风团。
徒书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行，出了这么多的问题，你一定要去医院看看！”
普罗连连摆手，“现在可没时间去医院折腾，不要担心，等我考完了，它们立刻就都好了。”
徒书贯就只是站在原地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普罗两只手都抓着桌沿，以更加笃定的语气重申：“这都是小毛病，都在可控范围内，真的。”
徒书贯退后了，但还是补了一句，“你的身心健康比什么都重要——这句话也很重要。”
“我完全理解你的好意，谢谢。”
徒书贯踱步坐了回去，往后捋了一把头发，眉心微微蹙着，继续工作起来。
普罗松开了握住桌子的手，按在了厚厚的教材上，他的眼睛虽然看着一行行的印刷体文字，但他的大脑却只接收了部分信息。
他禁不住有些走神，和徒书贯的交往让他愈发疑惑，他们的关系实在难以定义——
由于没有了提供服务和支付报酬的流程，他们已经脱离了雇佣关系的范畴；
虽然徒书贯看起来很年轻，但他们的年龄差又难以忽视，而且他们几乎不怎么讨论深刻的话题，所以他们也不像是朋友；
虽然徒书贯一直对普罗关照有加，但他一直很好地把握了边界感，就像有一条线，只要跨过了这条线，关心就会变成爹味，徒书贯谨慎地离这条线远远的，所以普罗也不完全像徒书贯的假想儿子。
普罗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努力，毕竟徒书贯对他很好，他想以某种徒书贯想要的方式回报他。
考试迫在眉睫，普罗心中警铃大作，别想太远，先顾眼前，日后即便让他认徒书贯当爸爸，那也是日后的事情了。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在每一个普罗亟需陪伴的时刻，徒书贯都坚如磐石地陪伴着他，有时他甚至会故意把手搭在普罗的肩膀上，让普罗清楚地感受到他稳固的精神力量。
在徒书贯的支持下，普罗以极高的效率和顽强的意志，把课本背了一遍又一遍，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去参加初试。
他的考场在隔壁学校，在去往东大门的路上要路过图书馆，他抬头朝十二楼望了一眼，哈出的白汽蒙住了他的眼镜，他轻轻甩着脑袋，听到偌大的广场上回荡着皮鞋的声音，他回过头看到徒书贯沿着高高的阶梯走下来，还是穿着那身轻薄的西装，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徒老师？”
“有没有带上准考证、学生证、身份证？对了，再检查一遍笔和小刀，是不是都能用？”
普罗本来已经麻木的大脑忽然又紧张起来，徒书贯把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普罗抬手握住了他的小臂，深吸了一口气。
“徒老师，我走啦。”
“哦给你这个。”
“嗯？”普罗看着他把围巾从脖子上绕下来。
“如果凳子很凉，可以坐在下面，如果门开着，可以盖一盖膝盖，如果——”
“不了，我喜欢冷一点。”
徒书贯握着围巾按着胸口，好像在反思自己：“我是不是有点太过头了？”
“不不不不，徒老师，你做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我能顺利挺到现在，你绝对功不可没。”
徒书贯皱着眉心抿嘴笑了，看上去分外欣慰，“去吧。”
“嗯，祝我成功。”
普罗越考越后悔，他妈的，他就该收下徒书贯的围巾，考场里又开门又开窗，他头也冷、脚也冷、腿也冷、屁股也冷，再加上他有点激动，写字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考完第一场他就拉肚子了。
在心率居高不下的两天之后，他终于结束了阶段性的战役，本想奔向床铺倒头就睡，但他脑子迷迷糊糊的，他的脚轻飘飘地又走去了图书馆。
他可能跟徒书贯交谈了几句，也可能没有；可能给他读了几段书，也可能没有；可能哈哈笑了几声，也可能没有。唯一确定的是，他安详地睡着了，一直睡，一直睡，一直不停地睡，从头一天的中午睡到第二天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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