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的黄昏,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青草气息。
白鹭推开网球馆大门时,积水从檐角坠落,在路面上破碎。她低头看着水洼中摇晃的倒影——被夕阳映照着的单薄身影。
远处的露天球场浸泡在琥珀色光里,铁丝网上的雨珠正缓慢滑落。
几个少年站在围栏旁,网球包肩带在制服上勒出深痕。
白鹭走近时,惊起几只灰斑鸠。丸井抛来的饭团还带着余温,塑料包装在暮色里反着光。
“阿鹭。”
幸村递来果汁,外壁还凝着水珠,指尖与白鹭的手相触时,凉意顺着手渗入心脏。真田沉默地点头,运动鞋碾过地面水痕。
丸井的泡泡糖膜格外清亮,葡萄香混着泥土的腥味在空气中炸开:“白鹭你看!彩虹架在器材室屋顶!”
少年发梢滴着水,指向天际那道若隐若现的弧光。
白鹭咬下饭团的瞬间,海苔的咸香与梅子的酸涩在舌尖苏醒。
远处实验楼的玻璃幕墙也在虹光中融化,雨夜的红光警报仿佛从未存在过。
少年们的影子在减速带上方折断又连接,丸井踩着自己的影子跳过水洼,爆笑惊飞了电线上的白鹭。
江之电列车的警示铃由远及近,仁王在车轮碾压轨缝的"哐当"声中踏前一步。
当车厢掠过时,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轰鸣:"白鹭,你为什么会想做网球部的顾问?"
仁王的问题突如其来,可就像沙滩上裸露的玻璃般刺眼。
“而且这么不遗余力地想带领我们成为全国冠军?”
真田刚想上前便被幸村拦住,他直直地盯着白鹭,不敢错过她的一丝变化。
柳合上本子,也看向了这边。
丸井和桑原则连忙看向白鹭。
“干嘛这时候提这个呢?”丸井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着,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桑原的眉头紧紧皱起,额头上都现出了几道浅浅的纹路。
白鹭的帆布鞋底碾过碎石时,一粒小石子弹进排水沟,在铁栅栏上敲出渐弱的回响。她的目光移向海面——那里正有艘渡轮缓缓切开水面,航迹像道迟迟不肯愈合的伤疤。防波堤上的海鸟突然集体转向,翅膀划出的弧线与她颤抖的呼吸同频。
她停下脚步,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露出苦笑。
“没想到你们会现在问我。”
那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
那墨绿色的眼眸里盈满沉痛,暗沉得仿若浓稠的墨汁。
海风肆意地吹乱她的发丝,几缕发丝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胡乱飞舞。
飞过的海鸟,叫声也格外凄厉。
仁王前倾的阴影覆盖白鹭鞋尖,又一列江之电碾过道岔。
他的语气格外温柔:“我们不是同伴吗?”
此刻,海浪在海面上肆意奔腾翻涌,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巨大的浪头猛地拍击在礁石上,溅起无数雪白的浪花,瞬间又化作水雾弥漫在空中。
白鹭用力闭着眼,身躯战栗,指甲陷入掌心。
丸井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忘记咽下的津液卡在气管。桑原拍着他后背,手掌却在接触瞬间放轻了力道。
柳的数据本被他无意识攥紧,墨迹在"心理预期"的表格上晕开时,他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模仿白鹭的呼吸频率——太浅太快,像被网住的小鸟。
"别围着她。"幸村说。但最先退后的是他自己,鞋底碾碎了几瓣晚樱。咸涩的海风拂过,他不敢看向白鹭——他的动摇,他的不敢说不敢问,又怎么能显露。
仁王把玩着耳钉的手指停下。他向前半步,正好挡住吹向白鹭的海风。
没有拥抱,没有安慰的话。
六个人只是沉默地调整着站位,像在球场上补位那样,用身体圈出一块避风港。
远处江之电列车呼啸而过,带起的风掀起真田的碎发,低垂的帽檐掩盖了他此刻的动摇。
海浪的节奏逐渐与她的呼吸同步,每一次退潮都像抽走她肺里的一缕空气。白鹭松开掐入掌心的指甲,低头看着月牙形的血痕。
她抬头时,远处的海平面泛着夕阳最后的金红色光芒,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她眯起眼睛,仿佛要在那光芒中寻找什么。
"一年前……"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的父母……永远留在了雪山上。"海风突然变得猛烈,卷走了她话语中轻微的颤抖,"我想体验母亲曾经的生活……才来的立海。"
转过身时,她的目光依次掠过每一张关切的脸庞——幸村微微前倾的肩膀,真田紧握的拳头,仁王难得严肃的表情。
泪水在眼眶中积聚,折射着细碎的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们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过激了。
但此刻,白鹭不需要同情和怜悯,那些退缩与踌躇早在决定来立海前便经历过无数遍。
她相信他们愿意也一定会,成为自己的后盾。
白鹭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现在还找不到我的梦想。”
“但我知道。”白鹭停顿一秒,脸上突然露出十分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如破晓的曙光,瞬间驱散了周围的阴霾。
"这三年!"她竖起三根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海风呼啸中,她一字一顿地弯下每一根手指:"全国冠军!三连霸!创造历史!"最后一个词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声音在海浪声中劈开一道裂痕。
她猛地摊开手掌伸向众人,指缝间还沾着未干的沙粒:"要一起吗?"
那笑容像是把整个夕阳都吞进了眼底——嘴角高高扬起,牙齿白得晃眼,眼中燃烧的光芒近乎偏执。那不是普通的笑,而是向命运宣战时溅出的火星,是要把过往所有苦难都烧成灰烬的决绝。
所有人都被白鹭那不屈的灵魂震撼着。
幸村的手最先覆上来,他的掌心温热,却在接触到白鹭皮肤的瞬间轻轻战栗——仿佛有电流从她燃烧的瞳孔直击心脏。
真田的手几乎是砸下来的,骨节凸起的手背青筋暴起,却在即将触碰时突然放轻力道,像怕惊碎一个梦境。仁王的手插进来,惯常玩世不恭的手指此刻绷得笔直,另一只手的指甲掐进掌心。
丸井的眼泪砸在交叠的手背上,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把更多泪水蹭到了桑原黝黑的手臂上。柳的手最后落下,向来记录数据的手指此刻完全凭本能行动,指尖正好压住众人跳动的神经。
六个人的手在白鹭掌心叠成不规则的塔,海风突然静止,连浪花都凝固在礁石边缘。他们听见彼此紊乱的呼吸和心跳,看见对方瞳孔里映出的、正在燃烧的自己。
他们不知道白鹭是怎样捱过了那些苦痛,但他们明白自己会陪着白鹭,和她一起拿下那杆旗帜,拿下那个殊荣。
散开之后,白鹭却拉了拉肩带,“走吧,回家!”
众人相视一笑,纷纷迈开脚步,追上了她的步伐。
少年人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修长。
月光浸进幸村家的庭院。当第一缕笛声浮起时,惊落了檐角将坠未坠的紫藤花苞。
那些细碎的音符在石灯笼间跳跃,直到被远处传来的海浪声轻轻接住——就像去年盂兰盆节时,幸村惠理系在菩提树上的祈愿绳接住夜风那样。
“是阿鹭吧!”
幸村惠理将垂落的鸢紫色发丝别至耳后,这个习惯性动作让袖口滑出半截褪色的祈愿绳——去年盂兰盆节系在菩提树上的那根。
她站在那里,轻声说着,回荡在这宁静的夜空中。
“大气磅礴的《春江花月夜》被吹得这么难过,阿鹭是想妈妈了吧!”
幸村千代拉了拉母亲的衣摆,小脸上写满了担心,“阿鹭姐姐不会哭了吧!”
“母亲,我去下阿鹭那!”
话音刚落,幸村精市迅速套上外套,动作敏捷而果断。
他向外奔去,带起一阵微风,恨不得立刻飞到白鹭的身边。
“看来阿鹭快完全走出来了!精市太担心了,这可是她妈妈最喜欢的曲子。”幸村惠理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轻声说着。
幸村在廊下系鞋带时,妹妹千代塞来的护身符硌在胸口。那是用去年祈愿绳余料编的,与母亲系在菩提树上的是同一种鸢尾蓝。他想起去年葬礼后,白鹭在回程时晕倒,那时病房的窗帘也是这个颜色。
奔跑时带起的夜风掠过树梢,惊起一串沙沙细语,飘落的樱瓣掠过幸村蹙起的眉间,在肩头碎成几片月光。
幸村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虎口处的薄茧——那里还残留着白日训练时网球拍的摩擦痕迹。他斜倚在门牌前凝视明月,月光将阿鹭的长笛声与海浪的咸涩一同揉进他的衣领。
阿鹭想必不想让人看到她这副模样吧!
此刻,远处传来海浪的阵阵低语,一波接着一波,有力地拍打着岸边。
头顶那轮明月高悬天际,洒下清冷而幽谧的光辉。
廊檐下的紫藤正值盛期,浅紫花瓣随着夜风飘坠,在石灯笼表面铺成流动的星河,恰似“春江花月夜”中的景象重现人间。
“真美啊!”幸村精市低语着,目光紧紧凝视着月亮。
垂落的紫藤花穗在夜风里轻颤,淡青花瓣混着牡丹残香掠过他眉骨。
那幽咽的曲声缓缓停歇,幸村数到第十二声时推开门,廊檐竹铃还在微颤。
白鹭倚着房檐下的柱子,发丝在月光的晕染下,愈发柔和。
她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般,静静地凝视着高悬在夜空的那轮明月,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外界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
听到动静,她如梦初醒般转过头来,轻声说道:“阿市,你来了!”
“嗯。”
幸村精市轻声回应着,缓步走到白鹭身边,屈腿坐下,与她一同仰望那轮明月。
白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长笛音键,黄铜管身映出她眼睫潮湿的弧度。"让阿市费心了。"她尾音消融在浪涛里。
幸村屈起的手指掠过针织衫袖口,灰蓝羊毛擦过纽扣时发出极轻的叹息。
他仰头承接飘落的紫藤花雨,喉结在月光里划出柔和的曲线:"母亲总说,月见草要在子夜开得最好。"
花瓣坠落的刹那,白鹭指间长笛轻转。镀银音键将月光切割成细碎的星屑,在她苍白的指节间跳跃。
"想听德沃夏克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片羽毛落在绷紧的琴弦上,激起细微的震颤。
幸村呼吸微滞,他听见自己放轻声音:"求之不得。"
第一缕笛声升起时,月光突然变得黏稠。
那音符不像从笛管中诞生,倒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穿过雪山的隘口,越过枯败的松林,带着经年累月的风霜与执拗,最终坠落在他们之间的夜色里。
《自新大陆》。
幸村在第一个转调处就认出了旋律。
"阿鹭……"他在心里轻唤,喉结无声滚动。
白鹭闭着眼睛,睫毛在月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是把自己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她的指腹在音孔上轻轻摩挲,仿佛在触摸某种无形的伤痕。笛声起初像被风吹散的雾,断断续续,但渐渐地,她的呼吸变得深沉,音符开始连成一线——像是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月光像一层薄霜覆在她脸上,让她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像随时会融化。一滴泪突然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沿着脸颊划出一道银线,坠在笛管上,发出极轻的‘嗒’声——像是某个音符终于找到了它的休止符。
她的唇紧紧抵着笛口,因用力而泛白,嘴角却微微上扬,像是在对抗某种无形的疼痛。直到那滴泪落下,她的呼吸突然变得平稳,笛声骤然拔高,如同一只挣脱锁链的飞鸟,冲向夜空。
幸村静静听着,目光如夜海般深邃,映着笛声里每一道起伏的波澜。
他知道——
白鹭不会退缩。
那他,也必将一往无前。
曲声渐歇,最后一个音符悬在月光里,迟迟不肯散去。白鹭放下长笛,胸口微微起伏,指尖仍残留着铜管震动后的余温。
幸村转过脸时,月光正漫过他眉梢,在他睫毛上镀了一层薄霜。
“能把德沃夏克吹出樱花落水的质感……”
他的喉结在月光里轻轻滚动,声音低得几乎被夜风揉碎,
“阿鹭,很棒啊。”
白鹭的长笛在指间转过半圈,镀银按键折射的冷光掠过幸村的侧脸。
“阿市总能给出不一样的回答。”
她话音未落,发梢缠绕的一穗紫藤突然坠落,跌进她敞开的衬衫领口,像一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絮语。
幸村伸手拂去花瓣时,虎口的网球茧擦过她耳后碎发,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浇铸在青石板上,发丝与藤蔓的纹路悄然生长,如一首未完的乐谱,等待下一个音符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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